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師戶部陜西清吏司,坐落于戶部衙門二進院東側。
在獨屬于陜西清吏司的班房內,又以屏風為擋,細分了數個相對獨立的小科室。除主印官、次官,也就是郎中和員外郎的值房外,還分設四個科室:
掌戶籍與土地的民科;掌田賦收支的度支科;掌工商稅收的金科以及統籌運輸倉儲的倉科。
此時,李斌就坐在陜西清吏司金科的區域內,盯著眼前的一摞文書與賬冊。
擺在他面前的,是去年西寧茶馬司呈報到戶部的收支黃冊。
西寧茶馬司是執行與邊境少數民族進行茶馬貿易的執行部門,類似的茶馬司如今共有洮州、秦州、河州、雅州、永寧、西寧六個。
或許是考慮到李斌,只是一個觀政的“新瓜蛋子”的緣故,陜西司的兩位主事,僅僅給他分了一份茶馬司的收支黃冊查驗。
抿上一口身邊輔助自己辦事的書吏為自己泡上的清茶,李斌翻開了面前的收支賬冊,正式開始了在戶部的工作。
【陜西清吏司案呈】
【欽差巡茶御史監理茶馬陜西道監察御史臣李應琪謹奏】
在賬冊數據出現前,率先印入李斌眼簾的,是一個較為標準的奏本格式開場。當然,這在李斌這個穿越黨的眼里,更像是后世財務報告中的,那一句“該財報為某某審計師/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無保留意見的審計報告”。
但很明顯,這里并沒有“無保留意見”、“持有積極意見”、“有保留意見”和“有否定意見”等不同報告種類的區分,所以,在李斌這個老金融民工的眼里,意義不大。
最多只能說明,這個收支報告,是過了巡茶御史這道審核關口的。至于這個“關口”好不好過,那就不知道了...
暫時忽略這一點后,李斌繼續工作。
收支黃冊,本就是戶部統一印刷的標準化四柱清賬冊。與賬冊配套送來的,還有補充文件,如《補開商茶引目》等等。
同時,在《西寧茶馬司收支黃冊》的最后,還有茶馬司大使張守仁的簽名畫押;黃冊騎縫處,蓋有“西寧茶馬司印”。
簽名,經過核對,沒問題。
字跡、職官均對!
騎縫處的茶馬司印,也在李斌將黃冊彎折后,表現出了連續一致的狀況。這表明,這份黃冊,應該沒有中途裁斷某些頁面的情況。
沒了外部的“造假”,那接下來,就是黃冊內部記載數據上的勘驗。
在經過半個時辰地反復校對后,李斌發現了問題...
“老劉,看好這些賬冊,我去找下王主事。”
“額...是,大人,小的一定看好!”
坐在李斌桌邊,本應是查賬主力的老書吏,早在半個時辰前,便昏昏欲睡了。
別說是新科觀政進士了,就是許多在戶部干了兩年、三年的主事、員外,在面對賬冊時,那都是大眼瞪小眼。除了嚷嚷幾句冠冕堂皇的“用心工作”、“務必勤勉”外,就只會“本官一日后就要看到結果”...
至于李斌那拒絕自己幫忙查賬的表現,在劉書吏的眼里,不外乎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
剛剛考中進士,便覺得天地廣闊,大有可為。似乎心中有溝壑,出口便是治國策。
這么多年了,這偌大的戶部里,還從來沒有一個進士老爺,可以獨立完成財務稽核的。
作為不入流的吏員,老劉倒是犯不著和李斌這個注定是官老爺的人頂牛。反正他想看就看唄,自己無非多等片刻...結果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
若不是李斌開口,老劉幾乎都要睡過去了。
待到他清醒時,李斌已經走向了用于分割不同科室的屏風處。
在度支科的辦公區里,李斌找到了之前給自己分配辦公桌位的王俊良,王主事。與后世職場中的“老帶新”類似,觀政進士在進入六部、通政司等中央各部時,通常也會有一名老官員充當其“職場導師”。
“王主事,晚生這邊發現點情況。”
與在秦侍郎的班房時那樣,李斌在王主事的辦公桌前約一丈遠的地方站定。口稱“晚生”,態度恭謹。
觀政進士不許稱“臣”、不許稱“下官”等官員專用的自稱,不得僭越官服。《大明會典》中更是明文記有“進士觀政,必詣堂官處行庭參禮,違者以‘不敬上官’論處。”,直接將“態度問題”上升到了“行政規范”的范疇。
容不得李斌不謹慎。
“噢?漢陽啊,你那邊有何異常啊?”
與李斌的謹慎相反,王主事的態度就隨意多了。由于李斌未取表字的緣故,便以籍貫漢陽府漢陽縣的漢陽為號,回應李斌。
“晚生剛剛校驗西寧茶馬的收支,發現他們的賬冊有些問題。”
“是字跡潦草?還是格式不規啊?”
聽到李斌的話,王主事并未太在意。反而規勸李斌:“若是些許凌亂,將就過了便是。畢竟山陜之地,路途遙遠,車馬勞頓不說,這憑添的人馬消耗,那也是民脂民膏啊。戶科那邊,也不會太過計較的。”
按照洪武爺,八八哥的設計:戶部稽核地方,六科中的戶科,稽核戶部。
換而言之就是,一旦李斌這邊,過了西寧茶馬司的賬,移交照磨所復審,并送戶部大堂用印后。那么,西寧茶馬司便算是交差了!沒問題了!
當照磨所拿著這份賬冊去戶科備案,準備領取賬冊進黃冊庫存檔的堪合時,戶科的給事中們覺得這份賬冊有問題,那責任,或者叫“黑鍋”,就是戶部的了。
那么,問題來了!
照磨所,常設照磨一人,正九品;檢校一人,從九品;外加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書吏若干...
就這么一群大貓小貓三兩只的地方,有多大的肩膀能背起這么一口大鍋啊?
照磨所的復審,更多聚焦于公文格式的規范性方面。
只要文書格式符合要求,沒有涂改、潦草等問題,照磨所的復審通常不會有任何難以通過的問題。同樣,對文書內呈報的實務內容并不負責的照磨所,自然也是一口天然的“不粘鍋”。
任誰都別想把稽核失誤的鍋,扣到它的頭上。
但戶科,卻與“懶散”的照磨所截然相反。這幫子給事中,每天干的工作就是“找茬”。不僅找戶部的茬,其他各部,但凡他們覺得有點問題,甚至都不需要證據,都能“風聞奏事”...
對于戶部眾人而言,這幫給事中,不亞于孫大圣頭頂的緊箍咒。
尋常的戶部官屬都怕的人,放在李斌這個觀政進士身上...
王主事自然而然地便認為,李斌是在害怕他審核的茶馬司賬冊,無法通過戶科那關。
雖說戶部文牒在戶科堪合時被打回,并不是新鮮事,但肯定是會對其觀政期的表現,有負面影響的。
能做京官,誰又愿意最后考核結果不好,被外放地方呢?
可令王主事沒想到的是,李斌下一句就是:
“不是格式問題,王主事。是...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