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簡單的對話。
矛頭直指陳氏。
除了他們,還有誰有這么大的動機和能力呢?
真是惡心。
“雖然我們都知道是誰干的,但沒有證據?!?
張星落道,“而且,現在最關鍵的,是救人。那些病人的情況越來越差了,我看很多醫工都束手無策,只是開一些清熱解毒的尋常方子,根本不起作用。如果再不想辦法,恐怕……”
他沒有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后果。
“你說得對!”
陰晚晴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幾步,“可是,這種詭異的毒,普通的醫者根本無法辨別。若是救不活這些災民,即便我們之后抓到了真兇,也無濟于事了。屆時,名聲也徹底毀了。”
她停下腳步,看向少年,“你可有什么辦法?”
“你當我是神仙呢?”
張星落苦笑了一下,“我又不是醫者,對毒物也只是一知半解,哪有什么辦法。”
“我真以為你無所不能呢!”
陰晚晴嬌憨的冷哼了一聲,沉吟片刻,“此事關乎數百人性命,更關乎我陰家在南陽的聲譽,所以,絕不能有半點耽擱。只是,這等高人,一時之間,又去何處尋訪?”
“你家沒有嗎?”
張星落奇道。
按照他的理解,一個士族,多多少少應該供奉幾個大醫才對。
“有,但是不在南陽?!?
陰晚晴搖了搖頭,“有位遠房的伯伯,是圣手。但已云游許久了。”
“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倒認識一位?!?
張星落猶豫了片刻,腦海中驀地閃過一道清冷的身影,“她是杏林圣手費玄之老先生的弟子,名叫華清棠。家父前些日子大病一場,城中許多醫者都束手無策,后來我也是……請到了這位華醫師出手的。她的醫術之高明,我親眼所見,尤其對一些奇癥怪毒,頗有心得?!?
“華清棠?名字倒是極美?!?
陰晚晴笑吟吟的看著張星落,“你說的是之前和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姑娘吧!”
“呃……沒有住一起,她住后面,我住前院?!?
張星落連連撇清,哪里敢承認,“人家是醫者,這可不能亂說啊?!?
陰晚晴白了他一眼。
思索片刻后,“你有把握請來?如今世道不安,疫病亦是兇險,她是否愿意跋涉而來,尚未可知啊?!?
“應當是沒問題的?!?
張星落堅定道,“當時家父病危,華醫師來后未曾有有半分推辭。我相信,只要得知目前的情況,以她的醫者之心,定會果斷伸出援手的。更何況,此次毒泉之事是如此的蹊蹺,相信也能引起她的興趣。”
他頓了頓,補充道,“時間不等人,我必須盡快動身了。多耽擱一日,那些病人便多一分危險,壓力也越大。”
“好,那我們分頭進行吧?!?
陰晚晴頷首道,“尋醫之事,便拜托你了,至于南陽這邊……”
她眸光微冷,“追查真兇之事,我會親自督辦。我已經讓福伯他們加緊搜羅證據,務必將那暗中下毒的鼠輩揪出來!”
“我走之后,你定要小心陳家?!?
張星落提醒道,“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搞不好,還會想方設法將臟水潑到我們身上。”
陰晚晴冷哼一聲,“陳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且放心去。”
她語氣一轉,變得柔和了些,“馬車已經在外面了。另外,我派兩人跟你去,這個你拿著?!?
說著,少女從腰間解下一塊溫潤的玉佩,上面雕刻著陰氏的家徽。
“這是我陰家的信物,若在沿途城鎮遇到緊急情況,或需要補給,可憑此調動我們在外的一些人手和產業。”
張星落接過玉佩,入手微涼。
他鄭重地收入懷中,“我會帶上一些毒泉的水樣和患者的癥狀記錄,你這邊若是有什么情況,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定?!标幫砬鐟?,“此行萬事小心,找到華醫師固然要緊,但也要保全自身?!?
“放心?!?
