納蘭霏關于“打水時機”的推測,如同一塊沉重的巨石投入夸蚩內心。
“你是對的,納蘭姑娘。”
夸蚩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夜間人少,專挑夜里、尤其是月明之夜下手,的確也更容易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不過目前古藺城周邊,赤水河流經之地,鬧醉魘最兇的幾個村子,只有楊柳屯、黑石灘、還有下游的苦竹坳……”
“我猜十有八九,沈家就是在這些地方,用我們不知道的陰私法子,往水里投了臟東西!”
納蘭霏點頭,也認可他的猜測。
“源頭在苗寨上游的溪澗尚且能因打水時辰不同而有所甄別,到了下游赤水河,水流匯聚,日夜奔涌不息…無論何時取水,都難逃毒手。沈家選這些地方下手,就是要讓毒害最廣、最快!”
她抬眼看向夸蚩,眼神清亮:“你打算怎么辦?”
夸蚩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戾氣。
他定了定神,道:“他們能派人盯梢你,我們同樣能變成影子,反過來咬住他們的尾巴!盯梢、追蹤、隱匿…這本就是我們苗寨勇士吃飯的本事!”
他抬頭望向遠處,夕陽西落,天已漸漸淡了下去。
“我親自挑人。都是寨子里最好的獵手,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夜視如晝,最懂得如何藏在風里、躲在影子里。沈家派去那些地方‘干活’的人,還有他們進出赤水河的路徑、時辰…一個都別想逃過我們的眼睛!”
納蘭霏心中一定。
有夸蚩和他族中勇士出手,這無疑是最直接有效獲取證據的方式。
“好!這邊就交給你。我接下來就留在寨子里,潛心試驗新的酒方。”
她頷首:“既然知道了癥結所在,方向就更明確了。我需要找出一種能真正殺死、或者徹底驅除那些蟲豸的東西,而不是像沈家的酒那樣,只是暫時的麻痹。”
她的目光投向桌上那架簡陋卻承載著希望的顯微鏡,眼神專注而灼熱:“時間不多了,夸洛他們…等不起?!?
夸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飽含著信任、托付,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他重重一點頭,再不多言,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悄無聲息地離去。
……
古藺城。
子時已過。
白日里的喧囂早已散盡,只余下打更人悠長而單調的梆子聲,在空曠寂寥的街巷間回蕩,更添幾分死寂。
兩個穿著粗布短褂、渾身散發著劣質酒氣的漢子,勾肩搭背,踉踉蹌蹌地從一條偏僻小巷深處晃出來。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沈…沈管事今兒個,真…真大方?!?
“嗝…是…是啊,賞錢夠…夠喝半個月了?!?
“走…走快點…婆娘…該等急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拐進一條更為狹窄、兩邊是高聳院墻的漆黑胡同。月光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勉強勾勒出腳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
然而就在他們走到胡同中段,一個堆滿破筐爛簍的陰暗角落時。
數道黑影如同從墻壁里滲出的墨汁,毫無征兆地撲了出來!
動作快如鬼魅,帶著濃烈的殺意!
“唔!”
“誰…!”
兩個醉漢甚至來不及發出完整的驚呼,冰冷的刀刃已精準地抹過他們的脖頸!
溫熱的血液在黑暗中噴濺,他們的身體如同被抽掉骨頭的麻袋,軟軟地癱倒在地,酒意瞬間被死亡的冰冷徹底驅散,徒留滿眼的驚恐和不解。
“搜干凈!動作快!”
一個刻意壓低的沙啞聲音命令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
幾個黑影迅速蹲下,在兩人尚有余溫的尸體上快速摸索。
錢袋、汗巾、幾枚銅板…被隨意丟棄在一旁。
他們的目標顯然不是這些。
很快,一個黑影在其中一個稍微瘦小些的漢子貼身內袋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比黃豆略大的蠟丸。他捏了捏,確認無誤,迅速遞給領頭之人。
領頭黑影接過蠟丸,對著慘淡的月光看了一眼,蠟丸表面似乎有一個極小的刻痕。他冷哼一聲,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哼,吃里扒外的東西,真當沈家的銀子是那么好拿的?下輩子學聰明點!”
“頭兒,埋了?”另一人問。
“丟到后面的亂葬崗去!埋深點,別被人發現?!鳖I頭人將蠟丸小心收起,揮了揮手。
幾個黑影動作麻利,抬起尸體,迅速消失在胡同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地上兩灘迅速凝固、在月光下泛著詭異暗紅的血跡,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血腥氣。
胡同再次恢復了死寂,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殺戮從未發生。
直到他們埋好尸體,離開之時。
另一道更為凝練、氣息幾乎完全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幽靈般從一棵大樹中游走而出。
他走到那堆被掩埋還覆蓋雜草掩飾的地面,最終停留在那幾枚被隨意丟棄的銅板和一塊沾血的汗巾旁。
他蹲下身,動作極其輕微地撥開表層的浮土和雜物,指尖在冰冷的石板縫隙中仔細探尋。
很快,他的動作停住,指尖捻起一小撮極其細微、幾乎與塵土無異的粉末——那是剛才埋尸者匆忙掩埋時,從其中一具尸體鞋底縫隙里震落下來的。
黑影的目光最終鎖定在稍遠處一個新翻動過、泥土尚濕潤的小土坑。
他沒有絲毫猶豫,迅速而無聲地挖掘起來。不過片刻,一只尚有余溫的手腕露了出來。
黑影的目標極其明確。
他避開那猙獰的傷口,手指如同靈蛇般探入尸體的腋下深處,在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里,精準地摳出了另一枚幾乎一模一樣的蠟丸!
這枚蠟丸藏得極深,若非事先知曉,絕難發現。
做完這一切,黑影迅速將泥土回填,抹去所有痕跡,身形一晃,便徹底融入了無邊的夜色,速度快得仿佛從未出現過。
……
醉溫泉。
名字雖帶“溫泉”,卻非湯浴之地,而是古藺城最負盛名、也最是銷金蝕骨的溫柔鄉。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從雕梁畫棟的深處傳來,混合著脂粉甜膩的香氣,構筑成一個醉生夢死的幻境。
頂層一間臨河的雅閣內,卻與外間的浮華旖旎截然不同。
布置清雅,燃著上好的沉水香,只點了一盞光線柔和的琉璃宮燈。
玉娘只穿著一件素白的中衣,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墨綠紗袍,慵懶地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她指尖捏著那枚剛從尸體腋下取出的蠟丸,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在柔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與蠟丸的暗黃形成刺目的對比。
她纖細的指尖微微用力,蠟丸應聲碎裂,露出一卷細若發絲、卷得極緊的桑皮紙條。
玉娘展開紙條,借著琉璃燈柔和的光線,目光迅速掃過上面蠅頭小楷寫就的寥寥數字。
她臉上那慣常的、帶著幾分慵懶媚意的神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冰冷與凝重。
雅閣內落針可聞,只有沉水香無聲地燃燒著。
良久,玉娘才緩緩抬起眼。
她看向侍立在榻邊、垂首斂目的心腹丫鬟紅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紅袖,咱們安插在沈家的…還剩幾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