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眼睛上是無法忍受的痛。

初塵抱著自己的腦袋，緊緊閉著眼。

似乎有某種超越維度的灼熱正穿透她的瞳孔——像遠古巨樹的根系在顱腔內肆意生長，金屬交鳴的嗡鳴中，無數碎片化的場景如煙花般爆炸迸射她腦海：穿校服的少女在教室打盹、母親在廚房切番茄的聲響、海拉冰冷無情的側臉……這些畫面在黑暗中旋轉，直到最終都變成了腐漿花的甜膩氣息。

在失去意識之前，初塵聽到的最后一道聲音是林婉的驚呼。

“初塵！閉上眼睛！抓住我！”

有水袖拂過初塵的面龐，而后她摔進了腐漿花田里，陷進了無數的甜膩里。

再有意識時，初塵的第一感受還是痛。

但不是眼睛上的痛，而是身體上的漲痛。

眼睛的疼痛反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感知。

她睜眼，眼前是一片黑暗，她又眨了眨眼，還是什么都看不見。

四周很安靜，屏息細聽，似乎能聽到某種汁液滴落的咕嚕聲和風吹過樹枝的嘎吱聲。

初塵的指尖向四周小心摸索，她后面似乎是一棵巨大的樹木，樹皮上充滿了粗糙的紋路，還正往外滲微涼的黏液。

是巨樹根吧，銹谷鎮特有的變異植物之一。

無枝葉的黑色巨樹，樹干布滿血管狀紋路，根系裸露在地表如扭曲的鋼鐵，每晝夜生長 50厘米，最高可達 20米。

巨樹根通過吸收輻射和土壤中的重金屬生長，木質堅硬如巖石，生長時會擠壓建筑地基或撕裂地面，是導致銹谷鎮安全區內結構崩塌的罪魁禍首之一。

她怎么會在這里？不重要了。

或許，此刻她自己一人待著才是最好的情況。

初塵閉眼，腦海里全是尤姆和海拉的非人形態，還有海拉那句冷漠的話語。

【現在看見的，才是真實。】

初塵的指尖無意識地掐入掌心，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那之前的呢？之前她看到的，她經歷的，又算什么呢？

她的世界？前半生？那些被她視作生命基石的親人、朋友，那些讓她笑讓她哭的愛恨情仇，此刻都在她眼前扭曲成模糊的色塊。都是假的嗎？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連空氣里彌漫的煙火氣，街角那家總飄著烤面包香的小店，甚至昨夜枕頭上殘留的發香，難道都是幻覺？

喉間泛起苦澀，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某個可怕的念頭如藤蔓般瘋狂生長：如果這一切都是偽裝，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

家人...“這個詞從唇齒間溢出，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卻壓得她喘不過氣。

他們的音容笑貌，那些共同度過的晨昏，真的存在過嗎？

鼻腔突然酸澀，初塵眨了眨眼，卻抵不過眼眶里翻涌的熱潮。一滴淚率先滑落，滾燙的觸感驚得她渾身一顫，緊接著，淚腺在某個臨界點突然決堤。那些被她拼命壓抑的恐懼、迷茫與痛苦，隨著淚水傾瀉而出，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淹沒在這無盡的質疑與崩塌之中。

她不知道，她分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她潛意識里一直有一種隱約的恐懼，那種恐懼一直讓她不要對很多事情深想。

與己無關的，輕輕放過，與己有關的，隨其自然。

她從不敢驚呼或質疑，因為好像只要有了想法，就會驚動了什么，觸犯了什么。

而那后果——她承擔不起。

或許是海拉的惡作劇呢？

沒什么的，沒什么的，讓她遠離一下，讓她調整一下。

世界還是原本她認知里的模樣。

初塵在無聲的哭泣中掙扎和糾結，然后她突然屏住了呼吸，抓緊了后背的樹干。

有奇怪的聲音。

像是某種東西滾動的咕嚕聲，這其中又夾雜了什么粘膩液體的滴落聲。

有東西來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初塵身體繃得很直，她手里緊緊抓著了一根樹枝。

木質堅硬如金屬，是巨根樹脫落的須根。

“姐姐的血，比小鬼藤的汁水還要甜呢。”

童聲炸開的瞬間，初塵被拖進巨根樹的根系裂縫。

初塵剛張嘴想說話，就被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

捂住她嘴巴的手掌帶著腐皮特有的涼黏，指腹的硬痂劃過她的唇瓣——那是變異皮膚硬化的征兆，卻在掌心紋路里藏著人類幼童的柔軟，像塊凍壞的奶油蛋糕。

是銹谷鎮患病的小孩兒。

“噓——”帶著黏液的呼吸拂過了初塵耳垂，“血藤會順著甜味爬過來，小心它把你做成會走路的花盆。”

小孩兒突然舔了舔她耳垂，初塵渾身僵硬。

小孩兒舔舐她耳垂血跡的動作讓她渾身緊繃，那舌頭的觸感介于潮濕的落葉與半融的蠟之間，溫熱的潮濕。

“含著這個。”半顆腐爛的橄欖被塞進她齒間，果肉的腐臭混著奇異的甜，“血藤寶寶聞到橄欖味就不會咬你啦，就像騎士哥哥用樹脂粘我的爛牙。”

地面突然震動，是巨根樹的根系在擴張。

小孩兒的手突然收緊，初塵感覺自己被拖進了深處，腐漿花的肉瘤擦過她的腳踝，腐有蝕性液體滴在她的防護服上，嘶嘶作響。

緊接著，齒輪碰撞的脆響由遠及近，某個金屬物體重重砸在他們身旁。

“找到了！”沙啞的男聲帶著鐵銹味，像根生銹的鐵釘被砸進樹干，“迷幻菇的孢子顯示有新鮮血肉，沒想到竟然會是舊人類。”

黑暗中，初塵的后頸被某種冰冷的金屬抵住，像是某種東西的鈍端，鐵甲摩擦聲在耳畔炸開。

“松開她，13號橄欖小鬼。”沙啞的男聲帶著些許無奈，“你把腐爛的橄欖塞進她嘴里了？她是舊人類，吃腐爛的橄欖會生病的。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再亂塞東西。？上個月你往血藤吸盤里塞鐵刺果，害我用消防斧砍斷三根藤蔓才把你救出來。”

“可是姐姐的血在滴呀！”被稱作“13號橄欖小鬼”的小孩兒跺了跺腳，從初塵的嘴里掏出了那半顆腐爛的橄欖，“她的血聞起來比迷幻菇的孢子還溫暖，像我夢里的……”小孩兒的聲音突然哽咽，帶著人類幼童特有的顫音，“像夢里媽媽抱我的時候，懷里的溫度。”

“騎士哥哥，姐姐受傷了，我們把姐姐帶回鎮子里好嗎？她在這里，會被植物們吃掉的。”

鎧甲摩擦聲靠近，某種冰涼的金屬片貼上初塵的臉。

長久的沉默后，那沙啞的男聲開口。

他說：“我見過她。”

“帶她回安全區！”

那男聲突然拔高，蓋過了巨根樹新枝斷裂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