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或許沒有“意識形態”、“階級意識”等等詞藻。
但沒有這個名,并不代表它沒有這個實,不是嗎?
雖然這個身份上的問題,在李斌看來有些迂腐和落后,但只要想想,哪怕是到了未來二十一世紀,都少不了諸如酒桌勸酒等職場pua的存在。
想要在此時,以一己之力去挑戰這個所有食利者都認同的游戲規則,那絕對是癡心妄想的事情。
迎著張百戶為難的眼神,李斌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
將那一絲因對這個世道、對這個所謂禮法束縛的不滿壓住,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露出一副恭謹地表情,看向湖廣司的羅主事。
順著李斌的目光,錦衣衛的張瑾、留守右衛的元百戶等人,也看向了羅洪載。
要不說,錦衣衛的腦子轉得快呢!
在李斌將目光投向羅洪載的第一時間,張瑾便明白了李斌的態度和意思。內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絲對李斌的感激,感激這位年輕的觀政進士,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下,給自己留了最后一點顏面。
“罪將錦衣百戶張瑾,今縱兵驚擾西倉重地,罪該萬死。一應責罰,由罪將一人擔之,還望大人莫要為難我其他弟兄?!?
張瑾跪在地上的身體微微膝行轉向,待到面對羅洪載時,這才朗聲大喝。
這里,又是張瑾機靈的地方:直接將縱兵劫掠,說成了“驚擾”。
若是驚擾,說白了,擱后世也就是一個擾亂公共秩序,撐死一個行政處罰。要是劫掠,按大明律,若白晝搶糧,杖一百,徒三年。夜間或持械者,更是上升為斬刑。
當然,即便是驚擾倉場,若是真按大明律判,那處罰也不會太輕。最次也是杖六十,并附送枷號一個月,同時因大運西倉乃是京倉的緣故,這一判罰通常還要加重。
不過,無論這些錦衣衛們會有什么下場,都與李斌無關。
這一來,便是剛剛提到的身份問題,李斌如今的身份沒有在這種事務上開口的權力;二來,李斌的目的是保糧,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李斌自然也不想多事。
趁著大運西倉還未開啟,放糧還未恢復的功夫,李斌在元百戶的默許下,點了留守右衛的十多名軍卒,開始檢查起剛剛受傷的兵丁,并盡可能地做些簡單處理。
在李斌帶著人救濟傷員時,羅洪載開口回應張瑾道:
“張百戶,爾等所為,當聽憑有司發落。有何話,一會對提督倉場陳公公說吧?!?
“羅主事,羅大人!陳公公過來還要一會,罪將請乞杖刑...我等此番作亂,若是按律定罪,弟兄們皆要發極邊充軍。然我等此番作亂,實乃見糧浥爛,不堪食用,一時激憤。這才犯下大錯,萬望羅大人憐憫,在陳公公到前,判我等一個杖刑。”
“這樣,雖不至于脫罪,卻可表我等弟兄,并無作亂之意,從而得求寬罰?!?
正看著留守右衛士卒,給那些受傷士兵包扎的李斌,聽著身后發生的對話。同時,看著剛包扎手臂,包扎到一半,忽然掙扎著磕頭,大呼“請乞杖刑”的一名錦衣校尉,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那校尉的胳膊,被刀砍得皮肉翻卷。血才剛止到一半,現在這么一折騰,差不多半條胳膊都紅了...
偏偏,李斌還沒法去拉他。
正如張瑾所說,如果按大明律嚴格執行的話。
沖擊京倉,還是持械。以大明如今的國情,基本沒有輕饒的可能,就是發邊充軍,都得是極邊之地。
一旦被發配到那種地方,不說他們現在還人人帶傷,能不能順利抵達充軍地。就說這一下子,從冠絕京衛的錦衣衛,變成邊境哨堡的大頭兵。
光是這種心理落差,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了。
此時,張瑾急中生智想到了一個尚且可能求活的辦法,李斌又怎么忍心去攔住那錦衣衛兵丁呢?
尤其是,在李斌眼里,錦衣衛此番做法,固然有錯,可事出有因。
他們只是想正常領到自己的俸糧,如果他們能正常領到俸糧...
李斌不想再繼續想下去了,無論怎么想,對他的內心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默默地擺了擺手,制止了留守右衛士卒,還想追上那錦衣衛,去給他包扎的動作。李斌抬頭看向了羅洪載,想看看他到底會怎么做。
“唉,罷了,既然是爾等所求,本官允了便是。到時候,本官會想辦法在陳公公那替你們美言幾句,再多的,本官也無能為力了。”
與李斌對此事的看法類似,羅洪載同樣唏噓這些錦衣衛們的遭遇。這種唏噓,不是可憐,更不是責怪。不可憐,是因為他們挑事在先,不責怪,也是設身處地的想過后,良心使然。
片刻后,在張瑾等人的千恩萬謝下,羅洪載召來西倉役吏,當場對張瑾等人執行了杖刑。
至于李斌,則是默默地領著一些士卒,包扎完了手臂,包屁股,一時間倒也是忙得飛起。
這人一忙起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便會加快。
在李斌的感受里,幾乎是眨眼的功夫,現實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通州左衛的五百班軍,終于是到了。隨著他們一同抵達的,還有一面白無須,身著大紅袍服的公公。
這位姓陳的提督倉場太監,到現場后的表現,倒是有些出乎李斌的意料。
沒有吃拿卡要,也沒有借題發揮。
反而,他先是找了羅主事、張百戶等人一一談話,了解事情經過。在了解到,錦衣衛為何鬧事后,更是感慨“造化弄人”。
直言:“若不是戶部右堂缺位,定不會有此悲劇發生。”
最后,在聽到羅洪載已經命令西倉役吏對張瑾等人施了杖刑后,陳公公更是連連點頭。表示一定會將錦衣衛眾已領受處罰的事實,如實上報大內。
至此,這一場突發的騷亂,便算是畫上了一個逗號。
只要后續,大內深宮中的皇帝不追究,這件事便算是翻篇了。
隨著陳公公再次下令開倉,李斌和元百戶也重新踏上了放糧、領糧的道路。
而有了錦衣衛的前車之鑒,各個衛所也都老實了許多。
便是再有衛所,發現領到了壞糧,也只是自認倒霉,不敢鬧事。
一切,似乎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