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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宿命不可違

“因為你……”

被那雙桃花般的眸子注視著,張述桐只覺得呼吸都慢了一拍。

然后,少女卻突然歪了歪腦袋,不解地補完后半句:

“因為你說過,一切都要聽你的的指揮,無論發生什么都要藏好。”

她的語氣是那么的認真,像一只企鵝艱難游上岸,結果困惑地發現一頭白色的巨熊路過。

“還是說我理解錯了?”

張述桐一噎,他好像真說過類似的話,但誰也不知道你這么能打啊?

他咬住嘴里的軟肉:

“當時不是……”

只是話沒說完,張述桐驚訝地發現,路青憐那張永遠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生動了一點;但真的只是一點而已;

只見她小巧的嘴唇微微一勾,劃出一個微妙的弧度,轉瞬即逝。

再看過去,少女卻恢復了淡淡的表情,回頭徑直離去,仿佛剛才的畫面只是疲勞過后的錯覺。

張述桐看著她的背影,她走路時也將腰背挺得筆直,卻不像尋常女孩那樣背著手、在最青春的年紀邁著最爛漫的步伐;

因為那樣走路的女孩子往往穿著漂亮的小裙子和緊身的牛仔褲,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向上的活力。

但路青憐沒有這些,張述桐只見過她穿校服和青袍的樣子。

她給人的印象似乎永遠徘徊在這兩者之間。

但張述桐又想起草莓味的牛奶,想起夾心的奧利奧餅干,想起水桶里歡快的游魚,一幅幅畫面拼湊,勾勒出冰山潛藏在海面下的輪廓。

他們很快走到山腳下了。

山體巍峨,每走幾步便能看枯萎的樹,淡淡的霧氣縈繞在人的周身,張述桐將路青憐送至上山的入口。

入口處的積雪尚未消融,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的冷光,冷光淺淺映照著山路,山路蜿蜒崎嶇,崎嶇處漆黑一片,讓人看不清前路。

夜色中,那仿佛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萬籟俱寂,張述桐將手電遞給她,卻被少女搖頭拒絕。

于是道別;

離去。

……

回到家的時候接近九點。

先給幾個死黨們報了平安。

他鎖好車子,打量著宿舍路灰白的墻體,還是記憶里的模樣。

張述桐認房子,別人最多認床,他卻連房子也要熟悉,唯有這樣,每天睜開眼才知道自己在哪。

樓道里安著聲控燈,咳嗽一下就會響起,張述桐覺得顧秋綿她爸一定有點浪漫主義在,否則為什么要把燈泡裝成暖黃色?

水泥樓梯的扶手新刷了油漆,淡淡的鐵與漆的味道鉆入鼻孔,張述桐原本很煩這種味道,如今卻多吸了幾下;

從科學角度分析那里面大概會揮發出一種芳香烴,有人喜歡有人討厭,可他就是覺得這事沒有由來;

不如說人的記憶會被氣味封存一部分,你早忘了某年某月某地發生了什么事,但某一天你聞到了某個味道,它突然間聯通了你的神經,是如此清晰。

家的味道是有些清冷的。

他推開門打開燈,里面當然沒有人在,父母平時忙得不著家,肯定想不到他們兒子身上發生了什么,但張述桐早已習慣了。

他隨手打開家里的小彩電,舉著遙控器半天才對準接收器,屏幕里的人物頓時嘰嘰哇哇地喊著臺詞,他也不看電視,只是覺得客廳熱鬧了一點。

手機嗡嗡地響了,打開群聊一看是若萍,她發了一張圖片過來,餐桌上擺著一個碗,碗里有紅棗銀耳熬的甜粥,她說沒別的意思,就是給你看看我媽的手藝,饞你們一下。

清逸說自己在房間里看書,但他爸在外面看電視,還是著名的爛片,吵得不得了。

杜康他爸媽是開飯館的,從不缺東西吃,他爸打包了一罐魚粥回家,還有炒田螺和醬牛肉,若萍曬飯不成反被曬,把杜康禁言了。

張述桐也看饞了,去廚房翻了翻,他家冰箱的味道一直清爽得很,從不放什么剩菜,可張述桐巴不得有些剩菜吃,找了半天,才從幽冷的光線里找到半個掰開的饅頭,順便燒開水煮了一個雞蛋,又往鍋里加了幾滴醋進去。

