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晨霧未散。
南宮沁叩響李若依的殿門時,檐角銅鈴正被曉風驚得叮咚作響。殿內守夜的鶯兒慌忙開門,卻見南宮嬪裹著件灰鼠皮斗篷,發髻未飾珠翠,顯是匆匆而來。
“沁姨?”
李若依擁著錦被坐起,青絲散落枕畔,眼底還帶著惺忪睡意。
“快起?!?
南宮沁將斗篷解下搭在屏風上,露出里頭藕荷色宮裝,“今日皇后要往太廟祈福,各宮嬪妃皆要隨行——這是你晉位才人后頭回正式面見中宮,馬虎不得?!?
李若依瞬間清醒。
自那日覲見太后后,她便被一道口諭封了才人,卻遲遲未得召幸。宮人們嘴上恭賀,背地里早傳遍了“關隴才人不得圣心”的閑話。
早膳是匆匆用的:一碟玫瑰酥,半碗碧梗粥。南宮沁親自為李若依梳妝,螺子黛描眉時,忽聽她輕嘶一聲。
“疼?”
“不……”李若依望著銅鏡中逐漸凌厲的眉峰,“只是想起阿娘從前替我畫眉,總說女子眉彎才顯柔順。”
南宮沁的手頓了頓,簪上一支鎏金點翠步搖:“在宮里,柔順換不來活路。”步搖垂珠晃過少女耳際,冰涼如刀,“待會兒見著皇后,切記要跪得比旁人慢半拍?!?
“為何?”
“你如今勉強算是太后棋盤上的棋子?!蹦蠈m沁挑起她的下頜細看妝容。
“但要讓皇后覺得,你也可以是她的?!?
辰時正,鳳儀宮前。
九鳳金輿前,張皇后正扶著嬤嬤的手登輦。
她今日著了件蹙金繡鳳袆衣,蒼白的臉頰被胭脂染出幾分生氣,卻仍壓不住眉間病氣。
“臣妾拜見皇后娘娘?!?
李若依隨眾嬪妃下拜時,刻意慢了半拍。果然見皇后目光掃來,在她發間步搖上停了?!鞘翘筚p的九鸞銜珠釵。
“李才人近日可還安好?”皇后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雪花,倒是不同于上回那般。
李若依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托娘娘洪福,只是夜間常聞雨打芭蕉,總想起隴西老家。”
皇后眸光微動。
南宮沁教過她,隴西李氏與張氏祖上曾有姻親——雖隔了數代,終歸是個話頭。
“起吧?!被屎筇郑澳慵任酚辏緦m這有對青玉耳珰,最宜鎮驚安神。今年好下雨,李才人要記住,主意好身體?!?
眾嬪妃的抽氣聲里,李若依接過錦盒。觸手生溫的玉珰上。
“臣妾謝謝皇后娘娘?!?
……
鳳輿起駕時,南宮沁悄悄捏了捏李若依的手心。
晨霧漸散,太廟金頂在朝陽下熠熠生輝,而更北方的天際,卻有一團陰云正悄然壓來。
……
卯時未至,御史臺青磚地上已漫著層潮氣。
竇洪踩著濕滑的石階邁進衙署時,袖口還沾著晨露。
值房內霉味撲鼻——連著半月陰雨,那些堆積如山的彈劾奏折都快長出青苔了。他瞥了眼東首那張空蕩蕩的紫檀案,漆面落灰的獬豸銅鎮紙下,壓著盧隆銘半月前寫的《請太后還政疏》。
“竇大人早啊。”隔壁值房的王御史捧著茶盞踱進來,官袍前襟沾著幾點油漬,“喲,還幫盧公收拾案頭呢?”
竇洪不動聲色地將那份奏疏塞進最底層:“盧公既告病,總不能任這些文書漚爛了。”
“要我說,您就別費這心了?!?
王御史嘬了口茶,茶葉沫子沾在胡須上,“盧公搞不好這回是真栽了——聽說前日有言官參他‘誹謗圣躬’,連太后都驚動了?!?
竇洪指尖一顫,公文邊角被捏出褶皺。他想起上回聯名彈劾盧隆銘時,自己那封奏章被王御史笑瞇瞇抽走:“竇老弟文采斐然,這折子合該由你主筆。”
結果呢?那封列舉十二大罪的彈劾奏折,至今還壓在通政司的故紙堆里。
“北疆戰事吃緊,這些個陳年舊案……”
王御史湊近了,帶著蔥餅味的吐息噴在竇洪耳畔,“哪比得上裴尚書交代的差事要緊?”
竇洪抬頭,正見對方從袖中抽出一份名錄——是今科進士的履歷,上頭密密麻麻標著朱圈。
“麻煩竇大人了,請午時前謄好?!?
王御史拍拍他肩頭,“這可是給太后遴選近臣的名單,耽誤不得?!?
值房外忽起喧嘩。
竇洪透過漏窗望去,見幾個綠袍小吏正從庫房抬出幾口樟木箱,雨水順著箱角往下淌,在地面匯成暗紅色的溪流——那是去年參劾幽州潘氏的案卷,如今倒成了墊桌腳的廢材。
他低頭看向手中名錄,第一個朱圈赫然標著“周延”——正是那日朝堂上痛斥盧隆銘的江東新貴。
硯臺里的宿墨泛起腐臭,竇洪卻渾然不覺。
筆鋒落在“隴西李氏”四字上時,他突然想起前日休沐,五歲的竇安騎在他頸間逛西市,指著糖畫問:“阿爺,這龍怎么缺了爪子?”
——因為這世道,容不得完整的龍。
值房檐角突然墜下一只濕透的麻雀,撲棱著翅膀跌進泥水。
竇洪望著它掙扎的模樣,恍惚間竟覺得那鳥喙里吐出的是盧隆銘沙啞的怒吼:
“爾等豎子!可知何為風骨?!”
他猛地擱筆,墨汁濺在周延的名字上,像一團干涸的血。
但最終,他還是扔掉了這張紙。
重新拿了一張,工工整整地寫下“周延”二字。
他只是一只麻雀,他還需要吃那些權貴們扔下來的霉谷來養命。
“唉,盧公啊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