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清影的銀甲早已被腐液蝕出蜂窩狀的孔洞。她每踏一步，戰靴便陷入半尺深的腐殖層，腐肉與碎骨在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夜鸮衛僅存的七人緊隨其后，青銅面具下傳出粗重的喘息——這些隨她征戰十年的精銳，此刻連結陣的方位都踩得踉蹌。
“北斗天樞位，退三寸。“
墨清影沙啞的嗓音刺破死寂。副將陸昭聞聲急退，方才立足處突然爆開森白骨刺。那些裹著粘液的骸骨竟如活物般扭曲重組，轉瞬凝成三具持戈骷髏。陸昭反手擲出腰間鏈鏢，卻在觸及骷髏眼眶時被黑霧吞噬。
“是永寂瘴氣！“
最年輕的夜鸮衛齊煥驚呼出聲。墨清影旋身揮劍，劍鋒割開腕間舊傷，暗金血珠潑灑在骷髏眉心。骸骨轟然炸裂的剎那，她瞥見血霧中浮出細如發絲的咒文——與三年前父親戰死時，尸身上纏繞的怨咒如出一轍。
林間忽起陰風，扭曲的柏樹枝椏相互叩擊，發出鐵鏈拖拽般的鈍響。墨清影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十年前那個血夜灌入耳膜：父親被九幽冥鏈貫穿胸膛時，鎖鏈碰撞的，正是這般聲響。
“將軍，引魂燈！“
陸昭突然厲喝。眾人腰間懸掛的犀角燈盞齊齊爆出青光，照亮前方百丈——七條玄鐵巨鏈纏繞通天石碑，鏈身上密密麻麻的鬼面浮雕正張著嘴吮吸光線。最粗的那條冥鏈貫穿碑頂“天啟“二字，鎖孔處凝結著黑冰，冰層里封著一枚青銅鑰匙。
墨清影的喉間泛起腥甜。那鑰匙的紋路，分明與她頸間掛著的殘玉嚴絲合縫。
“結叩門陣。“她扯下殘玉攥在掌心，玉刃割破血肉，“陸昭守搖光，齊煥補開陽。“
七盞引魂燈插入北斗方位，青光連成勺狀。當最后那盞燈沒入腐土時，地底傳來巨龍翻身般的轟鳴。冥鏈上的鬼面突然睜眼，百千道黑索破土而出，瞬間纏住齊煥腳踝。
“別動！“
墨清影的軟劍已抵住少年咽喉，“這些是噬魂鏈，掙扎越狠...“
話音未落，齊煥的瞳孔驟然擴散。黑索如毒蛇鉆入甲胄縫隙，青年俊秀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枯萎，最終化作一張蒙著青皮的頭骨。夜鸮衛們握戈的手背爆出青筋，卻無一人偏移陣位。
墨清影將殘玉按向心口。父親被冥鏈吊在城門上的尸體，母親焚燒在赤曜祭壇的焦骨，還有小妹失蹤前塞給她的半塊玉佩...所有記憶隨著血脈沸騰翻涌。當暗金血液滲入殘玉裂痕時，葬魂林上空炸開九重驚雷。
“天啟燼族第七代家主墨清影，請斷界碑現世！“
她揮劍斬向冥鏈，劍鋒觸及黑冰的瞬間，整座石碑爆出刺目血光。陸昭突然發出非人慘叫——他的胸膛被青光撕開，心肺竟化作鎖鏈纏上碑基。余下五名夜鸮衛接二連三爆體而亡，血肉在碑文上蜿蜒成古老的祭文。
墨清影目眥欲裂。這些隨她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以扭曲的姿勢跪拜在碑前，腐爛的聲帶擠壓出整齊的吟誦：“以血為契...以魂為引...“
她終于明白父親臨終那抹慘笑的意義。所謂夜鸮衛，不過是天啟一族圈養的血祭牲禮！
暗金血瀑從腕間噴涌，在碑文上澆出刺目軌跡。當“永寂“二字被徹底染紅時，第一根冥鏈轟然斷裂。墨清影的銀甲寸寸剝落，露出脊背上浮現的赤曜圖騰——那被家族視為禁忌的印記，此刻正如活物般蠕動。
“將軍小心！“
陸昭的殘軀突然暴起，腐爛的手掌穿透她左肩。墨清影反手擰斷昔日副將的脖頸，卻發現傷口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裹挾星砂的金色流火。碑體裂縫中滲出赤色霧靄，在她眼前凝成三行燃燒的小篆：
