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棲湖。

小院最深處的房間內。

路明非站在夏彌身后靠在墻邊閉目養神，夏彌則是蹲在地上安靜的整理琴弦。

按理來說有時間零這樣的言靈在手，路明非覺得這座城市里他就像是路震天一樣，唯一的煩惱就只有手中的刀砍久了容易卷刃。

但不知道為什么。

隨著時間的推移，看著窗外下沉的夕陽，路明非的心臟仿佛也跟著一同沉了下去，變得愈發緩慢。

才剛剛到大鴻臚卿的府上赴宴沒幾天。

蘇媽媽昨晚突然喜氣洋洋的找到夏彌。

說是大鴻臚卿對上次宴席上夏彌的琴技非常滿意，為此今晚破例給他雷打不動的行程新添了一項，來月棲湖再聽一次。

這樣的客人自然不能像平日里一樣，蘇媽媽早早就給夏彌換上了華貴的長裙，路明非這個掛件一樣的劍侍也跟著沾光收到了一身嶄新的袍子。

那把破破爛爛的劍也被換下了，當然新換的也只是一把品相和木質好一些的木劍而已。

畢竟是跟那樣尊貴的大人物共處一室，任誰都不可能容忍有人手持利器。

……

夜晚悄然而至。

大鴻臚卿并沒有帶太多隨從，就只有一駕馬車身后跟著幾個騎著馬的年輕人。

蘇媽媽熱情地把大鴻臚卿的馬車迎進院子里，安排人把馬車和馬都安置在進門處特意留出的空位。

幾隊緹衛遠遠跟在后面，負責保障月棲湖周邊的安全，以防有人在外埋伏。

蘇媽媽給大鴻臚卿安排在了院子盡頭那間不常打開的房間，整體布局其實跟其他房間里沒有太大的區別。

就是不像其他房間一樣幾乎是相連在一起，而是獨立在小院的深處。

房間里按照大鴻臚卿的要求，只留下了路明非和夏彌姐妹兩個照看。

這次跟之前在大鴻臚卿府上的宴席情況完全不同。

或許是到了月棲湖這種地方天然會變得更加放松。

大鴻臚卿坐下后只是靜靜地聽夏彌彈琴，并沒有跟他帶來的那些年輕人聊那些路明非聽不太懂的話題。

直到夏彌第三首曲子彈到尾聲，大鴻臚卿才突然擺了擺手。

夏彌余光中捕捉到了大鴻臚卿的動作，旋即把雙手輕輕放在琴弦上，琴聲漸漸變小直至不久后完全消失。

屋子里一時間突然變得無比安靜，安靜到讓人能明顯的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路明非袍子下的肌肉在幾次深呼吸之間悄然繃緊。

大鴻臚卿卻像是對這尷尬的氛圍渾然不覺一般，只是靜靜地在那呷著茶水。

不過想想倒也正常。

畢竟這老頭可是整天跟天底下最頂級的壓力怪，身處帝都深處大殿當中的那位皇帝陛下共處一室。

房間里現在這種淡淡的壓力，對大鴻臚卿可能都算是某種享受了吧？

“咳……”不知道是不是喝的急了，大鴻臚卿突然被嗆了一口。

安靜的房間內頓時回蕩起大鴻臚卿劇烈的咳嗽聲。

路明非玩命抿住嘴角，才勉強沒有笑出聲來。

他眼神掃了一圈那幾個跟著大鴻臚卿一起來的年輕人，居然全都面不改色，沒有著急的上前關心，也沒有任何憋笑的跡象。

不是，都抑郁了嗎？

片刻后，大鴻臚卿緩過勁來，一指夏彌的方向。

開口說出了今天第一句話。

臉上還是那副和善慈祥的樣子，但說出的話卻讓路明非的呼吸重了重。

身后的夏璃拉著路明非袍子的手也抓緊了一些。

“你，過來。”

夏彌臉上始終維持著微笑，聞言只是遲滯了片刻，便輕輕點頭，起身。

路明非在夏彌的身后下意識攥緊了腰間挎著的木劍，當然他也沒指望過這裝飾品一樣的武器能有什么殺傷力。

在時間零的領域下，大鴻臚卿帶來的那幾位年輕人身上的佩劍隨時可以成為路明非最好的武器。

“不。”誰知道還沒等夏彌完全站起，就被大鴻臚卿打斷，手指的方向還是沒變，又重復了一次剛剛的話，“你，過來。”

