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晚沉默了下來,良久,開口問:“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這幾日先在院子里繼續住著吧,等魔族正式進攻的時候,再做打算。”
蒼薈嘆了口氣,“你也別護著那些個人族了,讓他們往別處去吧,魔族過處,寸草不生,晚晚,你也搬來這里住吧,城外指不定就有魔族的探子。”
勿晚笑了笑,“既然魔族已經占領了月城,城里城外有什么區別?不過是早或晚的問題而已,連你都這么悲觀,那神族多半是放棄落星城了,等明天,我便和青硯他們一起向大荒中轉移。”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你……要不要一起?”
蒼薈看著她,眼睛里有笑意,頭卻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勿晚點點頭,好像只是隨口一問,她背著手走了幾步,又道:“晚上一起喝點?”
蒼薈這次沒再拒絕。
落星城名為落星,好像真的和天上的星星有所關聯,起碼勿晚以前漂泊于大荒時,從未在別處見過這樣美的星空。
蒼薈從里屋抱了幾壇好酒,轉身消失在院子門口,不多時,又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回來了。
炙烤墨鴨,酒醉青蟹,油炸金糕……沒有一道新的,每道都是他們曾經吃過的菜,勿晚給兩人倒上酒,指著菜說:“老李頭真是越來越懶了,多少年了,還是這幾樣。”
“哈哈哈,你可別當著面兒說,不然他肯定會拿著菜刀和你拼命。”
勿晚舉起酒碗,眼睛一瞪,說:“他敢!沒大沒小的,遇到我就躲,有次看見我了都不打招呼!”
“哈哈哈哈哈哈!你啊,老李頭都六十多歲了,你還要他叫你晚晚姐,虧你想的出來,換了我啊,也得躲著你。”
蒼薈將酒碗和她碰了碰,一飲到底,“這條街上的熟人不多了,你說,老李頭忙碌了一輩子,這都到了快壽終正寢的時候了,還能見識一次神魔大戰,是不是也算圓滿了?”
“如果魔族能等他壽終正寢之后,再進攻落星城,那他會更加圓滿。”
勿晚的語氣淡淡的,視線始終在酒碗里。
蒼薈見狀又給她滿了一碗,“讓他跟著你去大荒?”
“他不會走的,他的根在這兒。他只會覺得,反正自己沒兩年活頭了,與其死在異域他鄉,還不如就死在活了一輩子的落星城。”
說到這里,勿晚無意識的捏碎了手中的骨頭,發出一陣咔咔聲。
蒼薈沉默著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世人只羨慕神族壽命悠長,卻不知悠長的壽命也意味著更多的失去,當看見自己的好友一個個死去,那種煎熬并不比死亡快樂多少。
既然如此,勿晚為什么還要和一群人族共同生活呢?
“你應該回神山天池,只有神族才能做神族的朋友,人族……就像路邊的野草一樣,雖然一茬又一茬,但今年看見的并不是去年的那一茬。”
勿晚沉默著,望向了璀璨的天空,淡淡道:“長久的生命只會寂寞,而寂寞會讓人變的面目全非,就像神山上的那些神族一樣,權利,美色,力量,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去追逐欲望,人族則不一樣,他們單純且倔強,哪怕一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他們也會去努力純粹的過完它,出生,長大,成親,繁衍,撫育,死去,平凡卻又精彩。”
“哈哈哈,聽起來好像很不錯的樣子,也對,起碼老李頭這一輩子過的就挺不錯,來來來,喝酒!”
蒼薈一碗碗的倒著,喝完一壇扔一壇,院子里很快就散落一地酒壇碎片。
勿晚始終陪著他,他喝多少自己就喝多少,到了最后,蒼薈都趴在桌子上醉的不省人事了,她卻仍然在一碗碗的喝著。
酒不醉人人自醉,勿晚知道她喝不醉,可當最后一碗酒下肚后,她卻好像真的醉了,七十年,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和蒼薈喝了多少回酒。
以前他們睡醒了,總會互相取笑對方的狼狽,然后一起將酒桌收拾干凈,可這次她知道,醒了就是醒了,不會再有人和她哈哈哈的對著笑。
勿晚踉踉蹌蹌的轉身離去,甚至沒有仔細去看蒼薈的臉,沒必要記住,五百年了,落星城也不是她唯一呆過的城池,勿晚早就習慣了。
不知過了多久,蒼薈被一陣冷風吹醒,迷迷糊糊的抬起頭,下一瞬,他忽然睜大眼睛,看到自己的對面空無一人,笑了起來。
他也沒心思去收拾了,轉身走進了房間,七十年對凡人來說是一生,可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起看過幾十次花開而已,花年年都開,難道還能因為某人就不看了嗎?