燼族滅，主脈斷
赤曜隕，玄淵亂
青銅現，天門斷
林間突然響起金鐵錚鳴。
墨清影轉頭望見百里蒼立于樹冠，玄色大氅在陰風中獵獵作響。男人手中的鎮魂旗刺入虛空，十萬陰兵正從血色旗面爬出，腐爛的鎧甲碰撞聲震落枯葉如雨。
“墨將軍可知，夜鸮衛的魂魄最合陰兵胃口？“
百里蒼被赤曜精魄侵蝕的半張骷髏臉泛起幽光，“你既喚醒了斷界碑，不妨再給本座添些煉魂的材料。“
墨清影染血的指尖撫過碑文。
在陰兵利爪觸及發梢的剎那，她突然扯開破碎的衣襟，將整塊殘玉拍進心口。脊背上的赤曜圖騰騰空而起，化作焚天烈焰。當百里蒼的鎮魂旗被火舌舔舐時，墨清影聽見了三百年前燼族先祖的嘆息。
那嘆息聲里，葬魂林萬千古柏齊根折斷。
陰兵腐爛的指骨擦過墨清影耳際時，她嗅到了星隕閣藏書樓的氣息——三百年前用龍血墨書寫《玄淵異聞錄》的陳舊墨香。這個荒誕的聯想讓她突然清醒，殘玉嵌入心口的位置正在生長出青銅鱗片。
“列陣！“
百里蒼的鎮魂旗攪動血霧，十萬亡魂化作九條黑蟒盤踞高空。墨清影認出這是玄甲軍屠戮南疆九部時用的“九虺吞天陣“，當年父親正是為破此陣被冥鏈穿心。
第一條黑蟒俯沖而下，蟒首分離成萬千哭嚎的婦孺面孔。墨清影揮劍斬碎幻象，真實攻擊卻來自地底——三具身披嫁衣的骷髏破土而出，腐爛的指尖凝著封喉劇毒。
“雕蟲小技。“
她旋身踢起陸昭遺留的鏈鏢，暗金血液順著鐵鏈蔓延，將骷髏炸成齏粉。空中卻傳來百里蒼的冷笑：“墨將軍可還認得她們？“
碎骨在血霧中重聚，顯出三張鮮活面容。墨清影的劍鋒突然凝滯——這是十年前失蹤的小妹墨清歡，以及她兩個貼身侍女！
“阿姐...“
幻象中的少女伸出手，腕間銀鈴與記憶中的清響分毫不差。墨清影的瞳孔微微收縮，旋即揮劍貫穿幻象咽喉：“這種把戲，我在北冥戰場見過十七次。“
被刺穿的“墨清歡“突然化作鎖鏈纏住劍身，真正的殺招從頭頂襲來。第二條黑蟒口中吐出百具玄甲軍尸骸，這些被赤曜精魄復活的尸體，關節處長滿晶刺。
墨清影棄劍后仰，暗金血液在掌心繪出半道召靈符。當晶刺距離眼球不過三寸時，她突然咬破舌尖，血霧噴在符咒上：“天啟玄孫，請英靈衛道！“
碑文上的“燼“字驟然亮起，三百道燃燒的魂影破碑而出。為首的老將魂體殘缺，手中長槍卻精準挑飛晶刺：“小影兒，楚家的龍闕劍該出鞘了。“
墨清影渾身劇震。這是祖父墨天烽的聲音！當年祖父被煉成尸傀時，正是她親手斬下其頭顱。
“贗品。“
百里蒼揮旗震碎三道魂影，“你以為這些殘魂能敵過真正的玄淵鎮魂旗？“旗面突然浮現星隕閣的星圖，被召喚的亡魂開始倒戈相向。
墨清影的脊背圖騰已蔓延至脖頸，青銅鱗片覆蓋的左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刺入胸膛。在劇痛中，她扯出那枚與血肉交融的殘玉——玉中封印的赤曜精魄正在吞噬她的神智。
“看來那位大人說得沒錯。“
百里蒼的骷髏面頰爬滿血絲，“天啟血脈，終究是赤曜最好的容器。“
九條黑蟒同時俯沖，墨清影卻露出癲狂笑意。她將殘玉拍入碑文裂縫，暗金血液順著龜裂的紋路灌入地脈：“百里蒼，你可知天啟召靈陣真正的用法？“
整座葬魂林的地面開始塌陷，無數青銅手臂破土而出。這些三千年前燼族戰士的尸骸，掌心皆刻著克製赤曜精魄的封印咒文。墨清影破碎的銀甲徹底崩飛，露出背后完整的赤曜圖騰——那竟是微縮的玄淵界星圖！
“不可能！“
百里蒼的鎮魂旗突然自燃，“天啟燼族早該...“
“早該在三百年前滅族？“
墨清影凌空而起，腳下浮現燃燒的星軌，“那你可曾想過，為何夜鸮衛世代守護的，會是滅族仇人的后裔？“
青銅尸群如潮水淹沒陰兵，每當它們撕碎亡魂，身上的封印咒文就明亮一分。墨清影的烏發盡數變白，她在空中踏著星位走向百里蒼：“