上初一時他研究出一個竅門,如何讓水煮雞蛋沒有雞屎味,曾經為這個竅門沾沾自喜,可后來發現別的同學根本不吃水煮雞蛋,他們吃媽媽做的煎蛋炒蛋和鹵蛋。

張述桐對后三者一竅不通,這么多年過去,他吃的還是白水煮蛋,簡單又方便,煮雞蛋的技巧已達至臻。

水沒燒開,他趁這個功夫回屋換了衣服;

他的房間挺小,擺設也少,一張床一個衣柜一臺書桌而已。

沒什么風格色調可說,他也沒有這個年紀的男生在墻上貼海報的習慣,倒不如這周的床單是什么顏色,那他的房間就是什么顏色。

家里有暖氣,只剩一件秋衣足夠,被凍得冰涼的臉傳來微弱的灼燒感,他又叼著牙刷抱著衣服去了陽臺。

冬天要把衣服用力擰干,這時雞蛋也差不多煮熟了,掀開鍋蓋白氣撲面,讓人心情有些愉悅;

幾口咽下去雞蛋,咬著冷掉的饅頭來到沙發上,他這人還挺喜歡冷饅頭的味道,一邊吃一邊看電視。

其實看電視的習慣早就沒有了,但家里沒有電腦,現在的手機屏幕又小,在那塊3.5英寸的玻璃上瀏覽信息簡直是自找折磨。

才發現電視里播著動畫片——

一個戴眼鏡的小孩蹲在沙發后面,提起胸前的蝴蝶結變聲器,鬼鬼祟祟。

其中的劇情早已能猜到,大概是原本叫工藤新一的小學生和小伙伴去了某個地方玩,遭遇了什么危險,死人,然后跳出個笨蛋對著嫌疑人三選一;

再然后大偵探靈機一動,真相水落石出。

老套,但張述桐看得津津有味。

雖然他是從中間開始看的,根本沒看懂這集的來龍去脈,但他在意的也不是這個,而是張述桐發現自己突然能看懂這部動漫了。

——不是說這個作品多么的晦澀難懂,以至于當年的自己沒能理解,而是此時此刻盯著電視機,讓他很有即視感。

這處境怎么和自己這么像呢?

一個是被什么黑衣組織給下藥迷倒,身體縮小了,為了調查真相開始卷入一個個事件;

一個是突然在同學的葬禮上被人捅了,某種意義上也是身體縮小、回到了八年前,同樣為了找到兇手卷入一個個事件。

江戶川柯南有三個朋友,兩男一女,電視機里他們正在破案;

張述桐也有三個死黨,兩男一女,今天晚上他們已經破完了案。

這種感覺真的很詭異——但張述桐居然從一部動畫片里看出了紀實的意味。

不過看著看著,張述桐發現不一樣的地方了:

一個冷著臉,留著茶色短發的女孩將男孩扯著耳朵拉到一邊,在一群孩子和笨蛋當中,兩人竊竊私語,說著不符年齡的話,默契地與同齡人格格不入。

這小子居然有個同舟共濟的戰友。

當然紅顏知已、漂亮女孩什么的都不重要……好吧其實也挺重要的;

但重中之重在于,有個人能和他抱團取暖。

抱團取暖多重要啊,就像被奶油夾心夾到一起的餅干才叫奧利奧,否則它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巧克力餅干,你能在十秒鐘之內說出一個巧克力餅干的名字嗎?

反正張述桐是做不到。

由此可見,一塊孤獨的餅干只有和另一塊孤獨的餅干在一起才能碰撞出火花,在此之前他們什么都不是,被扔到地上踩成了渣,還會被人當作鞋底沾到的土。

張述桐越想越覺得富有哲理,并準備把這個推論取名為餅干論,等哪天自己遇到了另一塊餅干就給對方分享一下。

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他覺得自己挺像一塊巧克力餅干,可以遇到芝士餅干蘇打餅干或者曲奇餅,大家在餅干大軍里當最好的朋友,但你永遠沒法變成奧利奧……就像若萍清逸杜康他們;

和死黨在一塊不會孤獨,今晚也剛在一塊并肩作戰過,可你要告訴他們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嗎?張述桐并不想把三人牽扯進去,既然無話可說,唯有自己承受。

張述桐甩甩腦袋,覺得自己是有點魔怔了,人總執著于當奧利奧干嘛?

