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做出這等決策,怎也不與臣下商量一下。”
雒陽北宮,西園,驥廄丞。
夜色幽深。
皇帝正要在押房休息,大長秋趙忠便急匆匆走來。
原因很簡單,皇帝答應用內(nèi)帑幫豫州修河道,這筆開支仔細算下來,大得難以想象。
趙忠執(zhí)掌內(nèi)廷,幫皇帝看家,必須說句話。
劉宏將解開一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來到案幾旁坐下。
寢室的案幾是一張矮方桌,可供兩人對坐。
坐席是表面寬大的矮凳,坐起來十分舒服。
劉宏請趙忠對面而坐。
趙忠順手把爐子上的茶水取來,倒了兩杯。
“趙卿,你怎么如此急切,都不讓朕睡覺了?”
趙忠嘆息道:“陛下,你知道挖河需要多少錢糧嗎?這個開支陛下心中可有數(shù)?
“這么說吧,以陛下定下的工程,需要每年投入一百二十億錢,乃是朝廷歲入的三成?!?
光和五年歲入四百億錢,三成歲入就是一百二十億錢。
皇帝內(nèi)帑來自獻費,每年收入三十多億錢。
如今皇帝手里還有三十億錢,看似不少,實際上也就夠三個月的挖河費用。
就算拉上黃琬,能撐個半年,半年之后呢?
想通過國庫挖河,也是不可能。
朝廷的開支,僅北三州的軍費就要一百多億,除去各種雜項,再發(fā)發(fā)俸祿,就所剩無幾了。
南宮去年失火,燒了兩座宮殿,到現(xiàn)在還沒錢修。
至于加稅,如今大漢已經(jīng)有田稅、畝斂稅、算賦、口賦、更賦、芻縞稅、獻費。
百姓已經(jīng)沒有油水可榨了。
劉宏擺手道:“趙卿,你也不要想著這事一定能辦成,雖然內(nèi)帑愿意出資,河道能不能挖,還不確定?!?
“陛下何意?”趙忠問道。
劉宏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嘆了一口氣:“你也知道,汝南是袁司徒的根基所在,挖河損壞耕地,他肯定不同意?!?
“是啊。”
趙忠嘆了一口氣道:“這一點臣下也想到了,之所以來見陛下,也是怕陛下施政受挫……”
劉宏笑了笑:“趙卿,不要小看了朕,朕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那個,打了敗仗就意志消沉的皇帝。
“如今大漢危機四伏,需要朕以堅定的心性,肩負起大漢一十三州的未來。
“說實話,哪怕你現(xiàn)在讓朕穿女裝出去轉一圈,朕都沒問題?!?
劉宏之所以說出這話,是因為最近的夢里,總是出現(xiàn)一個場景。
自己是一個統(tǒng)帥模樣的人物,雖然是個老者,卻穿女裝面對帳下眾文武。
一開始還有些臉紅,后來就無所謂了。
劉宏覺得,這是一種對心性的磨練,在夢中潛移默化,增強自身定力。
勾踐能為夫差拉車,韓信能受胯下之辱……
自己只是在熹平六年指揮不當,損失了兩萬邊軍,十幾萬民夫,幾十萬石輜重……
當然,這些損失還是有些重。
但面對鮮卑的劫掠,自己也算亮明態(tài)度,堅決反擊。
雖然大仗打敗了,但自己一直維持北三州軍力,利用軍事豪族,不斷小規(guī)模反擊。
鮮卑也受不了。
這才有了今年的商貿(mào)和議。
趙忠早就聽張讓說了,皇帝今時不同往日,整個人成熟許多,見皇帝心性堅定,便微微頷首。
“其實……陛下,凡事都可以討價還價,河道可以分段實施,一來讓袁家不那么抵觸,二來可以減少投入。
“這件事就不需要陛下多操心了,由臣下與袁家斡旋,盡快開工部分河道?!?
劉宏擺手道:“這件事你不用著急,有一封奏表在路上,你先等等?!?
……
雒陽北宮,尚書臺。
清晨。
宮中侍從將各公府、刺史部、郡府的奏表一起送入尚書臺。
三公曹接到一封奏表,被其中內(nèi)容震驚,不敢自專,于是遞交尚書令桓典。
桓典打開奏表,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豫州刺史黃琬上的奏表,言豫州大旱,汝南最重,乃是上天示警,認為司徒袁隗不賢。
奏表中提及,天災時,罷免三公乃是慣例。
原司徒、太尉楊賜因日食、地震兩次被罷免;原司徒陳耽,因大疫被罷免:袁隗自陳耽后繼任司徒,沒理由遇到大旱不罷免他。
桓典召來屬官詢問,得知今年多地上報旱情,豫州旱情最重。
上報旱情的,都是膏腴之地。
可見今年朝廷歲入要大打折扣,加之旱情帶來的流民問題,國家必然動蕩。
黃琬上書,罷免司徒平息民憤,是歷朝常用的做法,也算切中時要。
桓典沉默一陣,最終決定,代表尚書臺,批注支持黃琬的奏表,并提交內(nèi)廷審核。
袁司徒為皇長子之師,皇長子即將立為太子,這時候正是袁隗最風光的時候。
雖然袁隗風頭無兩,但桓典認為,不能因為袁隗勢力強,就打破朝廷慣例。
要是不罷免袁隗,楊賜、陳耽以及他們的門生故吏怎么看?
豈不會認為朝廷不公?
……
彈劾奏表由專人送往內(nèi)廷。
常侍們看了,也都一個個臉色鐵青,急忙將奏表轉呈趙忠。
趙忠正在審核奏表,見有奏表“插隊”,想到前幾日皇帝的話,趕緊接過來。
翻開一看,好家伙!
豫州刺史黃琬,彈劾司徒袁隗,要求罷免司徒。
趙忠沒想到,黃琬還真敢干。
現(xiàn)在朝野上下,有幾個不巴結袁隗的?黃琬竟然逆風而行,直接要弄掉袁隗。
但黃琬的奏表,實在挑不出毛病,要是不罷免袁隗,楊賜、陳耽等也未免太冤枉了。
趙忠召集眾常侍,說明看法:“因天災罷免三公,乃歷朝慣例,袁司徒雖然威望素著,但也不能因為他,壞了歷朝成例。”
常侍呂強道:“趙公,袁司徒乃是未來太子之師,你可要考慮清楚?!?
趙忠看著呂強,眼神里滿是不悅,這位算是宦官里的反骨之人,總想著和士人親近。
趙忠眼瞼低垂,沉聲道:“士人總說宦官干政,如今陛下只讓我們審核奏表,不得胡亂干預。
“奏表本身沒問題,你讓我怎么做,把好好的奏表駁回去?那不還是干預朝政嗎?”
“這……”
呂強啞口無言,縱然想幫袁隗說話,也沒法說什么。
“要不……讓陛下決斷?”
趙忠立即反駁道:“陛下早就說了,內(nèi)廷和尚書臺意見不一致時,再找他決斷,如今尚書臺同意,內(nèi)廷也無異議,為何勞煩陛下?”
“可……”
“你也不要多說了,罷免三公,需要朝議共決,到時候,滿朝文武一起決議就是了?!?
呂強深知,朝堂是袁隗的主場,但楊賜、陳耽等人,也是有門生故吏的,他們能看著舉主受不公對待?
趙忠對內(nèi)廷侍從道:“事不宜遲,明日下發(fā)告知,后日在南宮朝議,商議罷免袁司徒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