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雨幕傳來時,沈驚鴻在我背上突然痙攣起來。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肩膀,喉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我踉蹌著撞開鑄劍池的鐵木門,撲面而來的熱浪里裹挾著鐵銹與硫磺的味道。十五盞長明燈在池邊圍成北斗狀,火光映照下,池底那塊千年玄磁鐵泛著詭異的藍光。
“放...我下來...“沈驚鴻的聲音突然變得稚嫩,她掙扎著落地,卻在觸及青磚的瞬間癱軟下去。我伸手去扶,卻被眼前的變故驚得倒退三步——她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雪白勁裝如蟬蛻般滑落,露出下面藕荷色的童裝。
不過三次呼吸的工夫,十八歲的沈驚鴻已經變成了七八歲的女童。她揉著惺忪睡眼坐起來,腕間銀鈴叮當作響:“大哥哥,這是哪里呀?“
劍匣突然從我手中掙脫,“咚“地砸在玄磁鐵上。銹劍自匣中彈出三寸,劍身上的藍光與磁鐵交相輝映,在池底投射出縱橫交錯的光網。我這才看清,那些光紋組成的竟是寒鴉堡地下密道的全貌!
“好玩!“童稚版的沈驚鴻拍手雀躍,赤腳奔向鑄劍池。我急忙去攔,卻被一股無形力道彈開——她周身三丈內竟形成了劍氣結界!
池底玄磁鐵突然裂開蛛網般的紋路,藍光暴漲間,一個三尺見方的青銅機關從磁鐵下方緩緩升起。機關正中凹陷的形狀,赫然與照膽劍的劍柄嚴絲合縫。
“磁極...鑰...“我喃喃重復三叔公的遺言,突然聽見身后石門傳來“咔嗒“輕響。轉頭望去,只見門縫里滲進一縷猩紅——是毒心教的蜈蚣金線!
我抓起銹劍撲向機關,劍柄嵌入凹槽的瞬間,整座鑄劍池劇烈震顫。池邊七盞長明燈應聲而滅,剩余八盞卻火苗暴長,在空中交織成一副星圖。
“天罡鎖龍陣!“稚嫩的驚呼從身后傳來。小沈驚鴻不知何時爬上了青銅機關,肉乎乎的手指精準點向星圖中缺失的兩顆輔星——那位置正好對應她腰間玉佩上的血鳳凰紋路。
機關發出齒輪咬合的悶響,池底青磚突然下陷,露出條幽深甬道。腥風撲面而來,帶著陳年的血腥氣。我抱起小沈驚鴻躍入甬道,頭頂機關“轟“地閉合,將毒心教眾的怒喝隔絕在外。
甬道四壁嵌著會發光的螢石,照見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線條乍看雜亂無章,可當小沈驚鴻的玉佩無意間擦過某處時,刻痕突然流動起來,重組成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
三十年前的斷腸崖上,兩個容貌相同的中年男子正在對掌。左側者青衣染血,右側者紅袍獵獵——赫然是年輕時的三叔公與毒心教上代教主!兩人掌間懸浮著半部玉冊,書頁上“九霄真經“四字正被某種藍色火焰緩緩吞噬。
“爹爹...“小沈驚鴻突然哽咽,她踮腳去摸畫面中崖邊的一道小小身影——那是個穿杏黃襦裙的女童,正舉著半塊血玉鳳凰哭喊。
螢石光芒突然轉為血紅。石壁畫面扭曲變形,最終定格在一行狂草題字上:“經脈為牢,真氣作鎖,九霄非經,乃囚龍之術“。
懷中女童突然劇烈顫抖,她抓住我的衣領哭喊:“大哥哥快跑!他們要醒了!“話音未落,甬道深處傳來鐵鏈掙動的錚鳴,每一聲都像直接敲在頭骨上。
我捂著耳朵向前狂奔,懷中小沈驚鴻的體溫忽冷忽熱。轉過第三個彎道時,甬道盡頭突然出現個圓形石室。室中央立著九根玄鐵柱,每根柱上都纏著碗口粗的寒鐵鏈,鎖鏈另一端沒入地底,不知禁錮著什么。
銹劍突然在我腰間瘋狂震顫。小沈驚鴻掙扎下地,赤足跑向鐵柱群。她腕間銀鈴無風自響,音波觸及鐵鏈時,那些鎖鏈竟如活蛇般退開,露出地面上的鳳凰浮雕。
“需要血。“她轉身伸出小手,琥珀色的右眼里閃著不屬于孩童的冷靜,“裴家人的血。“
我咬破食指按在鳳凰眼睛上,鮮血滲入石縫的剎那,整間石室亮如白晝。九根鐵柱同時迸發藍光,在空中交織成巨大的立體星圖——正是寒鴉堡地宮的完整結構!圖中最亮的七個光點組成勺形,勺柄正指向我們腳下的位置。
“北斗注死...“小沈驚鴻喃喃自語,突然踮腳扯開我的衣領。她冰涼的手指按在我鎖骨下方,那里不知何時浮現出七顆朱砂痣,排列形狀與星圖北斗完全一致。
地面突然裂開,鳳凰浮雕一分為二,露出下方寒光凜冽的劍池。池中豎插著百余柄形制各異的劍,所有劍尖都指向中央那柄通體血紅的短劍——劍格處赫然鑲嵌著另外半塊血玉鳳凰!
