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動機而非政治動機

對“中國學派”或“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普遍批評是，創建者們的動機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學術性的。然而，并沒有證據可以表明道義現實主義是一種政治驅動的理論。

有人認為，建立“中國學派”或“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政治動機是：為中國的國家利益服務，提高中國的軟實力，以及去除西方國際關系知識的殖民化。倪寧靈說，“尋求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是中國追求國家認同和全球地位的一部分”，也是為了“維護中國的國家利益”。[16]持相似看法的馬泰奧·迪安說：“中國學派尤其傾向‘為權力說話’，它所提出的概念和所做的分析可被認為是具有使中國政府推動的政治敘事合法化的功能。”[17]雅恩認為：“這些中國國際關系理論有兩個目標，一個是學術目標，即讓人們‘更好地’理解國際關系，另一個是政治目標，即挑戰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霸權地位，進而挑戰由西方理論支撐的國際等級秩序。”[18]巴里·布贊不贊成建立國際關系國家學派的想法，[19]他說，中國學派的目的“還可解讀為是輔助中國政府更大的政治目的，即在學術和政治兩方面提高中國抵抗西方霸權和與其競爭的能力”[20]。

誠然，有許多中國學者渴望通過建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宣傳政府的戰略和維護國家的利益。[21]在“軟實力”概念引入中國后，中國學者和官員中都有人將建設中國的國際關系理論視為提高國家軟實力的一種方式。[22]根據《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這些想法主要在不同領域的左派人士中流行。[23]2022年，中共中央宣傳部和教育部聯合發布了一份官方文件，這些人的想法得到了支持。該文件要求中國的大學建設滿足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需求的學術體系，并建立一個引導國際交流使用中國概念的話語體系。[24]

與之相反，道義現實主義理論在建立、形成的過程中并無此種動機。2004年，我和徐進開始將中國先秦哲學用于現代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起初，我們無意建立一個新的理論模型，我們僅是希望從一個新角度豐富現代國際關系理論。2008年，我們合編的《中國先秦國家間政治思想選讀》出版。我在《編者的話》中說：“如果能從中國古代先賢的政治思想中汲取營養，將可以豐富現有的國際關系理論。”[25]

隨后，我和清華大學的同事們依據現代國際關系概念解讀先秦哲學思想。2009年，我們編著了另一本論文集。在該書的《編者的話》中，我重申了我們的學術動機：“編輯本書的核心目的，就是希望通過重新挖掘中國先秦時期的國家間政治思想，為中國學者豐富現有國際關系理論提供傳統思想資源。”[26]這本書中的三篇文章被翻譯成英文，成為2011年出版的《古代中國思想與當代中國力量》一書的主要內容。這本書受到了國外國際關系學者的廣泛關注，隨之而來的是關于“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新一波討論。2012年，張鋒將該書中的理論思想稱為“道義現實主義”。[27]

依據許多對道義現實主義的批評，我開始有意識地構建一個系統性的理論。卡贊斯坦說：“哥本哈根學派和中國學派都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建立理論的……它（中國學派）對前工業化、工業化和后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獨特問題不感興趣。”[28]而實際上，我是從《古代中國思想與當代中國力量》出版后就開始思考道義現實主義的核心理論問題了。張勇進說得對，“道義現實主義需要破解的核心理論問題是，為什么崛起國能夠取代占主導地位的霸權國，甚至是在其經濟實力、技術發明、教育體系、軍事實力和政治制度方面不如后者的情況下做到的”[29]。面對這個難解的問題，我把研究集中于大國之間的國際權力轉移問題，特別是在中美兩極格局出現之后。我的初期研究結果是于2015年出版的《世界權力的轉移：政治領導與戰略競爭》一書。[30]在這本書的序言中，我強調：“本書對道義現實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進行了全面闡述，并建議中國選擇王道的崛起戰略。然而，我在此并不是說，今后中國政府必將采取王道戰略，而是說中國政府有了采取王道戰略的基礎。”[31]在這本書之后，《大國領導力》于2019年出版。在后一本書中，我說：

與美國相比，政治機構對中國領導人的約束力要小，所以當前兩極化趨勢有兩種可能。如果中國政府比美國政府進行更多的政治改革，兩極化在今后10年將加速；反之，如果中國政府比美國政府犯更大的戰略錯誤，有更大倒退的話，兩極化將停止。[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