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城關內,一間臨時辟出的靜室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血腥。
空氣中彌漫著清心寧神的藥香,幾盞長明燈在角落搖曳,投下昏黃的光暈。寧無涯躺在鋪著厚厚毛皮的軟榻上,面色依舊蒼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仿佛一盞隨時會熄滅的油燈。陸通明盤膝坐在榻前,雙目微闔,雙手虛按在寧無涯胸腹上方寸許之處。
精純柔和的青色靈力如同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注入寧無涯體內,小心翼翼地梳理著他近乎枯竭的經脈,滋養著那遭受重創、搖搖欲墜的生命本源。寧承安卸下了沉重的戰盔,露出布滿血絲和疲憊的臉龐,他沉默地守在一旁,魁梧的身軀如同磐石,目光緊緊鎖在兒子毫無血色的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牽動著他的心弦。
時間在靜默與藥香中緩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陸通明緩緩收手,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睜開眼,眼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如何?”寧承安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陸通明緩緩收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眉宇間的憂色絲毫未減:“本源枯竭,神魂沉寂。承天劍護住了他最后一點真靈不滅,如同風中殘燭。外力強行灌輸靈力,只會加速這燭火的熄滅。此刻,他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任何擾動都可能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指向寧無涯眉心,那里皮膚下似乎有極其晦暗的流光一閃而逝:“意志大陣仍在運轉,蜚的殘魂被牢牢禁錮在封印核心,無法直接作祟。這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陸通明的語氣更加沉重,“無涯自身的沉寂,恰恰給了那殘魂最隱蔽的侵蝕機會!”
“侵蝕?”寧承安心中一緊。
“是‘腐化’。”陸通明糾正道,眼中帶著深深的忌憚,“蜚的力量本質是腐朽與終結。無涯此刻生命之火微弱,生機近乎斷絕,他的肉身與沉寂的神魂,就如同暴露在毒沼中的朽木,正是蜚最喜愛的‘溫床’!那殘魂雖被封印,但其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的腐朽氣息,會如同最細微的塵埃,緩慢而持續地滲透出來,污染、侵蝕無涯這具失去抵抗力的軀殼!這非意志之爭,而是本源層面的緩慢‘凋零’!若不能盡快喚醒他的生機,即便蜚不破封,他的肉身也會在沉睡中被徹底腐化,最終成為一具……被封印著邪魂的空殼!”
寧承安瞳孔驟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比直接的戰斗更可怕,是無聲無息的消亡!
“當務之急,”陸通明斬釘截鐵,“必須雙管齊下!其一,以最溫和、最滋養本源且能抵抗腐朽之氣的天地靈物,為他筑起一道‘生命屏障’。“其二,也是唯一的希望——等待他自身的生命之火重新燃起,或者……找到能喚醒他沉寂神魂的契機!外力只能提供環境和滋養,能否醒來,何時醒來,全看他自己能否在沉眠中找到歸路。三把靈劍……”陸通明看向懸浮在榻邊、光華徹底內斂、如同凡鐵的古樸長劍,“它是唯一的變數。它與無涯性命相連,或許……在某個臨界點,能成為指引他歸來的燈塔。
靜室外,定城關的喘息帶著血腥與焦土的味道。
項進正指揮士兵用特制的符水沖刷祭壇殘骸,祛除最后一絲陰晦。林虎則忙著安排人手接應終于抵達的朝廷運水車隊,干渴已久的關城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水源的到來暫時緩解了燃眉之急,但項進麾下的精銳營已整裝待發,只待命令便逆流而上,徹底打通大通河上游。
寧承安走出靜室,將噬骨的擔憂深藏眼底,統帥的威嚴重新覆蓋面容:“項進!”
“末將在!”
“水源通道,關系全城存續!命你即刻出發,打通上游!遇山開山,遇敵則殲!務必在最短時間內,讓大通河水重新流淌在關城之下!”
“末將遵命!必不負將軍所托!”項進抱拳,眼中燃燒著戰意。
“林虎!”
“末將在!”
“統籌物資,安撫軍民,加固城防!崖族雖退,不可不防!斥候加倍,我要知道他們主力確切動向!”
“遵命!”
寧承安目光掃過堆積在一旁、被符咒層層封印的祭壇殘留物,聲音冰冷:“這些東西,嚴加看管。待此間事了,我要親自‘審問’它們背后的秘密!”
