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真實,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入鼻腔。
五歲的江聽晚蜷縮在病床上,薄得像張被揉皺的紙。
窗外一株垂絲海棠開得正好,風掠過時,花瓣便簌簌地落進春風里,有幾片沾在窗欞上,像舍不得離去的蝴蝶。
她的小臂上插著留置針,青紫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床頭監測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像是某種倒計時。
【癌細胞擴散至骨髓】的診斷書被風吹落在地,蓋住了散落的蠟筆畫。
那些畫紙上全是穿著白大褂的簡筆小人——
圓圓的腦袋,夸張的笑臉,是她答應要送給護士姐姐們的禮物。
“要死了嗎...“
她踮起腳尖去夠窗欞上停駐的蝴蝶,化療后稀疏的頭發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在光里。
蝴蝶翅膀上的磷粉簌簌落下,像一場微型雪崩。
忽然有陰影籠罩下來。
蝴蝶驚飛時,她看見逆光而立的修長身影。
海棠花雨中,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半扎銀發,領帶夾是枚正在旋轉的星云,細看會發現里面有個微縮的銀河在緩緩流動。
“哥哥...“
她下意識摸出口袋里最后的草莓棒棒糖,糖紙已經皺巴巴的,像她短暫人生里所有未能實現的愿望。
“甜的,給你。“
她攤開掌心,手腕細得能看見骨頭的輪廓。
男人單膝跪地時,高級定制的西裝褲腿沾上泥土。
他接過糖果的指尖泛著淡金微光,卻在觸及她掌心的瞬間劇烈顫抖——
監測儀上的心電圖正變成一條冷酷的直線。
“如果能活下來...“
他的聲音像隔著萬水千山,金色眼瞳深處有星軌在緩緩旋轉,“要不要跟我走?“
瀕死的孩子不懂什么是快穿局,只看見男人眼底浮動的星軌美得像夢。
她點頭時,最后一瓣海棠落在鼻尖,帶著春日最后的芬芳。
現實世界的葬禮在下雨天舉行。
黑傘像蘑菇般在墓地里生長,人們輪流往棺木上撒土。
里面躺著穿碎花裙的小女孩,懷里抱著她最愛的毛絨兔子。
而無人可見的空中,淵未明正把一團暖白色的光攏進袖中,動作輕柔得像在接住一片雪花。
那團光里還攥著半塊沒送出去的糖,甜膩的草莓香氣滲入神明的衣袖,在他亙古冰冷的感官里留下第一道溫度。
養大一團人類意識比淵未明想象中困難得多。
最初的光團只能蜷縮在星砂鋪就的搖籃里,每當彼岸花發作時——
那是他永遠都無法消除的禁錮——
他就把痛到戰栗的手藏到背后,用另一只穩定如初的手給她讀童話。
“晚晚今天想聽什么?“
神明翻動金線編織的繪本,袖口露出未愈的灼痕,那些傷口里滲出的不是血,而是細碎的數據流。
光團蹦跳著拼出歪歪扭扭的字:[海的女兒]
“為什么總是這個?“
他輕聲問,指尖撫過光團表面,那里浮現出小女孩模糊的笑臉。
光團閃爍:[美人魚最后變成星星了嗎?]