張星落咧嘴一笑,向外走去。
“我會盡快趕回來的?!?
南陽郡府衙。
暑氣蒸騰,蟬鳴鼓噪。
太守王順端坐上首。
原本還算疏朗的眉宇間,已是溝壑縱橫,寫滿疲憊。
面前的茶水早已涼透,他卻仿佛未覺,只是用目光沉沉地掃過堂下分列的郡府官員。
“諸位!”
王順沙啞著聲音,“自上次議事至今,郡內旱情非但未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各地呈報上來的災情,想必各位都已看過了。流民如潮,四處逃散,府庫……早已是捉襟見肘。本官!寢食難安吶!”
堂下眾人神色各異,面帶愁容。
“大人,那上面……怎么說?”
郡丞劉欽拱了拱手。
“本官已經數次上書朝廷,奏請撥發錢糧,減免賦稅。但朝中諸公……唉!”
王順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也是沒有辦法了。
漢帝年幼,大司馬權傾朝野,朝政日非。
地方上的疾苦,又有幾分能真正上達天聽?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啊。
“府尊大人,朝廷之事,非我等地方官所能左右?!?
劉欽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下官覺得,眼下最緊要的,還是穩定本地的局勢才對。流民若是失控,那將極易滋生禍亂啊。我聽說,近日宛城左近,已經發生數起流民搶掠小戶人家的事了,雖被及時彈壓,但也足見其洶涌之勢?!?
“所以,當務之急,是立刻責令各縣盡快加強戒備,嚴查流民,對任何敢于嘯聚生事者,必須以雷霆手段鎮壓,絕不能使其動搖郡縣根本!”
“劉郡丞,萬萬不可??!”
戶曹掾鄭平聞言,立刻反對,“彈壓固然重要,但是彈壓之后呢?我們,要如何去安撫?”
“自然是趕緊撥付錢糧賑災了,這還用我教你?”劉欽怒道。
“您說的輕巧,府庫里哪來的多余糧食?前些時日從各縣勉強收上來的那點,在宛城周邊施了幾日稀粥,早已告罄了?!?
鄭平幾乎要哭出來,“如今各縣都在叫苦,均說百姓家中早已斷炊,便是想征調也無從征起。若是再這么下去,不等流民作亂,咱們這里就要餓殍遍野了啊!”
眾人忽聞此言,均是一驚。
王順難以置信,“已經如此地步了嗎?”
鄭平痛苦的點了點頭。
這時,郡尉錢武站了出來,一臉凝重,“末將深知鄭戶曹的難處。但,我想提醒諸位的是,不管外面如何,軍中是斷不可亂的,各地治安必須需要維持。末將已加派人手,在城內外巡邏,嚴防宵小趁機作亂。但是,兵士們也是人,他們家中亦有老小。軍糧若是供應不上,那么軍心就會浮動。長此以往的話……”
堂內一時陷入了的沉默。
每個人都清楚,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不等朝廷的大佬來問罪,他們就先完蛋了。
“府……府尊大人!諸位大人!不好了!”
就在此時,一名府衙小吏神色慌張地奔入,聲音帶著哭腔,“出大事了!陰家,陰家施粥的粥棚……出人命了!”
“什么?!”
王順霍然起身,厲聲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吏跪在地上,渾身發抖,“今日一早……陰家在城東的粥棚……不知為何……大批領粥的災民,在食用后,突然……突然口吐白沫,腹痛難忍,倒地不起!現場,現場已經完全失控了!”
“現在如何?”
王順一字一頓的問道。
“據……據報,中毒者不下百人!已經……已經死了好幾個了!”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靂,在議事堂內炸響!
所有官員都驚呆了。
王順臉色煞白,身體一軟,便跌坐在了椅子上。
“你是說……陰家在粥里投毒?!”
劉欽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但面上卻是一副震怒之色,“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竟敢在災民的救命粥里下毒!此乃喪心病狂之舉?。。?!”
