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燊攙扶楊礪，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通往海灣的泥濘小徑。夜色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四周死寂，蟲鳴消失，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被壓抑的犬吠，添了幾分詭異。臺風將至，空氣悶熱，像一口密不透風的蒸籠，沉甸甸壓在胸口，令人幾乎窒息。整個世界被一層無形的、黏膩的薄膜包裹，等待一場毀滅性的風暴。

楊礪嗓音微弱，像風中殘燭。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眼睛里的血絲在黑暗中猙獰，如同燒紅的鐵絲網。

“你…你確定這樣…能行？”楊礪問。

林陽燊沒有看他，語氣帶著不耐煩，更多是強壓的焦躁。

“閉嘴?！?

“省點力氣?！绷株枱鼋又f。

“你現在這鬼樣子，多一個字都可能讓那該死的詛咒提前爆?！?

楊礪不再出聲，機械邁動沉重腳步，身體微微搖晃。他的眼神在清醒與混沌切換，瞳孔時而聚焦，時而渙散，仿佛兩個靈魂在他軀殼里搏斗。

體內傳來冰冷的提示。

“這小子快撐不住了?！?829007判斷。

赤脈貫睛開始侵蝕心脈。再拖下去，就算見到那棵樹，也回天乏術。

林陽燊咬緊牙關，幾乎用盡全力拖拽楊礪，加快腳步。汗水浸透衣衫，黏膩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不適。

終于，傳說中的百年老榕出現在視野盡頭。月光慘白，勉強穿透云層，灑在老榕樹虬結的枝干上，投下斑駁影子。它巨大，甚至猙獰。無數粗壯氣根從主干垂落，如同千百條糾纏扭曲的巨蟒，在地面盤根錯節，形成一道充滿壓迫感的屏障。

林陽燊將幾乎失去意識的楊礪靠在粗糙樹干旁。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從破舊背包里，他小心翼翼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香燭、黃紙、幾樣簡單的供品。他一一擺放在樹前一塊相對平整的大石頭上，動作一絲不茍，仿佛進行某種神圣古老的儀式。

“老爺，我們來了?！绷株枱鳇c燃三炷香，昏黃火光在黑暗中跳躍。他雙手持香，對著老榕樹深深鞠了三個躬。香火特有氣味彌漫，試圖驅散令人窒息的沉悶。

“上次冒昧讓小礪拜您為干爹，您老人家也沒明確拒絕。”林陽燊對著樹說。

“今天我們是真遇到過不去的坎了，有事相求，還望您老人家能看在往日情分上，搭救一把?！?

老榕樹靜靜矗立，粗壯枝干在微弱光線下如同凝固陰影，沒有任何反應。連一片葉子都沒顫動。

0829007傳來毫不掩飾的嘲諷。

“呵，看來這棵老樹不買你的賬。”

“你確定它真能聽懂你這套神神叨叨的東西？”

林陽燊沒有理會腦海中的聒噪。他抬頭，目光灼灼注視巨大樹冠，嗓音近乎虔誠懇切。

“大老爺，我知道您老人家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少說也有幾百年，見證了多少風風雨雨，朝代更迭。您的根系深植大地，汲取天地精華，生機旺盛，壽命悠長，遠非我等凡俗可比。”

他目光轉向旁邊氣息奄奄的楊礪。

“今天我們來，是想斗膽向您老人家借點東西?！?

“借點壽命，救我這兄弟一條命。”

他說完，從口袋掏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瓷瓶。拔開木塞，一股淡淡腥氣混雜奇異藥香散發出來。瓶子里裝著暗黑色的粉末。

0829007好奇。

“這是什么玩意兒？”

林陽燊壓低嗓音，異常嚴肅解釋。

“越南交趾觀觀主占卜時用的玳瑁殼磨成的粉。”

“聽樓下那倆道士吹牛，說是從他們祖師爺棺材里摳出來的陪葬品，靈得很?！?

