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聞言,別過頭去,痛苦地閉上雙目。一旁的沈懷瑾亦是面帶不忍,轉身不再看馬鴻飛:“如此坑蒙拐騙,心術不正之人,是本官治下不嚴。”
“你贏了。”良久,馬鴻飛瞪著顧青。
“我方才還在想,若有機會,你我再公平地比上一次。”顧青起身,眸色淡漠還帶了些許惋惜,“沒有必要了。你不配釀酒。”
“好!”崔景湛不禁輕嘆道。他看著眼前此景,像是在欣賞一塊始經雕琢的璞玉,慵懶地鼓起掌來,整個院子里頭,不大的掌聲,一聲一聲,擊進所有人的心頭。
幾息后,他微微揚手,一旁的書吏遞上供詞,確認無誤后,禁軍掰著馬鴻飛的手指畫了押,白蘭亦是。
“別讓他死了。”崔景湛扔下這句話,示意顧青隨他離開。
顧青仰起頭深呼了口氣,又朝沈懷瑾頷首示意,飛快跟了出去。
皇城司內,探事司的肅正堂。
這是顧青第一次來。
不知是已脫了罪,還是崔景湛在身側,顧青遠沒有前幾日下獄時那般忐忑,人是跟著來了,可他心里頭還未回過神,馬鴻飛極其誠懇的眸色,被揭穿后的歇斯底里,背后的算計,白蘭的隱忍與付出,地上的血污,耳邊的血跡……樁樁件件,顧青只在話本子里聽過。
真的發生在眼前,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好似陷入夢魘,好在及時醒轉。
顧青恍惚時,崔景湛已坐到了烏木長桌后頭。
肅正堂周遭極為安靜,想是禁軍們都被派了出去。顧青麻木地跟著進了屋,腳下傳來輕微回響。他下意識低頭,斑駁的黑漆木地板,隱約透著棕褐色的黏膩之物……
他鼻頭一緊,淡淡的血腥味,皮革味,還有些許辯駁不清的繁雜氣味涌了過來。
“是下面的人沒沖洗干凈。”崔景湛的聲音從廳堂另一頭傳來。
顧青抬頭環顧四周,這廳堂頗大,不僅腳下是黑漆,四周的墻面興許是用黑木又隔了一層,墻上掛著好些斷裂的刀刃武器。廳堂里頭有四根黑漆木柱,柱腳還有墻邊嵌著鐵質的燭臺,眼下外面日頭正盛,屋里卻是陰冷幽暗,燭臺里頭的微弱火苗聊勝于無。
顧青順著眼前兩側的幾張靠背椅一路看向崔景湛跟前的寬大烏木長桌,那長桌在臺階之上,長桌上堆滿了案卷,名冊,還有好些密信,長桌后的主位椅比階下的靠背椅高出不少。
崔景湛此刻正倚在那主位椅中,明明看不真切,一股威逼之氣卻迎面而來。
不知為何,顧青心里頭的畏懼之意漸漸消弭,隱在黑暗里頭的崔景湛,如今手握權勢,狠辣陰郁,瞧著卻十分孤獨。
罩在他周身的那道暗黑深淵,冷寂,是他將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偽裝。
此情此景,顧青倏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他。
旁的孩童都有爹娘陪伴,唯獨崔景湛,他的阿爹從未出現過,娘親也甚少出門,時日久了,大家都罵他是雜種,沒有爹,更有甚者,罵他娘親不檢點。
沒有人愿意同他一起玩。
顧青第一次見他時,他遠遠躲在一邊,看大家玩捉迷藏,那雙極好看的眼眸,滿是不屑。可顧青收回視線那一剎那,分明看到了些許一閃而過的欣羨與渴望。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昨日打得不可開交,哪怕結了“天大的怨”,只要有人帶頭接納,轉眼就會玩作一團。
顧青幼時同大家處得不錯,頗有老大的風范。他想試試,讓大家伙同崔景湛一起玩。
那個春日,他從家里拿了兩個剛出鍋的蜂蜜赤豆餡青色糯米團子,跑到在一旁偷看的崔景湛身前,不待崔景湛回過神,就塞了一個給他:“一人一個,不要扔。我娘親剛做的,要是扔了,她會難過。”
崔景湛愣神之際,顧青大口咬下,糊著滿嘴的赤豆餡朗聲笑道:“你看,沒毒,沒加旁的東西,甜得很。”
崔景湛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轉身大步往家里跑去。顧青遠遠跟在后頭,直到他瞧見,崔景湛躲進巷口拐角,小心咬了一口,而后大口大口吃起來。
……
“怎么,被本使嚇到了?”崔景湛的聲音傳來。
烏木長桌后的陰郁黑影,同當年那個拐角陰影里頭的幼童身影,在顧青眼前逐漸交疊。顧青沒有接話,他快步上前,走到桌前。
崔景湛沒有繼續問,只是微微歪著脖頸,饒有興致地瞧著顧青。
“司使大人是如何知道,白蘭辯色不佳,馬鴻飛在撒謊?”顧青迎上崔景湛的視線,誠懇道。
崔景湛并未答話,他用下巴指了指長桌上的那沓信紙。顧青拿起信紙,一頁一頁細細看完,心下了然。
可還是不夠。
“縱使馬鴻飛改了習慣,不再用色澤的字眼,改用位置,這也不能證明什么。”顧青眸中多了幾分探尋。
“本使去過偏殿,那兩個酒壺,光線昏暗時,確實易瞧錯。再加上,那個冰芝小宮女,第一次提到天青色時,白蘭錯愕的面容……”崔景湛面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他身子微微前傾,故意停頓了幾息,得意地盯著顧青,“你信了?若我說,其實我是猜的呢?”
顧青不由得瞪大了眼,他來不及分辨崔景湛哪句真,哪句假,長桌后的人影自顧自念叨起來:“猜對了,大功一件。如今還能幫白蘭看清他的真面目,屬實痛快。”
“若是錯了?”顧青眸色凝重起來。
“猜錯了,那個姓馬的多挨頓打而已。”崔景湛面上有些不悅,他瞧著顧青眸中隱約帶了責怪之意,不再看顧青,兀自別過頭去,掏出他的烏金柄匕首,把玩起來。
顧青心里頭涌起好些復雜的意味。
他本想道歉,還有說上一句多謝。方才在釀酒工居所,險些口不擇言,痛罵崔景湛,是崔景湛急中生智,逼退了他。可眼下,他不知究竟該說些什么才好。
良久,顧青輕緩道:“這同幼時打架不一樣。若是出了人命,有人追究起來,你也難逃……”
“沒有什么不一樣!”崔景湛倏然大怒,他將匕首狠狠插入長桌里,“本使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