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萬斛老道,張明一轉身,看到大門外帶檐照壁上似乎貼著一些紙,他心中一動,說道:“這照壁之上,還貼著紙張,昨日進來得急,還未曾注意呢。”
劉德行目光一閃,說道:“好叫賢弟知曉,此為縣廨之外照壁,主要功用為張貼布告榜文。諸如州縣事務,勸課農桑,恤貧安民,訟獄刑罰等等,需要告知百姓者,都可寫成告示,張貼于此。”
他轉而問道:“貴國也應有此類設置吧?”
張明回答:“有的,我國各級衙署,也都設有專門的布告欄,一般設在大門兩側。”
劉德行哦了一聲,又補充道:“另外,如朝廷政令,天子詔旨,有必要萬民知曉者,也要由縣里小吏謄抄,張貼于此。”
張明大感興趣,走到近前觀看。
有幾張紙已經模糊,看來貼了好些時日,內容似乎是哪項工程需要徭役,今年哪鄉哪里田賦多少之類,他都一眼帶過。
有一張告示應該張貼不久,字跡比較清晰,張明看著,不由讀了起來。
“中書門下:儲貳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貞萬國。天策上將、太尉、尚書令、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益州道行臺尚書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領十二衛大將軍、中書令、上柱國、秦王世民,器質沖遠,風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王跡初基,經營締構,戡翦多難,征討不庭,嘉謀特舉,長算必克。敷政大邦,宣風區隩,功高四履,道冠二南,任總機衡,庶績惟允。職兼內外,彝章載敘,遐邇屬意,朝野具瞻,宜乘鼎業,允膺守器。可立為皇太子。所司具禮,以時冊命。年月日。”
張明讀罷,問劉德行:“劉兄,這好像是立太子詔書吧?”
劉德行看著張明臉色:“不錯,正是立太子詔,今年六月間事。”
張明:“嗯,應該就是鐘二兄說起過的告示,被道長打斷的。”
鄭三品插嘴道:“是的郎君,就是這封詔書。”
突然,張明揉揉眼睛,又看向詔書,先是難以置信,接著渾身有些發抖,喃喃道:“秦王世民,立為太子,世,民,老天!老天啊!”
劉德行一直盯著張明,兩眼一眨不眨,看到張明如此反應,他終于長吁一口氣,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哪會有那般的城府與膽量?想想自己昨日下午的所作所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打死他都不會想到的是,這世間上,竟會有眼前這位張賢弟這般演技炸裂之人!
張明又輕聲嘀咕什么,繼而問劉德行:“劉兄,還有一事,辛巳年秋七月甲子日,大唐到底有何大事發生?”
劉德行暗暗點頭,這就對了,不信你看到世民二字,會不問起這個問題。你國書中隱含太子名諱,你原來并不知情,只當是善禱善頌之類的普通卜辭,故而不以為意。
而今你既已明白,你國中司天臺所作這句卜辭,隱藏著這么大的深意,能預測到萬里之外中土故國的未來太子,那么,你就必然會聯想到,天象有變的辛巳年秋七月甲子日,也必然有其所指。
劉德行心情極佳,許你張賢弟嚇我一大跳,就許我劉仁兄給你個悶葫蘆。
他笑道:“賢弟不必心急,容后再說。愚兄還有公務處理,賢弟且回寅賓館休息,今日早進午膳,吃過午膳,一同那啥,逛街去者。”
二堂之上,劉德行吩咐小廝阿儉,到城外田莊去喚他阿爺回來。
阿儉的父親名叫劉恩,是劉家的家生仆人,與仆婦阿馮是夫妻,二人育有兩個兒子,老大阿勤,老二便是阿儉。
昨夜就張賢弟墨寶達成協議之后,劉德行讓孫淑容先睡,說自己還有公務要處理,孫淑容便想起那封國書。從夫君袖里要來國書,仔細看過,孫淑容也是既震驚又激動,明白此事運作得當,將對夫君仕途大有裨益。
她提醒夫君,外國來使不是小事,必然要上報州廨知道,如果刺史遣人,或者干脆親自來即墨,接走張郎君,那功勞就大半要算作刺史的。夫君該慎重考慮如何寫就呈文,還有如何應對州廨的反應。
劉德行當然知道個中厲害,此時又思慮一會,提筆開始撰寫文牒。待文牒將將寫好,劉恩來到。
劉恩行禮:“小人見過阿郎。”
劉德行道:“罷了,你且坐下。”
他們主仆相處三十年,劉德行從小就跟劉恩玩耍,算是被劉恩帶大,名為主仆,猶如兄弟,劉恩也不客氣,跪坐一旁。
說了幾句閑話,劉德行進入正題:“阿恩兄,我今命你去一趟掖縣,為我送一份公文。”
劉恩道:“敢問阿郎,是送往掖縣公廨,還是萊州公廨?”