“我打算用這個做‘抵押’，或者說，作為我們這次‘交易’的錨定等價物?！?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些龜殼粉末，輕輕撒在老榕樹粗糙如龍鱗的樹干上。然后伸出手指，在那布滿歲月痕跡的樹皮上輕輕按壓涂抹，仿佛要將粉末融入樹的生命之中。

做完這一切，林陽燊深吸一口氣。恭敬懇切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極其專業，帶著幾分油滑的笑容。他意識到，傳統方法可能不夠，必須嘗試更符合“價值交換”邏輯的手段。

他語氣輕快自信，如同經驗豐富的金融推銷員。

“大老爺，我知道您老人家可能對現代這些玩意兒不太了解，但晚輩想跟您介紹一個絕佳的投資機會！”

他清了清嗓子，語速加快。

“畢竟前兩年咱們這才剛剛回歸，形勢一片大好！現在都是高科技時代了，都用電腦操作，搞期貨貿易、數字金融。晚輩覺得，依靠咱們這技術的先發優勢，在下面這么搞，也不是沒有可能。”

林陽燊越說越流暢，仿佛真的在進行一場重要路演。

“我們現在操作的，是一個全新的P2P3.0模式！絕對領先！通過最先進的區塊鏈底層技術，還有央行的監管試點加持，保證安全可靠！預計能做到年化8%到12%的穩健收益！所有資金流向完全透明，隨時可追溯！”

腦海中的聲音沉默。

0829007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畫風轉變搞懵。片刻后，它難以置信問。

“你在干什么？你跟一棵幾百年的老樹談P2P？談區塊鏈？這老古董聽得明白嗎？你腦子被驢踢了？”

林陽燊仿佛沒聽見，依舊熱情洋溢推銷。

“您老人家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個項目，已經獲得了大名鼎鼎的紅杉資本領投！實力雄厚！現在是上市前最后一輪優先股認購，內部價！估值僅僅是IPO預期價格的三分之一！買到就是賺到！”

他加重語氣。

“而且，所有投資標的，都由我們交趾觀資產管理公司提供劣后擔保！信譽保證！萬一，我說萬一出現逾期，AMC會優先回購債權！保證您的本金安全！算下來，您的投資風險敞口，絕對不超過5%！”

他話音剛落，一陣極其微弱的沙沙聲響起。林陽燊敏銳捕捉到了。周圍一絲風也沒有，但老榕樹濃密的樹葉似乎輕微抖動。幅度很小，卻真實存在。

林陽燊心中暗喜，笑容更加燦爛。

“嘿，看來它有興趣了?！?

他趁熱打鐵，繼續拋出誘人條件。

“我們已經完全合規！取得了ICP許可證和地方金融辦的正式備案！資金全部存管在百信銀行，安全有保障！根據我們過去三年的大數據分析，壞賬率始終控制在千分之八以下！遠遠低于行業平均水平！”

隨著林陽燊的話語，老榕樹的反應越來越明顯。樹葉抖動幅度變大，發出清晰可聞的沙沙聲。幾根懸垂的氣根如同活物般，輕微扭動擺動。仿佛一個沉睡的老人，被新奇的“投資”概念吸引，慢慢蘇醒。

0829007充滿驚訝。

“它…它真的在聽？”

林陽燊自信回答，壓低嗓音。

“當然。”

“別小看它。這棵樹活了幾百年，吸收日月精華，早就通了靈性。它或許聽不懂每一個現代詞匯，但它絕對能感知我的情緒，我的意圖，以及這筆交易中蘊含的‘誠意’和‘價值’?！?

他再次抬高音量，進行最后的關鍵推介。

“大老爺！我們可以為您量身定制一份‘可轉債優先股’的特別方案！雙方約定，如果在18個月內，項目未能成功上市，我們將按照年息10%的價格，全額回購您的投資！零風險高回報！我們已經和中金公司簽署了上市輔導協議，一切順利的話，預計明年，也就是2001年，就能在港交所正式申報上市！”

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憑空卷起。老榕樹樹葉發出巨大的嘩啦聲響，如同潮水涌動。幾根水桶般粗壯的氣根如同閃電般射出，猛地纏繞住楊礪身體，將他瞬間從地面提起，懸吊在半空。

“它同意了！”