京城,陳府書房。
夜已深沉,書房內卻只點了一盞如豆的孤燈。陳尚枯坐在書案后,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投在墻壁上,扭曲變形。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塊碎裂的、帶著暗綠色斑點的骨片——這是他安插在兵部的親信,從定城關加急戰報的附件中,冒險拓印下來的一小塊祭壇符文殘片。
骨片冰涼刺骨,上面殘留的微弱氣息,卻讓他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陣悸動與……熟悉。正是那日書房中,幻蛛留下的氣息!
“幻蛛……祭壇……定城關的詛咒……”陳尚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骨片,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型:定城關的詛咒,與那日脅迫他的幻蛛,同出一源!甚至,那詛咒很可能就是幻蛛借崖族之手布下的!
“瑜兒……”他顫抖著手撫摸著骨片,仿佛能透過它感受到孫兒在宗人府靜室中正承受的非人折磨。幻蛛那惡毒的話語再次回響在耳邊——陳瑜的魂魄,正在成為她的養料!
絕望與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衰老的心臟,越收越緊。皇帝奪權、家族衰落、孫兒性命垂危……所有的壓力最終都匯聚到一點:打開京城“生門”的封印!
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籠罩下的皇城方向。那代表著帝國中樞與龍氣匯聚之地,也是幻蛛要求他打開“生門”的所在。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被瘋狂的怨毒與孤注一擲的決絕取代。
“寧承安……玉衡宗……是你們逼我的!”他如同受傷的孤狼,發出低低的嘶吼。他顫抖著從書案最隱秘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枚非金非玉、刻滿了扭曲符文的黑色令牌。令牌入手冰涼,散發出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陰晦之氣。這是陳氏先祖因緣際會所得,據傳與某些古老的隱秘儀式有關,或許……能派上用場。
紅柳原,恒然金帳。
金帳內,斡勒赤(或者說,此刻主導行動的更多是相柳的意志)端坐主位,右眼深處那點猩紅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帶著一種非人的冷漠與審視。大祭司罕玨恭敬地侍立在下首,眼中充滿了敬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賢王身上那股如同沉睡兇獸蘇醒般的磅礴威壓,比之前更甚,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古老與腐朽氣息。
“定城關……祭壇被破了?”斡勒赤(相柳)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喜怒,卻讓罕玨心頭一緊。
“是,賢王。”罕玨連忙躬身回答,“剛收到的鷹訊。大周玉衡宗付出不小代價,摧毀了祭壇,污穢洪流已斷。崖族暫時退卻,但主力猶存。寧承安之子寧無涯似乎動用了一種極其強大的力量,自身也遭受重創,生死不明。”他將探知的情報詳細稟報。
“強大的力量……”斡勒赤(相柳)右眼血芒微閃,那股被玄黃劍光刺穿感知的厭惡感再次浮現。它沉默片刻,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烏桓和天恒那邊呢?”它轉移了話題,聲音依舊冰冷。
“劍海關依舊在毒瘴中苦苦支撐,但大周朝廷正不惜代價運送藥材,烏桓攻勢雖猛,一時也難有突破。天恒氏則有些……出工不出力,似乎在保存實力。”罕玨如實稟報。
“哼,豺狼本性。”斡勒赤(相柳)發出一聲冷哼,“寧承安被拖在定城關,齊楓那點人馬,不過是顆礙眼的石子。”帳內氣氛壓抑。斡勒赤(相柳)端坐于鋪著白虎皮的巨大座椅上,右眼深處那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鉆,冰冷地掃視著單膝跪地的罕玨。罕玨恭敬地呈上最新的鷹訊,詳細稟報著定城關祭壇被毀、寧無涯動用神物之力后陷入瀕死、以及崖族暫時退卻的消息。
“動用神物……陷入瀕死……”斡勒赤(相柳)低沉的聲音重復著,聽不出喜怒,但罕玨卻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彌漫開來。那右眼中的血芒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流露出一絲極其隱晦的……忌憚?罕玨以為自己看錯了。
“承天劍……意志封印……”斡勒赤(相柳)似乎在品味著這幾個字,隨即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倒是省了本座一番手腳。一個沉睡的、被邪魂緩慢腐化的天命人軀殼……比一個活蹦亂跳的,更有趣,也……更‘美味’。”
它不再關注寧無涯的生死,話鋒一轉:“齊楓的營寨,像顆釘子,礙眼。”
“賢王,戰士們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罕玨眼中兇光畢露。
“不。”斡勒赤(相柳)打斷了他,右眼血光流轉,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殘忍,“強攻,是下下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智者所為。我們要的是紅柳原這塊咽喉之地,是讓烏桓、天恒、崖族俯首,讓大周不敢輕舉妄動的威懾力!不是和齊楓和大周拼個你死我活。”
罕玨抬起頭,眼中帶著詢問:“賢王的意思是?”
