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記性不錯,只翻了四五本,就找到了記有重復(fù)發(fā)酵的那本。
他倚于最靠里的墻角,將燭臺放在身側(cè),細(xì)細(xì)看了好幾遍,仍舊沒有頭緒。是多次發(fā)酵不假,可究竟發(fā)酵了幾次,發(fā)酵前做了什么,發(fā)酵后的那批酒液去了何處,都未記載。
一如夢里頭的歌謠,沒頭沒尾。
他記得那歌謠至少有四句,可夢中只能記得兩句。
不知何處來的陰風(fēng),顧青身側(cè)燭臺上的火苗忽閃幾下,險些熄滅,他起身走到門邊,從門縫里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已是夜深。
身后的火苗左右搖曳,困意涌上心頭。
顧青深看了幾眼地上四散的書冊,心一橫,索性在此對付一晚,若是夢見什么,睜眼便能接著翻找。
想到此處,他熄了燭火,靠在墻邊,斂了心神,打起哈欠來。
起初還有些涼意,顧青拉緊胸前衣襟,將身子團(tuán)做一團(tuán),這才勉強(qiáng)好些。
許是困極,便是如此,顧青打了幾個哈欠,竟真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顧青好似聽著幾聲驚雷,漸覺身側(cè)發(fā)熱。他頭腦昏沉,吸了吸鼻子,怎的如此嗆人。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救火的呼喊聲,奔走聲,好似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細(xì)細(xì)聽去,又似很近。
走水了?何處走水了?顧青揉了揉眼,渾身使不上勁,難道還在做夢?
“青兒,快醒醒,青兒?”阿爹的聲音又從身邊傳來。
阿爹……顧青眼角發(fā)紅,一定還是在夢里。
只有在夢里,才能見著阿爹。
“阿爹,青兒不愿醒。你不要離開青兒。你不要離開……”顧青不住掙扎,他伸出手去,想要抱住阿爹,卻碰著一股熱浪,灼痛不已。
尚醞局書庫外頭,亂作一團(tuán),整個尚醞局,臨近的宮人,潛火隊(duì),都趕了來。
醉春樓。
如煙瞧著不知是真醉還是假意的崔景湛,欲言又止。
更深露重,醉春樓已打烊,眼下只余崔景湛一人,不愿離去。
這幾日探事司沒有需要崔景湛出面的新差事,他一面暗中尋找酒方線索,一面留意些坊市里頭新奇的玩意,好博曹公一笑。
探尋酒方,難免憶及陳年往事,幼時之事涌上心頭,如細(xì)細(xì)密密的鈍刀割肉,崔景湛這幾日只覺心頭陰郁憤懣交織于一處,無處宣泄。
他亦不愿明面上同顧青過于親近。
索性演給曹賊看。崔景湛這幾日幾乎夜夜都在醉春樓。外面隱約有了說頭,外鄉(xiāng)來的富商公子,看上了醉春樓的如煙娘子。
他們?nèi)羰侵溃约嚎谥械陌V情公子哥,便是平日在街頭坊市行事狠辣的崔景湛,不知是不是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喝!”崔景湛斜倚于朱漆罩面的圈椅里,面色發(fā)紅,嘴里不住喊嚷著些什么。
如煙皺起眉頭,醉春樓的酒師都入不了崔景湛的眼,這幾日自己得了空,便來陪著。
“公子若是想要酒師陪飲,喚當(dāng)日那位,顧青?前來就是。”如煙斂了思緒,她一時瞧不真切,崔景湛如此,是裝愣還是借酒消愁,索性將他當(dāng)一般的酒客,順著哄哄。
“他沒空。本使問了,他這幾日,沒日沒夜,待在尚醞局的書庫里頭,不知在……”
“尚醞局書庫?”如煙剝花生的手滯在桌邊,她手上未斂住勁,手中的花生殼頃刻間碎成粉末。她眼波微轉(zhuǎn),語帶探尋,“他今夜可在?”
“今夜,定是在的。”崔景湛打了個哈欠,略微抬眸,看了眼漏刻,說不定兄長看得入迷,宿在書庫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如煙略帶幾分傲氣的眉頭蹙起。她深看了崔景湛幾眼,欲言又止。
直到崔景湛眸中露出些許茫然迷離之色,好似迷路的幼童,不知家在何處。這是如煙不曾見過的崔景湛。
想來今日他是真醉了。
平日里陰郁狠厲,行事不擇手段的探事司司使,還有如此一面。
一絲不忍從如煙心里頭劃過。她起身移到窗邊,探頭瞧了眼外頭的光亮,眼下告訴他,興許他還能見上那酒師最后一面。
都是好酒之人,便當(dāng)是送個人情。
如煙輕抬右手,理了理鬢間碎發(fā),言語間略露嬌嗔:“崔公子,快看那邊,今日也不是什么節(jié)慶之日,怎的宮里頭隱約有燈彩?”
不待崔景湛回過神,如煙的聲音大了些許:“竟不是燈彩,瞧著像是走水?公子,你看那邊,是不是尚醞局?”
尚醞局三字一出,崔景湛脖頸虛晃,他猛地起身,沖到窗邊,吹了幾口冷風(fēng),醒了神,往火光處望去,確是尚醞局的方向。
釀酒重地,防火之事最甚,想來不是釀酒坊出事。便只剩下釀酒工居所,官吏值房等處。
還有書庫!
崔景湛看了如煙一眼,徑直沖了出去。
如煙倚在窗邊,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火光,又回味了一番崔景湛的背影。
這人情送得不錯,竟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人的軟肋。
若那個什么顧青真在書庫,恐怕活不過今夜了。
如煙嘴角泛起嫵媚笑意,只要有一個軟肋,不愁沒有更多的把柄,死了便死了。
宮門外,崔景湛快馬急停,他紅著眼掏出令牌:“開門。”
守門的禁軍打量了他幾眼,為首的低聲道:“便是探事司,也不能如此囂張。都是皇城司的弟兄,今日就不計(jì)較你闖宮,快些離去!”
崔景湛不想多言,眼見火光將大半個宮城照得直如白晝,他恨不得將眼前之人全部放倒,徑直沖入。
可眼下萬萬不是沖動之時。他咬著牙根,握緊馬背上的彎刀刀柄,幾息后,他緩緩松開,擺出一副好臉色:“本使有御酒案的重要證人,還在尚醞局。此火蹊蹺,若是出了事,官家問下來,勢必牽連你們。一應(yīng)啟門奏報,本使事后定會補(bǔ)上。”
言語間,幾道驚雷,隨后閃電將宮城上空映得更亮。
為首的禁軍還欲阻攔,他身后有人聞訊而來。來人看清崔景湛的令牌后,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大手一揮:“開門,讓他進(jìn)去。”
崔景湛顧不得打量來人是誰,宮門一開,立馬沖了進(jìn)去。
“大人,那是曹賊的人,為何冒險深夜替他開門?”守門禁軍小聲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