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穿過幽谷,帶著初秋的涼意和草木衰敗的微澀。影靠在一棵虬結的古松樹干上,閉目調息。沉重的枷鎖禁錮著妖力,卻無法禁錮他對山林氣息的敏銳感知。此刻,一種極其隱晦、卻如同附骨之疽的陰冷氣息,正悄然纏繞著他,比山風更冷,比夜露更濕。
是那邪神的氣息。
它并未因溶洞受挫而放棄。那股源自血池深處的、帶著硫磺腥甜與純粹惡念的意念,如同無形的蛛網,始終若有若無地籠罩著影所在的這片區域。它不再狂暴,不再試圖強行沖擊那令它忌憚的“金身”枷鎖,而是變得更加狡猾,更加耐心。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無聲地吐著信子,感知著獵物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影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胸口暗金色的封印皮膚下,那融入枷鎖的佛珠力量似乎被這陰冷的窺視所觸動,極其微弱地流轉了一下,帶來一絲清明的暖意,驅散了那侵入識海的、令人煩躁的滑膩感。枷鎖在對抗這邪念的侵蝕。
但這窺視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它提醒著影,溶洞中的“山神”并未遠去。它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會落下。慧明骨灰燃盡前那聲凄厲的“祂來了”,山魈臨死前扭曲的預言“很快會再見”,此刻都化作了實質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影睜開眼,冰藍色的瞳孔掃過四周靜謐的山林。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林間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只松鼠抱著松果警惕地看著他。一切都顯得安寧祥和。然而,在這安寧的表象之下,影卻清晰地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邪惡意念,正如同腐敗的菌絲,緩慢而堅定地滲透著這片區域。附近的草木似乎比別處更顯枯黃,空氣中硫磺的腥甜也濃了一絲。
它想做什么?等待枷鎖自行崩潰?還是……尋找新的“容器”或“鑰匙”?
影緩緩站起身,沉重的腳步踏在松軟的腐葉上。他沒有試圖去追蹤那意念的來源,那只會暴露自己此刻的虛弱。他像一塊沉默的石頭,任由那陰冷的窺視纏繞,只是調動起全部的心神,將體內那微弱流轉的生機暖流,更多地灌注于心臟處的暗金佛印。那佛印如同被溫養的磐石,在暖流的浸潤下,散發出更加內斂、更加堅韌的微光,將試圖滲透的邪念無聲地隔絕在外。
以不變應萬變。用這沉重的“金身”作盾,用慧明與佛珠留下的生機作甲。影不再看那窺視感傳來的方向,只是調整了方向,朝著遠離硫磺氣息源頭、山林更幽深、氣息更純凈的地方,沉默而堅定地走去。每一步踏出,枷鎖摩擦帶來的細微滯澀感,都如同警鐘,提醒著他身處何等的危局。邪蹤如跗,前路未卜,他所能做的,唯有負重前行,于無聲處聽驚雷。
翻過一道草木稀疏的山脊,視野驟然開闊。山腳下,一片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輪廓映入眼簾——正是下山時路過的第一個村莊。低矮的土坯房舍,歪脖子老槐樹,渾濁的小河……與記憶中并無太大不同,只是更顯破敗了些。
影的腳步在山脊邊緣停下。冰藍色的眼眸俯視著那片炊煙裊裊的村落,里面沒有仇恨翻涌,也沒有近鄉情怯,只有一片被枷鎖磨礪后的、近乎漠然的平靜。百年滄桑,物是人非,當年欺辱它的的孩童早已作古。這村莊于他,不過是人間煙火的一個模糊剪影,一段早已了結的因果。
然而,就在這時,村莊的方向傳來一陣異樣的喧囂。并非日常的雞鳴犬吠,而是充滿了驚恐、慌亂和絕望的哭喊!
“快跑啊!”
“妖怪來了!”
“救命啊——!”
影的瞳孔微微一縮。只見村莊邊緣靠近山林的方向,幾處簡陋的茅草屋舍正燃起熊熊大火!濃煙滾滾,火光沖天!而在火光與濃煙的間隙,幾個動作迅捷、帶著明顯非人特征的佝僂身影,正如同鬼魅般在村中肆虐!它們尖嘯著,揮舞著利爪,輕易撕裂倉惶奔逃的村民!濃烈的血腥味和妖氣,即使隔著這么遠,影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是山魈!而且是好幾只!它們綠色的皮毛在火光中閃爍,額頭的豎瞳放射著殘忍的幽光!其中一只體型格外壯碩的山魈,正將一名村民的尸體高高舉起,撕裂,任憑內臟和鮮血灑落,發出興奮的尖嘯!
這些精怪,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襲擊人類村落?而且是在離溶洞邪神如此近的地方?影瞬間聯想到那如跗骨之蛆的邪神意念。是它驅使的嗎?為了制造混亂?為了……尋找什么?還是僅僅為了宣泄被“金身”挫敗的怨毒?
村中的慘狀并未在影心中激起多少波瀾。人類的生死,在百年孤獸的眼中早已淡漠。他冰藍色的眼眸如同冰冷的鏡頭,冷靜地記錄著這場單方面的屠殺。他甚至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當年曾對幼貓視而不見或呵斥驅趕的村民,此刻正哭喊著在利爪下奔逃、倒下。
因果循環?弱肉強食?影心中無悲無喜。他背負著枷鎖,自身難保,更無意去做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溶洞中村民的跪拜,不過是愚昧的投影。他轉過身,準備繞開這片混亂與血腥。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
“嗚哇——!”一聲極其稚嫩、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孩童哭嚎,猛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囂,狠狠刺入影的耳膜!
影的身體猛地一僵!冰藍色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哭聲……來自村莊中央、那株歪脖子老槐樹下!一個約莫四五歲、穿著破爛紅襖的小女孩,正跌坐在滿是泥濘和血污的地上,嚇得渾身發抖,放聲大哭!她的面前,一只猙獰的山魈正裂開大嘴,露出細密的獠牙,幽綠的豎瞳中閃爍著殘忍的興奮,細長的利爪高高舉起,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狠狠抓向那毫無反抗之力的稚嫩頭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影的腦中,沒有任何思考。沒有救人的念頭,沒有行善的沖動。只有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層的、被強行壓抑了百年的、屬于幼獸面對絕對危險時的……極致恐懼與無助感,如同被點燃的炸藥,轟然炸開!與眼前那小女孩絕望的哭嚎瞬間重疊!
當年雪夜柴禾堆下,被孩童圍堵,被燒火棍烙下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百年后,竟在此刻,以旁觀者的角度,如此清晰地重現在另一個弱小生靈身上!
“吼——!!!”
一聲壓抑了百年、混合著痛苦、憤怒與某種連影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被枷鎖強行喚醒的暴戾本能,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猛地從他喉嚨深處炸響!并非針對山魈,更像是靈魂深處某種桎梏被強行撕裂的痛嚎!
隨著這聲咆哮,影體內那沉重如山的暗金色枷鎖經絡,仿佛受到了這極致情緒的猛烈沖擊,瞬間劇烈地震蕩起來!心臟處那枚暗金色的“卍”字佛印,更是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一股沛然莫御、帶著無上威嚴與禁錮之力的浩瀚氣息,以影為中心,如同無形的沖擊波,轟然向四周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