這時柯南正好演完了,他關上電視,客廳里又恢復冷清的模樣,

群里的人都在討論路青憐,大概是當時只覺得少女很能打,回家緩了緩神,才意識到那不是一般的能打,更好奇起來。

清逸還去查了一堆資料,說青蛇廟從解放前就存在了,歷史悠久,路青憐她奶奶年輕時也是廟祝,聊了一會,他們三個又后知后覺地談論起一個問題,路青憐今晚過來干嘛的。

張述桐對這個問題已經失去了興趣。

倒讓他想起另一件事,送對方回去的路上,兩人還說過一段話,當時路青憐突然開口說,她最后有個問題想問。

“我上周借你的歷史筆記是不是沒還,我回去要用。”

可他對這事完全沒有印象,畢竟過了八年;

而且還不像借她手套掃雪,雖然也忘了,但被提醒一下,好歹能模糊地記起;

但又不能表現出自己不記得,只好點點頭,說我今晚回家找找。

這件事告訴他一個道理——

他自以為和路青憐的交情還沒好到借筆記的份上,可事情真的發生了,就說明人的記憶未必靠得住;

既然回來了,就不要總用以前的印象和人打交道,反而會把自己束縛住。

今天是12月4日,回溯后的第一天,臨睡前收獲了一條金句,張述桐在群里跟各位道了晚安,關燈睡覺。

他是睡了,其他三人還聊得熱火朝天。

張述桐:晚安

杜康:這就睡啊?

杜康:真睡了?在不在?

清逸:你忘了他睡覺手機都靜音的

若萍:明天回學校又不是見不到

若萍:@清逸所以你覺得我剛才的提議怎么樣,明天要不要主動跟青憐搭話?

清逸:隨你

若萍:那怎么說?

清逸:交流學習唄,反正她第一,問個錯題借下筆記

杜康:我勸你倆早點放棄,這個辦法我已經試過了

若萍:為啥?

杜康:她就不記筆記

……

上山的路很難走。

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路面結冰、山石陡峭,干枯的灌木枝干交錯,行走在山路上的孤獨身影卻不看腳下;

她步伐輕快,走得輕車熟路。

今晚的夜空沒有星星,唯有清冷的月光一點點瀝下,被云層悉數擋住,偶有遺漏,落在那張白皙的臉上,這時她的雙眸便像唯一的星星,黑暗中亮著點點的光。

只是少女臉上始終沒有什么表情。

溫度越來越低了。

行至山腰,似乎看到遠處院落里亮著的燈火,那是名為青蛇廟的寺廟。

這時突然有一道黑影竄出——

那黑影很矮,原來是一只狐貍,那狐貍也不怕人,來到少女腿邊,用腦袋輕輕蹭著她的長袍,發出嗚嗚的叫聲。

狐貍的到來像古井中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水面因此漣漪;

十六歲的神秘而又漂亮的女孩宛如一個下凡的仙子,蹲在冬日的山路上,腳下的覆雪是凝實的云,她輕輕撫摸著狐貍的頭頂。

狐貍只是嗚咽著叫。

以往這些毛茸茸的生靈有五只,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地在山野里撒歡,喜歡跟在少女腿邊,肉墊踏過山間的路,鼻吻嗅著草木的香,無憂無慮,似乎從沒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卻只剩一個。

那狐貍的耳朵被扯裂了一塊,傷口處血跡干涸,很快蹭到女孩的長袍上。

“對不起。”過了許久,她才低聲說。

狐貍仿佛聽懂了她的意思,又嗚咽著跑遠了。

少女站起身,一直等狐貍的身影消失不見,繼續上路。

寺廟越來越近,等院墻上掛著的燈籠熄滅的那一刻;

終于,她推開了厚重的院門。

寺廟并不算大,從院門走到廟口,不過數十步。

她一步步走著,解開束在腦后的馬尾,無數青絲揮灑,氣質也隨之變化。

某些獨屬于少女的特質消散,她的身姿沒有改變,還是穿著那身長袍,可短短數十步之間,她卻仿佛卸下了全身的偽裝,此時長發垂肩,是個成熟的女子了。

萬物仿佛因她的到來臣服——

呼嘯的夜風在她周身竊竊私語;

