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縣衙內。
謝珉握著狼毫的手懸在卷宗上方,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小團。
隔壁值房傳來賀銘與捕快們的笑鬧聲,她擱下筆,將沾了墨漬的紙揉成一團,扔到了一邊重新撰寫浮尸案的案的結案陳詞。
賀銘向她表白完心跡之后,果真再未提過半句情愫,卻在回衙門的路上對她處處照拂。這種若無其事的溫柔,比直白的傾訴更讓她無所適從。
于是她便窩在衙門寫了一天的卷宗,盡量減少同他碰面。
寫完后,她將卷宗呈給趙懷德檢閱。
趙懷德看著手里的卷宗滿臉笑容,長眼恨不得瞇成一條細縫。自從撿到謝珉之后,案件就不需要他操心了,她總是能又快有準地替他偵破案件。
他被貶謫之后本來忐忑的心情,也因為謝珉的省心而逐漸平靜下來。
只要熬過這半年,安然的等著京城那邊的調任過來就好了。
趙懷德想到這,愣生生覺得把謝珉給看順眼了。
他和顏悅色地將卷宗收起來,起身拍了拍謝珉的肩膀,笑得見牙不見眼。
“小謝呀,今日拙荊準備了慶功宴,今日回家吃飯嗎?“
聽到家這個字,謝珉先是一怔,有些陌生,隨后心頭驀然涌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好。”她欣然應允。
趙家的堂屋飄著濃郁的肉香,丫鬟正往八仙桌上擺青瓷碗。
趙蘅芷趴在桌上百無聊賴的看著手里的團扇,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鬢角的銀鈴發簪撞出細碎的響聲。
“謝公子回來了?娘親,可以吃飯啦!“
飯桌上的青瓷碗映著搖曳的燭光,謝珉品嘗著被燉煮得肥而不膩的蹄髈,聽趙懷德吹噓當年在京城任職時的見聞,忽然覺得這樣的煙火氣竟有些燙手。
“我……我下個月要去寧州了,這些日子多有叨擾了。”
趙蘅芷夾排骨的筷子“當啷“落在瓷碗里,湯汁濺濕了袖口,云錦外衫上立刻多了兩點刺眼的污漬。
“為什么要走?“趙蘅芷有些發怔:“是爹爹惹你生氣了,還是......還是我哪里惹你討厭了?“
趙懷德夾著蹄膀的手懸在半空,小眼睛在女兒和謝珉之間來回打轉。
他心里清楚,若謝珉真走了,衙門那些無頭案怕要堆成山。可若留她在身邊,自家女兒怕是要陷得更深。
這般糾結間,他竟憋出句言不由衷的挽留:“小謝啊,鄴城好歹是你的'主場',寧州人生地不熟的......“
“各位誤會了。“
謝珉放下筷子,指尖摩挲著碗沿:“我在寧州有位遠房表舅,是開醫館的。此次去,一是探親,二是想向他請教一下醫術。“
她故意將“表舅“二字咬得極重,余光瞥見趙蘅芷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
“那……那你還會回來嗎?”
對上趙蘅芷期待的眼神,謝珉覺得有些晃眼,別過臉笑道:“也許。”
這兩個字像是雨滴落在荷葉上,砸得趙蘅芷眼前泛起一股薄霧。
“那……那我能跟著一起去嗎?”趙蘅芷低著頭小聲問道。
“胡鬧!”
趙懷德猛地拍了下桌子:“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跟著他一個男人亂跑什么!你給我就在鄴城待著!”
趙蘅芷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咬著下唇又氣又急地看著趙懷德,最后突然站了起來,匆匆丟下一句“我吃飽了”就快步小跑離開了堂屋。
“蘅芷——”
“罷了罷了。”陳氏瞪了丈夫一眼,然后往謝珉碗里添了勺排骨湯:“別理她,小姑娘家家的鬧脾氣,等她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謝珉還沒搞清楚趙蘅芷為什么突然生氣,就看見陳氏從袖中摸出個錦緞荷包。
她抓住謝珉的手,將荷包強行塞到了她手心里。
“趙夫人,使不得!我在衙門領了月俸,夠用的。”說完,謝珉便按住陳氏的手,想要將荷包推回去。
她的手勁明明已經算是很大了,可此時使出全力也沒能讓陳氏的手移動一下,她看著陳氏帶著笑容巍然不動,便猜到了她多半是有武藝在身上的。
“小謝這就見外了。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我能感覺到你是個好孩子,出門在外多帶些銀錢終歸不會出錯,你便拿著吧......“
“實在不行,等你回了鄴城再還給我便是了。”
話已至此,謝珉實在無法推辭,只能低聲道了謝。
這些天的相處,她對趙懷德雖然印象不好,但確實被陳氏和趙蘅芷的熱情率真折服。她之所以愿意協助趙懷德處理案子,除了她本身需要這份工作養活自己以外,還有就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幫陳氏分擔一些。
她居然萌生了一絲不想離開的想法。
不過僅是一瞬間,她就將這種想法掐滅。
如果一日不為謝家平反冤情,她便只能東躲西藏,還會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
想到這里,謝珉眼里的動蕩歸于平靜。
她抬起頭冷靜地對陳氏說道:“這兩日我需去宸朔王府協助查案,可能不在府上住。”
趙懷德原本見她生得格外俊秀,又聽衙役們私下議論“宸朔王好男風”,難免胡思亂想。不過相處這些日子,倒發現謝珉是個正派人,對她態度又緩和了幾分。
“如今王爺看重你,可是天大的造化!”他搓著手,忽然想起什么,從柜子里翻出個錦盒:“這是前幾日繳獲的貢品蜜餞,你帶去王府......”
“不必了。”
謝珉起身對著趙懷德和陳氏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我今夜便搬去王府,明日一早還要當值,便先退下去。”
陳氏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替她整理了下衣襟:“萬事小心。那王府......水太深。”
謝珉輕輕點了點頭。
說是收拾,其實謝珉也沒有什么物件需要帶的,僅有一個前兩日拖賀銘替她置辦的藥箱而已。
等到亥時,謝珉背著藥箱站在宸朔王府門前。
門扉上的狼首銅環在燈籠下泛著暖光,她剛要叩門,朱漆大門“吱呀“打開,在護衛的帶領下,謝珉到了書房門口。
“謝公子,王爺在里面等你。”
她還未推門,便聽見屋內傳來低低的笑聲。
“謝小姐這字,果然不負才女之名!”
魏九嶷清冽的聲音響起,便又是一聲銀鈴般清脆的笑。
是謝令儀的聲音,像浸了蜜的刀刃,甜得發腥。
“不過是隨便寫寫,倒讓王爺見笑了。”
屋內傳來宣紙翻動的窸窣,混著沉水香的煙霧從門縫溢出,嗆得她喉嚨間好似堵了團棉花。
她深吸一口氣,狠狠握著手中藥箱的把手。
再睜眼時,眼中的風暴已被她斂去。
“砰砰砰。”
她輕聲扣了扣門,屋內的笑聲戛然而止。
“進來吧。”
門內傳來魏九嶷冷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