“吱呀!”
房門突然發出一聲輕響,蒼薈豁然轉身:“晚晚……”
沒有人回應他,院子里只有空蕩蕩的星光,蒼薈有些失望。
可當視線慢慢轉到床上時,他的目光卻突然凝固住了,蒼薈瞳孔一縮,連忙伏身行禮,急聲道:“殿下!”
此刻,在蒼薈的天青色蠶被上,正斜靠著一名氣息虛弱的神族青年,他的模樣有些凄慘,衣服破破爛爛,胸口的內甲上也滿是血跡。
“蒼薈。”
神族青年低聲開口,一頭長發凌亂的散落在床上,還有一縷恰好遮住了他清高孤絕的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眸,燦若星辰,靜靜凝視著蒼薈那焦急的神色。
“我受傷了,送我離開,記住,不得讓任何人看見。”
蒼薈咬了咬牙,用被子將青年裹了起來,背著他就往落星城外轉移,剛剛的傷感此刻也蕩然無存,臭晚晚,怎么就走的那么及時!
勿晚雖然身形不穩,可這條路她已走了七十年,自然不會磕磕絆絆,就著一路星光,很快就回到了青硯的門口,這時她才想起,答應給青硯的新書忘帶了,勿晚輕笑著搖了搖頭,紅色衣裙上下翻飛,一頭撞進門里消失不見。
門縫后的青硯沉默著,看著勿晚飛到樹上,轉身倚靠在門后坐了下來。
良久,正當他準備起身回床上時,身后突然又有細密的腳步傳來,青硯放緩了動作,小心翼翼的向外看去,發現是一個背著巨大包裹的男子,正在往樹上爬,一躍就是數丈,顯然不是人族!
“晚晚姐的神族朋友?不對,現在已是凌晨……”
一念至此,青硯瞳孔一縮,推開房門大聲喝到:“是誰!”
蒼薈嚇了一跳,抬手一道靈力便將青硯擊暈,下一瞬,勿晚打開房門,看到了正在向上攀爬的蒼薈,笑了起來。
“你不是不和我去大荒嗎?”
蒼薈沒有說話,悶頭鉆進了她的房間,將背上的被子解開。
勿晚本來還想取笑他,帶了什么家底過來?可當被子里的神族青年露出來時,她愣住了,哪怕是她遍歷大荒,也很少看見過這樣嚴重的傷勢。
蒼薈將青年在床上放好,轉身便向勿晚跪了下來。
勿晚嚇了一跳,連忙扶住蒼薈的胳膊,但蒼薈卻怎么都不肯起來,直到蒼薈抬起頭時,她才看見對方早已淚流滿面。
連與自己分別時,蒼薈都沒有流一滴眼淚,勿晚很難想象,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將蒼薈逼到這種地步。
“蒼薈,怎么了?你這是做什么啊,快起來,我什么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聽見勿晚語氣中的關心,蒼薈心中一酸,懇求道:“晚晚,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床上的人正是神族殿下之一,我自幼跟隨殿下,在七十多年前,因為其他殿下的壓迫,殿下不得已解散了自己的大部分勢力,我就在那時來到了落星城,雖然不在神山之中,卻也和殿下時時保持著聯系,今晚你走后,殿下忽然身受重傷出現在院子里,像是剛脫離一場刺殺,我沒有辦法才帶殿下來到這里,晚晚,我知道這很危險,可是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別的地方了!”
神族的殿下?勿晚心中有些吃驚,雖然蒼薈平時會和她開些玩笑,說什么自己是落難的神族公子,可她從來沒有當真過,結果蒼薈居然真的認識這樣身份尊貴的人物?