楊礪被無數氣根緊緊纏繞，懸在離地數尺空中。他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顫抖，面部表情因極度痛苦扭曲變形，不成人樣。

突然，他猛地睜開雙眼。眼睛里沒有一絲眼白，完全被粘稠深邃的血紅色填滿。兩行滾燙的血淚如同小溪般從他崩裂的眼角流下。

0829007在林陽燊腦中瘋狂示警，帶著一絲絕望。

“赤脈貫睛已經到了最后階段！心脈爆裂就在頃刻！”

“再不阻止，神仙難救！”

林陽燊腦中空白，求生本能讓他急中生智。他猛地從背包掏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畫滿復雜符文和密密麻麻條款的黃色契約書。他一把將契約書狠狠拍在粗糙樹干上。

林陽燊嗓音嘶啞，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老爺子！這是我們的投資協議！最終版本！”

“如果您同意我們的提議，請在三息之內！給我一個明確的回應！”

一息。空氣凝固。

兩息。楊礪抽搐幅度減小，身體開始僵硬，瞳孔中血色濃得幾乎滴出來。

三息。就在第三息即將結束，林陽燊的心沉入谷底的瞬間——

轟?。。?

老榕樹毫無征兆劇烈抖動。整棵樹仿佛活了過來。無數樹葉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啦巨響，如同狂風驟雨。幾根水桶般粗壯的氣根如同閃電般射出，猛地纏繞住楊礪的身體，將他整個人瞬間從地面提起，懸吊在半空之中。

“它同意了！”林陽燊脫口喊。

楊礪被無數氣根緊緊纏繞，懸在離地數尺空中。他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顫抖，面部表情因極度痛苦扭曲變形，不成人樣。

突然，他猛地睜開雙眼。眼睛里沒有一絲眼白，完全被粘稠深邃的血紅色填滿。兩行滾燙的血淚如同小溪般從他崩裂的眼角流下。

0829007在林陽燊腦中瘋狂示警，帶著一絲絕望。

“赤脈貫睛已經到了最后階段！心脈爆裂就在頃刻！”

“再不阻止，神仙難救！”

林陽燊毫不猶豫，從背包摸出一把鋒利小刀，狠狠在自己左手食指劃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瞬間涌出。他將流血的手指用力按在樹干上的契約書上，任由溫熱血液浸染黃紙。

林陽燊用盡全身力氣，對著巨大的榕樹高聲喊。嗓音因激動破裂。

“以我林陽燊之血為證！此契約！即刻生效！”

“請大老爺！出手相助！救我兄弟一命！”

他話音落下，纏繞著楊礪的老榕樹氣根猛然收緊。

“呃啊——！”楊礪發出一聲瀕死野獸般的凄厲慘叫。

然后，在林陽燊和0829007驚駭目光中，他整個人被那些氣根硬生生、一點一點拉入粗壯主樹干之中。樹皮如同水波般蕩漾，吞噬了他的身體，最終只留下他的頭顱和半截肩膀露在外面，仿佛一個詭異樹瘤。

0829007聲音充滿無法理解的震驚。

“這…這是什么情況？！”

“它…它要把他給吃了？！”

林陽燊喘著粗氣，死死盯著詭異一幕，嗓音干澀。

“不…不是！”

林陽燊解釋道。

“它是在幫他！老榕樹用它自己的生命力，暫時替代楊礪，去償還那筆該死的陰債利息！同時清空他作為‘催收代理人’留下的所有痕跡！”

時間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老榕樹樹干再次如同水波般蕩漾。楊礪的身體被緩緩、輕柔“吐”出來。他完全脫離樹干，摔落在柔軟草地上，徹底昏迷不醒。但他原本蒼白的面色，此刻多了一絲不正常紅潤。眼角那些恐怖血絲和裂口，奇跡般消失，仿佛從未出現。

林陽燊沖上前，顫抖手指探向楊礪的頸動脈和鼻息。脈搏平穩有力。呼吸微弱，但均勻綿長。致命的赤脈貫睛癥狀，真的完全消失了。

林陽燊雙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全身。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老爺子替他還清了那筆利息，還暫時凍結了債務…”0829007說。