頓了頓,痛心疾首道,“府尊大人!下官以為,此事一定要嚴查到底?。≈刂貞土P??!”
“當然!此事也足以說明,私人施粥,不但是疏漏百出,而且管理混亂。否則怎么會出現這么大的事情,此事,陰家難辭其咎!下官以為,當立刻查封所有私設粥棚,所有賑濟事宜,必須由官府統一調配管理,嚴防此類惡性事件再次發生!”
“劉郡丞!如今是追究陰家責任的時候嗎?!”
主簿孟昭氣得渾身發抖,他猛地站出來,怒斥道:“請你注意,現在有百余條人命正危在旦夕!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救人,是查明真兇!你卻只想著收權攬責,難道官府就有三頭六臂,能變出糧食來救濟全城災民嗎?!”
“孟主簿!”
劉欽被孟昭當面頂撞,面色頓時一沉,“注意你的言辭!本官也是為了南陽大局著想!私人施粥隱患重重,若不加以管制,今日是陰家,明日便是李家王家,屆時人心惶惶,豈不更亂?!”
“夠了!”
王順猛地一拍桌子,發出巨大的聲響,震得堂上眾人都是一凜。
他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顯然也是怒到了極點,也怕到了極點。
旱災未平,又添人禍!
今年,這到底是怎么了?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堂下神色各異的官員,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
靠這些人,能解決問題嗎?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救人第一!立刻傳令下去,調集城中所有醫館郎中,不惜一切代價救治中毒災民!所需藥材,府庫若有,全力支持!”
“錢郡尉!”
王順轉向錢武,“立刻派兵封鎖現場,維持秩序,務必要保護好所有證據!同時,給我加緊盤查,務必將投毒的兇徒揪出來!本官倒要看看,是哪個該死的,敢在我這里做出此等滅絕人性之事!”
“末將遵命!”
錢武抱拳領命。
王順又看向劉欽,“劉郡丞,你所言也有道理。私人施粥確實存在風險。待此事查明之后,對于賑濟之事,如何規范管理,我們再行商議。但眼下,不能因噎廢食,更不能讓行善者心寒?!?
劉欽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王順頹然坐回椅中。
他感到一陣眩暈,重擔都壓在了肩上。
府庫空虛,流民遍地。
如今又加上駭人聽聞的投毒事件!
民心若是一旦崩潰,那么,后果是不堪設想。
朝廷指望不上,郡府內部也是一盤散沙。
怎么辦?
到底該怎么辦?
王順的目光在堂下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最終,他狠狠一咬牙。
事到如今,只能行險一搏了!
“諸位!”
王順沉聲道,“目前之困,已非一家之力所能挽回!府庫已空,民力已疲,朝廷遠水難救近火!如今更是禍起蕭墻,人心浮動!”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堂中,目光如炬,掃視著每一位官員:
“本官決定!”
他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即刻發出召集令,遍邀南陽郡內各大士族門閥、塢堡主事人!三日之后,于此郡府議事廳,本官要親自與他們面談!”
“本官要問問他們!”
王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悲憤,“他們坐擁良田萬頃,糧倉滿溢,平日里享受著南陽的太平,如今百姓有難,他們難道就能隔岸觀火,獨善其身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此地大亂,他們那些金銀財寶、亭臺樓閣,又能保得住嗎?!”
“本官要讓他們出錢!出糧!出人!與官府一道,共渡此劫!誰敢推諉,誰敢趁火打劫,便是與我南陽百萬生民為敵!本官,絕不輕饒!”
王順的話,如同驚雷。
官員們都被太守這番表態給鎮住了。
召集士族,逼他們出血。
這無疑是與虎謀皮,風險極大。
但眼下的局勢,似乎也只有這條路了。
劉欽眼中精光連閃。
很快,一道道命令便從郡守府里發出。
整個南陽城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而此刻,一輛陰家馬車,正在不疾不徐地駛向了城南杏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