“困獸。”斡勒赤吐出兩個字,眼神銳利如鷹隼,“我要讓齊楓和他的震霆營,變成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焦躁不安、日漸虛弱的困獸!”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向震霆營營寨周圍幾個關鍵節點:
“其一,補給。齊楓的補給線,必經‘風吼峽’。那里地勢險要。我們挑選部分人員分出三隊,日夜輪番襲擾!不要求殲敵,只需燒毀零星糧車,射殺落單斥候,制造恐慌,延緩其補給速度!讓齊楓時刻擔憂糧草,疲于奔命!”
“其二,心戰。”斡勒赤右眼深處那點猩紅微不可查地一閃,“挑選百名嗓門大、機靈的士兵,分成十隊,攜帶號角與皮鼓。每夜子時、丑時、寅時,輪流靠近震霆營寨,在射程之外,吹響哀傷的胡笳,敲響沉悶的喪鼓!間或夾雜著用周語呼喊:‘定城關過不了多久就要被攻破!爾等困守孤營,死路一條!’我要用這‘死亡之音’,日夜不停,摧垮他們的精神,讓他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絕望的等待中耗盡銳氣!”“妙計!賢王英明!”罕玨由衷贊嘆,“如此一來,齊楓進不能攻,退則失地,困守營中,只能眼睜睜看著士氣一日日低落!待其疲憊不堪,內憂外患之時,我恒然大軍再以泰山壓頂之勢迫近,迫其不戰自潰,或……不得不棄守!”
斡勒赤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屬于草原梟雄的冷酷:“記住,我們的目標是紅柳原,是威懾四方!讓齊楓活著,讓他的部隊活著,但讓他們活得生不如死,活得恐懼絕望!讓大周朝廷看看,他們倚仗的玉衡宗精銳,在我恒然‘困獸之策’下,是何等的狼狽與無力!這,才是最高明的震懾!”他右眼深處,相柳的意志似乎對這種緩慢而深刻的折磨方式也頗為滿意,傳遞出一絲陰冷的愉悅。
罕玨領命而去,迅速安排。斡勒赤獨自立于金帳門口,遙望震霆營方向,嘴角噙著冰冷的笑意。一場無聲的、卻更為致命的圍困與精神絞殺,在紅柳原的夜色中悄然拉開序幕。
---
定城關靜室。
藥爐上的湯藥翻滾著,苦澀中帶著一絲奇異的清香。陸通明守在榻邊,閉目調息,靈覺卻時刻關注著榻上之人的每一絲微弱變化。
寧無涯如同沉入了最深、最黑暗的海底。沒有夢境,沒有痛苦,甚至沒有“存在”的感覺。只有一片虛無的沉寂。他的意識仿佛徹底消散,只余下一點微弱的、連“我”這個概念都模糊不清的真靈,在無邊黑暗中隨波逐流。
然而,在這片絕對的沉寂之中,那由他自身意志構筑、封印著蜚之殘魂的金光大陣,卻依舊在無聲地運轉著。大陣的光芒雖然黯淡,結構卻依然穩固,牢牢地將那團充滿腐朽與惡意的殘魂禁錮在核心。蜚的殘魂如同被封在琥珀中的毒蟲,無法動彈,無法嘶嚎,只能被動地、持續地散發著它那污穢的本質氣息。
這些氣息極其微弱,如同無色無味的毒煙,緩慢而持續地從封印的微小縫隙中滲透出來。它們并未攻擊寧無涯的意識,而是如同跗骨之蛆,悄然附著在他枯竭的經脈、沉寂的紫府、瀕臨崩潰的肉身之上,進行著最緩慢、最徹底的“腐化”。
肉眼可見的,寧無涯裸露在外的皮膚,尤其是靠近心脈和眉心之處,開始浮現出極其細微、如同蛛網般的灰黑色紋路。這些紋路冰冷僵硬,毫無生氣,仿佛死亡的脈絡正在他年輕的軀體上悄然蔓延。他的體溫,本就偏低,此刻更是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陰冷。
突然,陸通明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目光如電,瞬間捕捉到了寧無涯皮膚上那新生的、不祥的灰黑紋路。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腐化……開始了……”低沉的嘆息在靜室中回蕩,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沉眠非是安寧,而是另一場更致命侵蝕的開端。定城關的危機暫解,但少年身上的戰爭,才剛剛進入最兇險的消耗階段。紅柳原的毒計,京城的陰影,都在無聲地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