讓我告訴你真正的預言——赤曜重生之日，玄甲泣血之時。“
鎮魂旗的旗桿突然斷裂，百里蒼的半邊肉身開始崩潰。他瘋狂撕下正在晶化的左臂砸向地面，黑血繪出的傳送陣中伸出巨爪：“你會后悔喚醒它們...“
“該后悔的是你。“
墨清影的指尖點在他眉心，青銅尸群突然調轉方向撲向傳送陣，“從你把我妹妹煉成陣眼那刻起，就該料到有今天。“
當青銅手臂扯碎傳送陣中的巨爪時，百里蒼終于發出驚恐的嘶吼。墨清影捏碎他脖頸的赤曜晶核，聽著那令人作嘔的慘叫，忽然想起小妹常哼的童謠——“青銅鎖，赤曜火，葬了仇人葬因果...“
星隕閣觀星臺的青銅渾儀正在滲血。
鳳九璃的銀線手套拂過二十八宿方位，指縫間粘稠的血漿拉出細絲——這是蝕魂蠱反哺的“血窺術“。當她將染血指尖按在“心宿二“星位上時，瞳孔中驟然映出葬魂林的沖天火光。
“天凰真火？“
她蹙眉凝視掌心浮現的星紋，墨清影脊背燃燒的赤曜圖騰竟與星盤產生共鳴。更詭異的是，那些青銅古尸撕碎玄甲軍時，傷口處騰起的黑霧里分明裹著蕭氏煉魂術的咒印。
腕間蠱蟲突然暴起，紫黑口器刺入星紋。劇痛反而讓鳳九璃清醒——墨清影飛濺的暗金血液里，竟有細如塵埃的青銅鱗片在溶解玄甲軍的護體玄光。這分明是...
“赤曜龍鱗！“
她猛地攥緊星盤。三百年前楚王封印赤曜龍魂時，曾剮下九萬片龍鱗鎮于玄淵九獄。若墨清影血脈中藏著龍鱗粉末，那夜鸮衛世代守護的恐怕根本不是斷界碑，而是...
袖中玉簡突然發燙。鳳九璃并指為刀，將所見所感刻入簡中。當寫到“青銅鱗與蕭氏咒印共生“時，玉簡表面突然浮現蛛網狀裂痕——這是有人在隔空施加“碎魂咒“！
“蕭云瀾！“
她旋身甩出三枚星鏢，釘住東南角的陰影。虛空中泛起漣漪，身著月白鮫綃的女子赤足踏出，足鈴每響一聲，玉簡就崩碎一寸。
“師姐還是這般愛管閑事。“
蕭云瀾的玄瞳流轉著星河倒影，“可還記得師尊怎么死的？“她指尖纏繞的蝕魂蠱王突然暴睜千目，每一只瞳孔都映著鳳九璃剜出天凰心的畫面。
鳳九璃的星紋長袍無風自動。七年前那個雪夜，正是這個看似柔弱的師妹，用同樣的千目蠱王操控她弒師。如今蕭云瀾眼尾的九葉菩提刺青已蔓延至鎖骨——這意味著她吞噬了至少三位蕭家長老的魂力。
“你以為用血窺術就能看透棋局？“
蕭云瀾輕笑，玉簡徹底化為齏粉，“不妨告訴你，墨清影的龍鱗血，本就是蕭無涯親自種下的。“
觀星臺突然劇烈震顫。鳳九璃扶住渾儀時，發現“赤曜“星位的裂紋已延伸至整個星盤。更駭人的是裂紋中滲出的黏液，竟與墨清影召喚青銅尸群的腐液一模一樣。
蕭云瀾的身影在蠱群中消散，余音纏繞梁柱：“三日后焚星谷開啟，師姐若還想保住星隕閣，不妨把天凰心煉得再熟些...“
鳳九璃揮袖震碎殘余蠱蟲，喉間腥甜翻涌。她扯開衣襟看向心口——那里跳動的不是心臟，而是用天凰真火包裹的赤曜晶核。當年為擺脫蝕魂蠱操控，她親手剜心時，可沒料到會卷入更深的陰謀。
渾儀突然爆出刺目血光。鳳九璃轉頭望去，星盤上的裂紋竟組成與葬魂林碑文相同的預言：
青銅現，天門斷
當她的血滴在“天門“卦位時，星隕閣穹頂的二十八宿星圖突然活了過來。角木蛟的星辰墜落，在虛空撕開裂縫，露出其后若隱若現的青銅巨門——門縫中伸出的巨爪，與百里蒼召喚之物別無二致！
“原來如此...“
她突然笑出聲，腕間蠱蟲感應到主人情緒，瘋狂啃咬血管，“蕭無涯要的根本不是赤曜龍魂，而是...“
閣外傳來弟子驚呼。鳳九璃拂袖收起星盤，眼底金芒大盛。既然所有人都想以天地為棋局，那她便做最瘋的執棋人——縱使焚星谷是煉獄，她也要把蕭氏精心布置的命軌燒出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