小沈驚鴻突然縱身躍入劍池。我想阻攔已經來不及,只見她嬌小的身影在劍叢中幾個起落,精準地避開所有鋒芒,小手穩穩握住了血紅短劍。
“沈驚鴻!“我失聲驚呼,卻見她轉身露出詭異的微笑——右眼仍是琥珀色,左眼卻變成了與毒心教如出一轍的灰翳。
“錯了?!八嶂^,聲音忽而稚嫩忽而蒼老,“我娘姓楚。“
血紅短劍出鞘的瞬間,整座劍池的兵器同時發出悲鳴。小沈驚鴻的身體懸浮在半空,紅衣無風自動,發間銀鈴響成攝魂的韻律。
“三十年...終于...“她左眼灰翳擴散至整個眼眶,聲音徹底變成沙啞的女聲,“裴家小子,你可知照膽劍為何遇雨自鳴?“
我背后的銹劍突然自行出鞘,與血紅短劍在空中相擊,迸發的火星竟在石室頂部燒出八個焦黑大字:“以血為媒,以劍為祭“。
小沈驚鴻——或者說占據她身體的某個存在——突然痛苦地蜷縮起來。她右眼爆發出耀眼的金光,與左眼灰翳激烈對抗。兩股力量在她幼小的身軀里交鋒,皮膚下不時鼓起游走的腫塊。
“滾...出去...“屬于孩童的嗓音斷斷續續地掙扎,“這是...我的身體...“
血紅短劍“當啷“落地。我趁機撲上去抱住她,卻聽見耳邊響起雙重聲音的疊唱:“子時三刻...雙生鏡...快...“
石室突然劇烈搖晃,劍池中的兵器紛紛倒伏。九根鐵柱上的鎖鏈寸寸斷裂,玄鐵柱表面浮現出與三叔公脖頸如出一轍的蛛網紋。最駭人的是,那些紋路里滲出的是藍色血液!
地面裂縫中伸出無數白骨手臂。我抓起血紅短劍背起小沈驚鴻,照膽劍自動飛回手中,兩劍相擊時產生的音波暫時逼退了白骨。沖向出口時,余光瞥見最先爬出裂縫的幾具骷髏——它們額頭上都烙著毒心教的蜈蚣金印。
破曉時分,我背著昏迷的小沈驚鴻從城隍廟枯井爬出。晨霧中的寒鴉堡方向火光沖天,隱約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響。
懷中的女童突然動了動,變回原本大小的沈驚鴻緩緩睜眼。她迷茫地環顧四周,在看到我手中的血紅短劍時瞳孔驟縮:“你進了劍冢?“
“你記得發生了什么?“我試探著問。
她皺眉按住太陽穴:“只記得毒心教攻入祠堂...后來全是碎片...“目光觸及短劍上的血鳳凰時,她突然厲聲道,“這劍你從哪得來的?“
我正要解釋,巷口突然傳來酒壇碰撞的脆響。一個醉醺醺的葛衣老者倚在“醉仙樓“招牌下,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血鳳凰,鐵蜈蚣,照膽一鳴天下驚...“
沈驚鴻瞬間繃緊身體。老者看似渾濁的眼睛在我們身上掃過,突然揚手拋來一物。我下意識接住,是個浸透酒香的桑皮紙團,展開后只見上面潦草地畫著兩個交疊的人形——一個渾身藍紋,一個左眼灰翳。
“慕容野...“沈驚鴻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毒心教現任教主,他竟親自來了。“
醉漢已經晃進酒樓。我們追進去時,跑堂的卻說那位置整晚都空著,只留桌上一壺溫好的梨花白。壺底壓著張泛黃的拜帖,墨跡猶新:
“申時三刻,雙生鏡前,以劍換命?!?
沈驚鴻的指尖在“雙生鏡“三字上停頓,突然冷笑:“難怪毒心教急著找照膽劍——他們教主的身體開始晶體化了?!?
我這才注意到,拜帖邊緣沾著幾粒透明結晶,陽光照射下折射出七彩光暈。最駭人的是,那些晶體中似乎封存著極微小的...眼珠?
我們在醉仙樓二樓雅間安頓下來。沈驚鴻用銀針試過酒菜后,突然扯開衣領——她鎖骨下方赫然也有七顆朱砂痣,只是排列順序與我完全相反。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八褐扑谧郎袭嫵鲂菆D,“你身上的是生門,我身上的是死門。裴沈兩家的血脈,本就是開啟《九霄真經》的鑰匙?!?
我摸出那柄血紅短劍放在桌上:“劍冢里那個存在說...她娘姓楚?“
沈驚鴻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復雜。她緩緩卷起左袖,露出手臂內側的刺青——是半幅山水圖,題著“楚氏女驚鴻于宣德二年“。
“我每晚子時變回七歲,不是因為離魂癥?!八讣廨p撫刺青,“而是身體里住著兩個人——十八歲的沈驚鴻,和七歲的楚驚鴻?!?
窗外突然掠過一道紅影。沈驚鴻閃電般擲出銀筷,釘在窗欞上的竟是一只血紅色的紙蜈蚣。那蟲子被釘住后仍在扭動,腹部滲出藍色液體,在木板上腐蝕出八個字:
“申時不到,全城陪葬。“
沈驚鴻抓起血紅短劍斬斷蜈蚣,蟲尸爆開的瞬間,整座醉仙樓突然劇烈搖晃。樓下傳來食客們的驚叫——他們的左眼正在集體變成灰白色!
“是離魂蠱...“沈驚鴻的聲音發顫,“慕容野要用全城人的魂魄延緩晶體化。“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裴照,你可知照膽劍真正的用法?“
我搖頭時,她突然將血紅短劍與照膽劍十字交疊,雙劍相交處迸發的火花在空中組成四個閃爍的大字:
“以劍照膽“。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