野蠻的雜草在她腳下低垂頭顱;

就連那些微的月輝也盡數熄滅;

她輕輕甩了甩長發,露出那張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臉,徹底的黑暗中,無法看清眼睛。

等再走到廟前,推開漆面剝落的木門,微弱的燭火照亮她的臉,眸子中本就淡得可憐的情緒也已經褪去,變得古井無波,一如被封在一副古老的黑白相片中。

路青憐看向身前的神臺。

神臺上點著八盞燭臺,此時已熄滅了半數,堪堪照亮上方供奉的神像;

那神像是一條巨大的青蛇雕塑,雕塑約有兩米,卻只能看見樟木雕刻的蛇身,首與尾皆隱藏在黑暗中。

“我回來了。”路青憐對著空曠的大殿,平靜道。

神像旁的偏殿里突然響起一個女聲:

“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那聲音像是個老嫗,她嗓音嘶啞,一開口像刀片劃過玻璃,也像蝎子輕震尾刺。

“陪幾個孩子玩了一會。”

路青憐的嗓音不再像以往那般清冽,此刻靜如止水,連一絲一毫的流動都察覺不到。

“什么孩子?”

“學校里的學生。”

“那到底是孩子,還是朋友?”那聲音突然笑起來,尖銳刺耳,絲毫不遮掩其中的嘲弄,“你這種人還有朋友?”

“只是孩子,不是……”

“路青憐!”老嫗斷喝道。

“……是。”

“你還真快把自己當學生了!別忘了你的本分!”老嫗的陰沉的聲音一點點從喉嚨里擠出,“你,是,廟,祝!”

“是。”

“……你這一輩子!除了這座山、除了侍奉神!再無他念,不要干任何多余的事!任何!”

“是。”

老嫗本還想說點什么,卻因動了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等喘息聲平穩,她的聲音也變得低微了,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毒刺。

路青憐只是垂下視線:

“你該休息了。”

偏殿里的人聲終于消失。

路青憐將熄滅的燭臺重新點亮,寺內一下變得明亮,青蛇的首尾在燭光中現形,只見青蛇有著一個扁平的頭部,在燭火下閃著暗金色的光澤——

青蛇的整條蛇身都以樟木雕刻,唯獨到了蛇頭,卻是以黃銅澆灌,日積月累,竟連金屬本身都有些褪色了;

青蛇面目猙獰,上下頜微微開闔,露出細密鋒利的尖牙;

而那扁平的蛇頭兩側,是兩枚以瑪瑙鑲嵌的眼睛。

都說畫龍點睛,可放在這尊青蛇身上同樣適用,那兩顆瑪瑙的眼睛讓青蛇栩栩如生起來。

但如果仔細觀察,兩枚瑪瑙的色澤并不一致,右邊那個稍顯黯淡。

如果再湊近些,原來蛇的右眼上被抹了一層薄薄的蠟油。

路青憐用指甲摳掉蛇眼上的凝固的蠟油,并沒有驚訝。

因為那就是她抹上去的。

蠟油褪去,一點點渣子落在神臺上,再看蛇像的右眼,瑪瑙卻裂開了。

蠟油是為了遮掩裂開的蛇眼。

但瑪瑙之所以裂開,不是因為年久失修;也不是當初故意留下的缺陷;

而是今天下午在她掃雪時,突然發生的意外。

原本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青蛇像,祂那顆以瑪瑙鑲嵌的右眼,毫無征兆地裂開了。

于是她下午出去做了一件事。

直到現在才回來。

路青憐盯著那裂開的瑪瑙,在神臺前站了許久。

她將手伸進點燃的燭臺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一根手指染成淺紅,趁蠟油尚未凝固,淡淡地將蛇眼涂好。

她的奶奶一直在偏殿,不會出來,就算出來,老眼昏花,也看不出瑪瑙上的蠟油。

這件事暫時只有她自己知道。

最后,路青憐又深深看了青蛇的右眼一眼,轉身離去。

夜風灌進廟門,神臺前的燭火搖搖欲墜。

腦海里回蕩著奶奶曾說的一句話。

那時她的頭發還沒有花白;

她肅穆地跪在神像前,對自己說:

如果有一天青蛇神的右眼裂開;

就代表……

有人從未來回來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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