見勿晚沒說話,蒼薈心中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勿晚忽然笑了笑道:“你能來這里,是把我當朋友,我怎么會趕你走呢,不管是殿下還是普通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們先在這里安心養傷,我去去就來。”
說罷,勿晚將蒼薈拉起來,轉身離開屋子,等到樹下時,她愣了一下,正要將青硯抱回屋里,青山壯碩的身影忽然走了出來。
“我來就好了,不用麻煩晚晚姐了。”
青山剛剛睡醒,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過應該和勿晚有關,他連忙將昏迷的青硯抱了起來。
勿晚沖他點點頭,消失在了樹林里,她要去將蒼薈一路而來的痕跡抹掉。
清晨,等朝陽再一次將光輝灑滿大荒的時候,勿晚這才拖著一身疲憊歸來,路過青硯門口的時候,青硯正在發呆,手上的書也沒了,估計是被勿晚落在蒼薈的院子里了。
勿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后有機會還你。”
青硯搖了搖頭,對昨晚的事情絲毫不提,只是向勿晚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
“我朋友,別說出去。”
勿晚想了想,“有干凈的衣服嗎,借我兩件。”
青硯的嘴唇抿了起來,沉默著進了屋子,不多時,抱著兩件麻布衣衫出來,遞給了勿晚。
“你和我,不用說還和借。”
勿晚怔了一下,笑著點點頭,“下次別這樣了,會死的。”
青硯微笑著不說話,勿晚拿著衣服躍上了樹冠。
屋內,蒼薈已經將神族青年的傷勢處理了一下,起碼血是止住了,外表看起來還算可以。
勿晚走過去,將一絲靈力探進青年體內,卻又轉瞬之間被彈了出來。
“妖族?”
神族青年猛然睜眼,目光凝視著勿晚。
蒼薈聞言心里一跳,晚晚是妖族?
他跪在床前,神情嚴肅:“殿下,不管她是何種族,絕對不會泄露殿下的蹤跡,蒼薈愿以性命擔保!”
青年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若是蒼薈背叛了他,昨晚就能將他殺了。
勿晚無所謂的笑了笑,然而當她的靈力再次探入青年體內時,笑容卻緩緩消失了。
蒼薈見狀,心中一緊,問:“晚晚,怎么樣?”
勿晚皺著眉頭,嘆息了一聲,說:“經脈破碎,五臟俱損,靈力透支,血氣不足,沒個三五年好不起來。”
“三五年?”
蒼薈有些著急,“魔族大軍就在月城,不日就會攻打落星城,哪里還有三五年?”
勿晚沉默,神族青年卻忽然道:“放心,五年之內,魔族不會冒然出兵。”
蒼薈一愣,卻不敢詢問,勿晚就沒那么多顧慮了:“你怎么知道?”
青年淡淡道:“我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難道還拖不住魔族五年時間?此前魔族勢如破竹,是因為神族沒把它們當回事,現在我親自到了前線,它們自然不敢隨意出擊。”
勿晚有些疑惑,“你都被打成這樣了,魔族有什么不敢的?”
青年眼神冰冷,眸中寒光閃爍,“我的傷并非來自魔族!”
勿晚還想詢問什么,卻突然被蒼薈一把抓住,拉了過來,“晚晚!”
勿晚見蒼薈神情有些嚴肅,這才反應過來,昨晚喝酒的時候蒼薈就說了,自神王駕崩之后,神族諸多殿下紛爭迭起,想必這位是遭了暗算,所以重傷至此。
“蒼薈,你去探聽落星城的消息,小心一些,不要每天往來,一個月回來一次就行,不方便的時候就三個月,半年,以自身安危為主,我在這邊養傷,傷好之后,立即過去與你匯合。”
青年淡淡道,語氣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蒼薈行了一禮,點頭稱是,然后用帶著哀求的目光看向勿晚,見后者沖他點了點頭,蒼薈這才放心離去。
勿晚背著手在床邊轉了兩圈,忽然問:“你就這么信任我?你不怕蒼薈走了,我就將你出賣給魔族?”
青年笑了:“你知道為什么很少有人投靠魔族嗎?”
勿晚搖了搖頭,她幾乎將大荒走了個遍,卻從沒有見到魔族中人。
“因為就算投靠他們,依舊會死!魔族不接受投降,也不接受俘虜,只接受食物!”
青年咧嘴一笑,白牙閃爍著冰冷的光澤,仿佛下一刻就會咬在勿晚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