“但這只是緩兵之計?！彼皶r響起，打破林陽燊短暫喜悅，將他拉回殘酷現實。

只要陰債還在。

“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替死鬼，利用頭七這幾天的時間差，讓他替楊礪下去還債。”0829007繼續。

“只有這樣，才能把這筆賬徹底變成死賬，永絕后患。”

林陽燊重重點頭，掙扎站起身，下意識看向老榕樹。借著慘淡月光，他驚愕發現。與剛才相比，老榕樹似乎蒼老了許多。原本濃密的樹葉稀疏了一些，幾根粗壯氣根失去光澤，呈現干枯萎縮狀態。

老爺子為了救楊礪，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其實只是救人根本不用那么多，但為了真實性而外加了不少款項將楊礪的債務摻雜在里面變得微小無比。

林陽燊心中涌起復雜情緒，有感激，也有沉重的負擔。

必須盡快找到替死鬼，否則債務再次被激活，楊礪還是死路一條，也沒法跟老爺子交代。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手機鈴聲突兀在死寂林間響起。林陽燊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從口袋掏出手機。屏幕顯示陌生號碼。他猶豫一下，按下接聽鍵。

“喂？”

電話那頭傳來略顯沙啞，帶著久居上位者特有腔調的陌生男聲。

“是林先生嗎？”

“我是鐘發白鐘先生的師弟，你可以叫我林經理。”

林陽燊心中一凜。

“閣下的手段，當真是高明啊?！绷纸浝砩ひ魩е鴰追忠馕渡铋L。

“想不到能以區區一筆陰債為引子，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牽起來這么大一個‘項目’?！?

“還這么快就拉到了‘投資’?！彼D了頓。

“冒昧問一句，你們現在是第幾輪融資了？”林經理問。

“據我所知，交趾觀那位觀主，貌似前不久剛上去‘出差’，處理完棘手的人魈事件。他老人家這次下來，不止陰壽多了三百多年，其他可用于‘抵押’的‘財物’，恐怕也帶了不少吧？”

林陽燊沉默片刻，腦中飛速運轉。對方顯然知道些什么，而且來意不善。他冷笑反問。

“怎么，堂堂林經理，也會對我們這種‘小打小鬧’的項目感興趣？”

林經理輕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這不是得多了解一下你們年輕人的新思路嘛。”

“畢竟‘鬼股’就快要開市了。大家都在找出路。”

他話鋒一轉，語氣誠懇了些。

“林先生，如果你有興趣，不妨考慮一下我們茅山?！?

“下來幫我做事，我保證，絕對不會虧待了你?！?

林陽燊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嗯”了一聲，直接掛斷電話。他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楊礪，眼神無比復雜。事情，似乎朝著一個他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腦海中傳來興奮尖叫，充滿資本家的狂熱。

“發達啦！發達啦！”0829007吼。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要不我們干脆就以‘陰壽’作為基礎算力，搞一種全新的‘新興貨幣’！就叫‘冥幣3.0’！或者‘往生幣’！”

“那些千禧年之前就下去的老古董，哪里懂什么區塊鏈、虛擬貨幣！這個套路我熟！我保證，在你堆出‘泰坦’之前，絕對不會暴雷！”

林陽燊沒有理會腦海中那個瘋狂的金融豚鼠。他彎下腰，吃力將昏迷的楊礪背了起來。楊礪的身體比想象中沉重。林陽燊默默轉身，向山下走去。夜色依舊深沉。但他知道，“入市有風險，投資需謹慎”。他剛剛打開的，或許不僅僅是救贖楊礪的一線生機，更可能是一個通往無盡深淵的潘多拉魔盒。

新興貨幣嗎？有點意思。

林陽燊心中想著，嘴角勾起難以察覺的弧度。只要我做成了…楊礪這點債，又能算得了什么？不過是這宏偉藍圖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土罷了。

他背著楊礪，身影逐漸消失在濃稠夜色之中。

身后，百年老榕靜靜矗立。樹干上，那張用鮮血寫就的契約書，悄無聲息消失不見。只有微風吹過，稀疏的樹葉發出輕微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