房間內一時間陷入一片死寂。

大鴻臚卿手指的方向一共就只有三個人。

夏彌，路明非，和一直縮在路明非身后的夏璃。

不過其實已經不用二選一了。

看著不遠處那個胖老頭直勾勾的視線，路明非這才意識到合著今天是沖著他來的啊？

老東西絕對是因為剛剛老子笑場了在這蓄意報復吧！

見路明非遲遲沒有動作。

大鴻臚卿帶來的那幾個年輕人默默站起身。

分成左右兩個方向朝著路明非的方向圍了過去。

路明非有些發懵，搞不懂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他有心直接動用時間零，但畢竟面對的是帝都城內一人之下的大鴻臚卿，真要動手之后大概是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被那個長腿緹衛輕輕放下。

退一萬步來說……不行，這個真退不了，都來月棲湖了，總不可能是來考校他才學的吧？

路明非想了想還是覺得隨機應變比較好，于是沒有動作，只是默默在原地一杵，一副任你怎么樣都可以的架勢。

看著手下的幾人徹底把路明非圍住，大鴻臚卿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并且在下一秒，永遠的保持住了這樣的笑。

平靜的房間中沒由來的刮起一陣颶風。

房間的燭火熄滅，一道金黃色的光閃動片刻。

幾乎是在同時，漆黑的房間里劃出一道明亮的血跡。

“刺客！”房間內有人想要大喊。

但他才剛剛張開嘴巴，聲音還沒來得及從房間內傳出，就近乎停滯一般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

等夏彌再次恢復意識時，被一陣迎面灌進鼻腔的風嗆的一陣咳嗽。

這是路明非偶然發現的操作，在時間零的領域內除了他之外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跟其他人共享這份神跡。

背上綁著的夏璃還有些發懵，睜開眼睛左右掃了一圈后，又默默靠回路明非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隨著時間的增加路明非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粗重。

身前的夏彌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轉過身子開口想說些什么。

卻被路明非強行按著肩膀轉過身子。

順勢整個人趴在夏彌的背上。

夏彌身體一僵，不過片刻后便放松下來這樣可以讓路明非靠著更舒服一些，她默默把自己的手蓋在路明非那雙被被韁繩勒得有些發青的手上。

女孩身體的溫暖讓路明非稍微緩過一口氣。

之前幾次都只是短暫的開啟時間零，路明非頂多是在事后身體會有一段時間的不適。

但現在帶著夏彌姐妹兩個人跑著跑著，路明非突然有種身體快要被撐開的撕裂感，不，準確來說被撐開的是他一直艱難維持的領域。

剛剛趴在夏彌身上放松的那一小會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沒過多久，他終于是再也支撐不住。

時間零的領域解除。

幾乎是在同時，路明非看到那座距離不過幾百米的城墻在一聲聲呼喊下快速關閉。

路明非試圖拼著最后的體力沖出城門。

但僅僅是十幾秒的時間。

四面八方穿戴整齊的緹衛，就像是潮水一般翻涌著巨浪拍打過來。

根本沒有任何放狠話的環節，訓練有素的分成幾個批次一言不發的朝著路明非的方向依次射出弩箭。

弩箭射出的瞬間。

路明非試圖拖著疲憊的身體再次打開時間零，卻突然發現弩箭先一步在空中停滯。

“哥哥，恭喜你……”小魔鬼臉上帶著惡趣味的笑容，“得到女孩的心感覺還不錯吧？”

“什，什么意思？”路明非有些發懵，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小魔鬼在這個時候蹦出來大概是沒安著什么好心。

小魔鬼嘿嘿地笑：“哥哥，其實按照規則你早就可以離開這里了，不過作為你最親愛的弟弟，怎么會那么不近人情，強行讓哥哥離開呢，不過，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

消化了片刻后。

“我去你媽的！”，路明非咬著牙，聲音聽起來只恨不能把眼前賤嗖嗖的男孩給撕碎，“都等了那么久，你他媽的在這種時候出來讓我離開？”

“哥哥你也意識到了吧。”小魔鬼幽幽地說。“只靠著時間零是沒法帶著你的女孩走出這里的。”

“你想說什么？”路明非明知故問道。

其實問題的真正答案他早就聽小魔鬼說了無數次，聽得耳朵都要起了繭子。

整個帝都靠著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戰勝的，要……作弊才行。

聽著小魔鬼又一次在耳邊重復那一套看似公平的交換條件。

這次路明非沒有像掛斷騷擾電話一樣隨口讓他滾蛋。

而是在長久的沉默后。

輕輕點了點頭。

“哥哥你真的決定好要跟我交換了嗎？”

