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媽走后，我算是徹底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了一起。爺爺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知識分子，在縣城里開著一家醫館，因為醫術精湛醫藥費便宜，大家口口相傳，甚至連更偏僻的山溝溝里的人都愿意來找爺爺瞧病。但同時，他和奶奶也是虔誠的信教者，每天都需要固定的時間去祈禱。我則在他們各自去祈禱的時候，充當臨時的小伙計。記得童年里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看好門，有人來就叫我”。

上學之前的日子里，我幾乎每天大多數時候，都枯坐在門口冰涼的水泥臺階上，看著從藥店門口路過的人，偶爾數數腳下爬來爬去的螞蟻，聽著一墻之隔的巷子里傳來鄰居家小孩子歡快的笑鬧聲，猜想她們現在是踢毽子還是打沙包，又或者是在跳皮筋，唯一聊以慰藉，可以自娛自樂打發無聊時光的東西，就是春天藥店門口空地上長出來的草皮。

拔出一撮草皮，一定要記得不能把上面的泥巴甩掉。那些粘在草皮底部的泥巴才是最重要的，握起來在門口水泥臺階上用力墩一墩，就可以當作毽子來踢了。是的，我沒有屬于自己的毽子，自己家雞毛做的也沒有，爺爺奶奶都太忙了，沒有閑暇時間分給雞和小孩子。

他們是從饑荒年代艱難熬過來的老人，經歷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辛苦，秉持著節儉樸素的傳統美德，怎么可能把錢浪費在小孩子的玩具上？但在吃食和學習上，從來不曾苛待于我。還有風箏，也可以自己做，找一個普通的塑料袋，在袋口處扎一個繩子，趁著有風的時候拉著往前跑，“風箏”就能短暫地離開地面低飛一會兒。

我每天都期待著爺爺的藥房會有病人來光顧，這樣，我就可以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和巷子里的孩子們一起玩兒一會兒。美中不足的是，玩完回家的時候，每個小孩子都在自己的媽媽或嚴肅或溫柔的呼喚聲里一個個離開了，就剩我自己孤零零站在原地。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還會傳來鄰居們竊竊私語的聲音，開玩笑似的說“她爸媽都不要她了，要不能把她丟給爺爺奶奶嗎？”當然，還有更熱心的鄰居，會在看見我的時候當著我的面說，其他人都會作勢用手肘推推她，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我既渴望融入到小孩子中間可以一起玩兒，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可憐，又害怕遇到大人們對著我開那些讓我想躲起來哇哇大哭的玩笑。奶奶有時候發現我不見了，也會追出來巷子里找我。這本身是一件值得開心和驕傲的事情，至少我也是有人找回家吃飯的。奈何，奶奶是個沒什么文化的人，總是會第一時間破口大罵“短命鬼又死到哪里去了？你爹娘鴨子下蛋不管蛋，偏留下你這個喪門星來禍害我。。。。。”唉，本來想難得地挺起胸膛走回家的，最后只得在小孩子和大人們的注視下灰溜溜逃走。

起初，大人們的玩笑我是不信的，內心始終有個堅定不移的信念，爸媽只是暫時地把我放在爺爺奶奶家，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接我走的，一定會的。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在鄰居的流言蜚語和奶奶嫌棄的謾罵聲里，我也迷失了，徹底相信了我被拋棄這件事。

爺爺的藥店日復一日忙碌著，我也習慣了做一個看門的小伙計，為爺爺的藥店守好門戶。秋去冬來，上門來看病的人，看著店里的半大孩子，總會寒暄幾句，好奇這么大的孩子怎么沒去上學。爺爺奶奶也意識到，我已經到了可以去讀書的年紀。四歲多是個不尷不尬的年紀，無人接送，沒上過幼兒園和學前班，上小學又年紀太小。最后，還是爺爺想辦法托人把我的年紀改大了兩歲，才終于有了去讀附近小學的資格。

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對于陌生的恐懼和害怕多過對讀書和認識新朋友的渴望。繼被爸媽拋下之后，一直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生怕爺爺奶奶也嫌棄我，不要我了，那我就真的變成了鄰居口中的野孩子。似乎是造物主聽見了我的心聲，在又一個秋天的末尾，祖奶奶終于還是沒能挺過病痛的折磨，溘然長逝。家里人都要忙著葬禮的事宜，我讀書的事順其自然被擱置。

對于親人突如其來的死亡，我懵懂又迷惑，只唯一清楚的是，我應該是不用離開爺爺奶奶被獨自送到學校去了。

本來覺得天都塌了，突然有了神奇的轉折，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意外的驚喜。感謝祖奶奶大恩大德，誤打誤撞的成全，我以后一定好好努力做孝子賢孫。但是葬禮總有結束的時候，去讀書這件事在短暫擱淺后又一次被提上日程，我的慌亂只增不減。

可能對于上學真的過于恐慌，在祖奶奶葬禮后一周，我竟然離奇地發起了高熱。也有人說我是被祖奶奶的亡靈沖撞了，甚至有人說我是天煞孤星，專門克別人性命，明里暗里提醒爺爺奶奶小心提防我，一時間眾說紛紜。

但是，不得不說爺爺的醫術確實精湛，沒幾天我就徹底痊愈了，甚至因為高熱在家里養病沒怎么動彈，臉上還長了一點肉出來，唯獨個子一點兒沒長，好像停留在了爸爸媽媽離開的時候。

終于，我還是被送到了附近的小學順利報名。一直以來擔心的事變成了事實，離開爺爺奶奶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我沒有拒絕的權力，更不敢哭鬧撒潑打滾，像其他上幼兒園的孩子一樣，哭喊著抱住奶奶的腿說自己很害怕不想去學校。只是木然地被帶著報了名，奶奶把我交到老師的手里就轉身走了。當初我沒有追上去的勇氣，現在當然也沒有，只能使勁眨了眨眼，把奪眶而出的眼淚狠狠逼了回去。

小孩子沒有選擇的權力，只能聽從大人的安排，按部就班的去到自己該去的位置上。哭鬧就是不懂事，不知好歹。而我，是最不應該也沒有資格違逆大人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