淵未明望向窗外無垠的星海,想起那個化為泡沫的結局。
他輕輕改動最后的段落:“她變成了最亮的星星,永遠守護著她愛的人。“
后來光團變成少女模樣,總愛赤腳在數據海里奔跑,腳踝上纏著淵未明用星光編織的鈴鐺。
某天她突然拽住正在工作的神明衣袖,力道大得扯散了三條世界線。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正在處理世界線崩潰的淵未明手一抖,某個小行星帶便偏離了軌道,在宇宙中劃出金色的尾跡。
他低頭看她發頂可愛的旋,想起的卻是五歲孩子遞來的那枚糖——
那顆糖至今被他封存在最穩定的維度里,連時間都不敢腐蝕它。
“因為...“
他摘下一顆正在坍縮的恒星,冷卻成藍寶石別在她耳邊,“晚晚值得所有美好。“
少女撇撇嘴,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她轉身跑開時,鈴鐺聲驚醒了沉睡的星云。
少女時期的江聽晚也曾赤腳跑過水晶長廊,懷里抱著剛摘的星辰花,那些花瓣會在觸碰時唱出古老的歌謠。
她躲在立柱后,看見淵未明正在審判庭處罰叛逃系統。
神明銀發染血——
那是系統的核心液,具有強腐蝕性——
指尖纏繞著黑色法則鎖鏈。
當他碾碎某個系統的核心時,飛濺的數據流照亮了他毫無悲憫的側臉,那表情冷酷得讓她心臟驟停。
“主神大人...“
她下意識后退,卻撞落了插著暗物質花枝的水晶瓶。
淵未明轉身的瞬間,所有暴戾都化作春風。
法則鎖鏈消散成光點,他接住墜落的星辰花,用袖口擦去她頰邊沾到的露珠時,指尖溫暖得像曬過太陽的絲綢。
“嚇到晚晚了?“
他輕聲問,身后尚未關閉的審判空間里,還在傳來其他系統凄厲的慘叫。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愛著怎樣遙遠的存在——
他是會為她彎腰的神明,也是彈指間能讓萬千世界灰飛煙滅的暴君。
星辰花在她懷中突然盛放,唱出的旋律正好是她心跳的節奏。
云海在淵未明腳下翻涌,銀白色的長發被高空的氣流拂起,像一面破碎的旗幟。
他站在主神殿最高的觀星臺上,長袍上繡著的星軌隨著呼吸明滅,整個人仿佛要與背后的銀河融為一體。
江聽晚躲在漢白玉廊柱后,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柱身上浮雕的星圖。
這些天她總是這樣——
明明下定決心不再見他,雙腳卻總是不聽使喚地走到能望見他的地方。
三千年了。
從那個被他捧在掌心的小光團,到現在的執行者,她以為自己早已學會掩飾。
可當那晚她鼓起勇氣說出那句,“我愛您“時,她才驚覺這份感情早已在骨髓里扎根。
“神明博愛眾生。“
當時淵未明是這么回答的。
他正在批閱文書的手甚至沒有停頓,羽毛筆在羊皮紙上劃出流暢的弧線,仿佛她說的不過是句“今日天氣真好“。
月光從穹頂灑落,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顴骨上,像兩道封印。
她盯著他領口露出的鎖骨——
那里有她小時候牙牙學語時咬出的淺痕——
突然覺得無比荒謬。
這個會為她抓流星、會因她受傷而震怒的存在,此刻卻用神性的鎧甲將她隔絕在外。
“我想去快穿局。“
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羽毛筆終于停了。
墨水滴在文書上,暈開一片小小的黑夜。
“好。
這是那晚他說的最后一個字。
廊柱后的江聽晚攥緊了胸口的衣料。
這里還留著當時剜心般的痛楚,像有把鈍刀在反復研磨。
她看著云巔之上那個身影,忽然注意到淵未明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指環——
那是她用第一個任務的積分換的,粗糙的銀圈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星月。
“笨蛋...“
她小聲罵著,卻紅了眼眶。
既然不要她的愛,為什么還戴著這種小玩意?
一陣風過,吹散了她藏身處的云霧。
淵未明若有所覺地轉頭,金色眼瞳準確無誤地鎖定了她的位置。
江聽晚呼吸一滯,下意識要逃,卻聽見——
“《諸神黃昏》的任務書批下來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仿佛那晚的對話從未發生。
可江聽晚分明看見,他撫摸著指環的拇指在微微發抖。
“我不會去的。“
她硬邦邦地回應,轉身時踢飛了一顆小石子。
石子墜入云海,沒有回聲。
就像那顆,墜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