一直纏著路明非想要得到靈魂的小魔鬼突然一轉平時的態度，變得格外認真。

“交易的代價可是需要哥哥的……”

“交易。”

路明非突然開口打斷了小魔鬼，緊接著就緊緊閉上了自己的嘴巴，似乎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反悔取消交易。

但路明非這顯然是多慮了。

魔鬼可不會考慮客戶體驗后會不會差評，只會在聽到成交的瞬間滿足你的要求，順帶取走你四分之一的靈魂。

小魔鬼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路明非，在他的耳邊震聲喊道：

“哥哥……你總是那么傻，不過就是這樣冒著泡的傻氣，才讓我一次次確認我沒找錯，你就是那個理應咆哮世間的怪物啊哥哥！”

“somethingfornothing……100%融合！”

路明非身上的袍子在小魔鬼的喊聲落下后在空中碎成了不規則的碎片，黑色的鱗片自手臂向路明非的全身開始擴張，直至覆蓋他的整個身體。

他的背后露出兩個鮮紅的洞口，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在那里緩緩張開，從血管似的結構開始快速生長，赤金色的瞳孔不知何時在夜色里照亮了眼前被染紅的街道。

城門周圍前來阻攔他們的緹衛，近乎是在瞬間就被路明非處理的一干二凈。

夏彌愣愣的看著這一切，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

路明非在融合后沒多久就能感覺到，身體里這股比試用版作弊代碼還要恐怖的力量似乎可以被他輕松的掌控。

還沒等路明非緩過神來說些煽情的話。

下一秒夏彌居然毫不猶豫的扭過頭，繼承了路明非的位置，狠狠地抽打了起馬背的韁繩。

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帶著夏璃一起沖出了帝都那仿佛能把天地都攔下的城墻。

路明非看著夏彌的背影在塵煙中慢慢消散，嘴角動了動，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轉身朝著帝都的深處看去。

那里有一個叫做天啟的地方，每個人踏進帝都前或多或少都想過，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能踏足那片土地？

路明非倒是對天啟沒有什么執念，只是能感覺到那里似乎有個同類正隔著帝都遙遙與他向往。

路明非深呼一口氣，閃動著翅膀高高升起。

雖然都不確定那所謂的同類是不是存在。

但不知道為什么，路明非莫名的能感覺到，要再高一些，飛到云層深處才是他們的戰場。

不過剛飛了一半時，路明非不斷煽動的翅膀突然在半空中頓了頓。

低頭望去。

視線越過帝都城復雜的地形最終定格在一個小巷中。

是那個嘴里總是念叨著大俠的中二大小姐，不知道又在哪惹上了仇家。

……

小巷內。

女孩看著眼前的敵人相繼倒下，想到了什么，瞳孔中劃過驚喜的神色，四處張望著，卻發現周圍空空如也。

最后還是路人的驚叫提醒了她。

抬頭望去，只能看到一個身體近乎被黑色的鱗片給覆蓋的怪物。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怪物的身份。

當即忍不住高喊道：“柳上原！”

喊聲淹沒在空中。

她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了……這是她爹在家經常哼唱的一首小調中的歌詞。

看著高處怪物的身影漸漸與天際融為一體，她不由自主的哼唱起來那首歌：

“青青柳上原……”

“青青柳上原，郁郁風中草……”

“姐姐。”

幾天后。

距離帝都不知多遠的一處密林中，夏彌隨口哼唱著一首忘了在哪聽來的小調，剛一開口卻被妹妹給打斷了。

“我是刺客……天羅本堂最強的刺客！”

夏彌轉過身，看著夏璃泛紅的眼眶，眉頭緊皺著，語氣冷冷地說：

“在帝都唯一要做的就是取下那老東西的腦袋，至于其他人，與我無關。”

沉默片刻，夏彌再次開口，嘴角撇了撇，似在嘲笑某人：

“師范總跟我說他是一把只要握著就注定會劃傷自己的刀，但其實還是蠻有用的嘛。”

夏璃悶悶地哦了一聲：

“姐姐可以把哥哥留下的東西給我嗎，反正你也會丟掉。”

夏彌瞪了她一眼：“滾去找干柴生火！今晚我們還要在這里過夜。”

感覺到身后夏璃的腳步聲遠去后。

夏彌從懷中取出一塊瑕疵很明顯的暖玉。

倒影在水中，暖玉中的雜質似圓月一般在水中氤氳著淡淡的光輝。

耳邊是風打在枝葉上的擺動聲，密林中不知名的動物踩在地上細小的樹枝時啪嗒的碎裂聲，還有滴答滴答水滴掉落的聲音。

水中有圓月，月影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