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帶著黏膩的冷，陳默的搪瓷杯在暖氣片旁滋滋冒氣，杯底“默子哥專屬“的刻痕被熱氣熏得模糊。2002年的深冬，他正跟著材料系志愿者協會織圍巾，毛線團在課桌堆成彩色小山，林悅的淺灰羊絨線在指間翻飛，織出的平針像她筆記本上的微積分公式般工整。

“手腕要像握籃球那樣放松。“林悅的聲音混著織針碰撞聲，她的米色圍巾垂落在《材料結構學》課本上，針法細膩得能看見毛線纖維的走向，“山區的孩子需要厚實的羅紋針，這樣防風。“陽光穿過她的細框眼鏡，在織片上投下菱形光斑，忽然讓陳默想起蘇晴在縣城高中圖書館畫的思維導圖。

織針在陳默指間打轉，藍毛線纏成死結——那是小滿去年寄來的，說是用舊校服拆的，帶著后山靛藍染缸的氣味。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社團招新，唐小薇的水彩畫里，小滿的紅頭繩在竹林光暈中揚起，而此刻毛線的冷硬觸感，正像她刻在木牌上的字跡，帶著不加修飾的溫度。

BP機在褲兜震動時，陳默正在和漏針斗爭。宿管阿姨的聲音透過公共電話亭的玻璃傳來：“長途，小鎮號碼。“聽筒剛貼上耳際，小滿的聲音就裹著電流涌來，混著遠處烤紅薯的炭火氣：“聽說你在跟溫柔學妹織圍巾？“她的呼吸聲突然放大，“織的是白的還是粉的？不準用江雪學姐的柿餅換毛線！“

林悅的織針突然停頓，抬頭時看見陳默耳尖發紅，毛線團從膝頭滾落。她伸手撿起藍毛線，指尖劃過粗糙的纖維：“是家鄉的朋友？“淺灰圍巾的邊緣露出半截竹編書簽，正是小滿上個月寄來的補給品，“我奶奶也會用舊衣服拆毛線，織出來的圍巾帶著陽光味。“

“周小滿你聽著——“陳默話未說完，聽筒里傳來紙張的窸窣聲。小滿的紙條肯定又沾著烤紅薯油漬，就像去年寄來的錯題本，每道題旁都有焦黑的指印。果然，她的下句話帶著醋意：“我連夜織了條藍圍巾，正宗山村針法，“背景音里傳來織針碰撞的脆響，“比城里學妹的花架子結實三倍！“

三天后的中午，陳默在快遞站看見那個印著歪扭“默“字的包裹。拆開時，靛藍色圍巾像團蜷曲的山雀滾落在地，針腳忽緊忽松，某段突然冒出的毛球，分明是小滿邊烤紅薯邊織線時被火星燎到的痕跡。附在里面的紅紙條用大頭針別著片干桂花，“別被溫柔學妹騙了“的字跡旁，畫著個舉著織針的小豬，豬尾巴纏著根織錯的毛線頭。

“這針法...“林悅湊過來時，圍巾上的靛藍蹭到她的白大褂，“和我奶奶的'亂石灘'織法一模一樣。“她的指尖劃過某處歪斜的羅紋，“當年她在北大荒插隊，就是用這種針法給知青們織護膝，說歪針能卡住風雪。“

陳默摸著圍巾上的毛球，忽然想起初三那年的雪夜，小滿在秘密基地給他織手套，毛線不夠就拆了自己的舊圍巾。她的辮梢沾著毛線碎屑，卻梗著脖子說：“織錯的地方才暖和，就像竹篾編歪了更擋風。“此刻林悅的手指在圍巾上移動，竟比他更熟悉這種帶著缺陷的溫暖。

“其實小滿的奶奶...“陳默的聲音忽然輕下來，想起老槐樹斷枝旁的竹編筐，小滿總說那是奶奶用“山風的紋路“編的，“她織圍巾時會對著竹林說話，說每道針腳都要追上候鳥的翅膀。“

林悅的織針在圍巾上比劃，忽然在某處漏針處添了朵極小的竹花：“我奶奶說，織錯的地方要補成家鄉的樣子。“她的淺灰圍巾與靛藍圍巾疊放在暖氣片上，兩種不同的紋路卻在蒸汽中漸漸相融，像北方的雪與南方的霧，在玻璃窗上共同凝成水珠。

志愿者活動的成果展上，陳默的藍圍巾被單獨掛在展板中央。唐小薇路過時驚呼：“這是《鄉愁的意外》的立體版！“她指著圍巾上的毛球和歪斜針腳，“每處缺陷都是活著的印記，就像陳默腕帶上的刻痕。“

暮色漫進活動室時，林悅忽然掏出自己的淺灰圍巾，在末端繡了朵靛藍色的竹花：“送給你家鄉的朋友，“她的筆尖劃過繡線，“就說大城市的溫柔學妹，也能看懂山村的針法。“

當晚在宿舍，陳默把兩條圍巾疊進紙箱，準備寄給山區的孩子。小滿的藍圍巾上，某個毛球恰好卡在林悅繡的竹花旁，像兩只隔著時空相觸的手。BP機震動，顯示小滿的留言：“江雪學姐說你把圍巾展成藝術品了？下次寄烤紅薯時，記得塞張手腕特寫——要戴著我的藍圍巾！“

暖氣片的嗡鳴中，陳默摸著圍巾上的歪扭針腳，忽然想起志愿者活動第一天，林悅教他起針時說的話：“毛線最動人的地方，是能把遠方的牽掛織成可觸摸的溫暖。“此刻他終于明白，無論是小滿帶著焦痕的藍圍巾，還是林悅工整的淺灰織片，都是時光饋贈的毛線，在異鄉的寒冬里，編織著跨越山海的、關于守護與理解的網。

晨霧中的快遞站，陳默看著印著小鎮郵戳的包裹被分揀，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織針碰撞聲。林悅正用靛藍毛線給新織的圍巾起針，陽光穿過她的發絲，在織片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極了小滿在竹林刻字時，竹葉落在木牌上的斑駁光斑。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志愿者協會的玻璃窗上，陳默看見展板上的藍圍巾在風里輕輕搖晃，那些歪扭的針腳仿佛在跳一支無聲的舞，訴說著兩個女孩——一個在山村的灶臺旁，一個在大學的畫室里——用不同的方式，共同編織著屬于他的，永不褪色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