唐初萊州治所在掖縣,州縣兩座公廨同城辦公,掖縣即所謂附郭縣是也,故而劉恩這么問。
劉德行道:“萊州公廨。這份公文十分重要,必須交給牛刺史本人,你知道怎么做。”
劉恩道:“小人知道。”
劉德行又道:“你到司戶佐那里,支些銀錢,另外,內宅再多給你一些。你在掖縣暫且住下,不要著急回來。”
劉恩有些不解:“不知阿郎還有甚事要小人去辦?”
劉德行道:“你遞上公文,就在州廨附近住下。隱密向州廨小吏打探幾個消息,不要怕花錢。”
劉恩道:“不知阿郎要小人打探什么消息?”
劉德行道:“你且用心記下,主要是,刺史見到你遞上去的文牒之后,有何表現?近期是否會派員來即墨?如派人來,具體哪個?你不怕多待幾日,確定最終消息,然后飛馬回來報與我知。”
秋高氣爽,有點多云。
天已正午,男女主仆、車馬隨從,從即墨縣廨魚貫而出。
吃罷午餐,不再耽擱,張家夫妻與劉家夫妻,逛街去也。
這個時代,有些資產和身份地位的家庭,一般都是一日三餐。普通百姓和窮苦人家大多還是一日兩餐,不是他們不想多吃一頓,實在是糧食不夠啊。
眾人都是步行,一輛馬車隨在后面準備裝載貨物。
小小縣城一眼望到頭,焉用乘坐車馬,安步當車還能鍛煉身體、消食化積不是。
小廝阿儉引路,他還帶著小郎君阿信。張明與劉德行并肩走在前頭,劉德行頭戴黑色幞頭,身著便服。張明還是那件月白色錦緞長衫,頭上戴著劉仁兄提供的幞頭,不過這帽子戴他頭上,看起來卻有些滑稽。
林楠、陳墨與劉欣然都罩著冪籬面紗,這是孫淑容翻箱倒柜找出來的,讓阿枝好一番清洗,曬了一會也就干了。
孫淑容告訴三位娘子,大唐凡是有點身份家世的女子,出門都要帶著侍女,穿得華麗。還要戴上冪籬,遮住臉龐與上身,絕不能讓外界男子看到容貌。
她又補充,想來貴國女子也應有遮面之物,前幾日娘子們匆忙求生,想是遮面之物都已丟失。娘子們莫嫌簡陋,先戴奴家這個,等下到市上再買。
三個女孩自然從諫如流,戴上冪籬,還別說,有點影視劇里俠女的感覺。
孫淑容手牽著阿琪,問陳墨:“陳娘子,不知你們主要想要買些什么?一會到東市,奴好有所側重。”
陳墨狐疑道:“怎么縣城里還有兩個市場?”
孫淑容輕笑:“是奴沒有說清,這巴掌大的地方哪里會有兩個市,因為這市場在城東,奴就干脆叫它東市,可不比長安,是沒有西市的。”
陳墨微笑道:“我們也不知該買些什么,主要還是要買幾件衣裳鞋襪吧。另外最重要的,多買些書籍,近三百年的詩文歷史著作。”
張明之心,陳墨最知。
孫淑容很是敬佩:“陳娘子如此酷愛讀書,奴家仰慕不已。”
她有了孩兒以后,多年不怎么讀書了,但她畢竟也曾經有過一顆文青之心。
劉欣然笑著插嘴:“孫娘子你不知,姐姐買書都是給姐夫看的,姐夫不管到哪,第一件事就是逛書店。”
孫淑容又看看三位娘子,她堅信,除陳娘子是張郎君正室王妃之外,林劉二女必是張郎君的媵或是孺人,要不如何能夠同船逃生?
劉小娘子一口一個姐夫,應當還未與張郎君圓房,這也難怪,畢竟她年歲尚小。不知日后真正與張郎君合巹,她該如何稱呼,還叫姐夫嗎?她心里暗笑。
林娘子呢?到現在都沒聽到她如何稱呼張郎君,不知她與郎君是否圓房,她自己言道今年二十一歲,比張郎君還大兩歲,難道不著急?還有,放著這么美貌的林娘子在身邊,張郎君會忍住不偷腥?
好像張郎君有些懼內,難道陳娘子是個善妒的悍婦?不像啊,陳娘子溫文爾雅,柔和安詳,怎會是個妒婦!
孫淑容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忽聽前方一陣鼓響。
阿葉小丫頭在旁邊喊道:“娘子娘子,開市了!”
走到市場大門口,鼓聲停了。
劉欣然悄悄跟林楠咬耳朵:“姐夫吹牛,這哪有擊鼓三百聲?最多三十響。”
林楠笑道:“有這個意思就行了,誰耐煩天天敲鼓三百下?”
市場大門一開,陸續有人往里走去。
張明來到市場門口,只見市場不大,一條南北街道,長度不過七八十米。想想也正常,即墨縣城南北還不到五百米,縣公廨占了有二百米,一個市場還能有多大?夠用就行。
沿街兩邊便是店鋪,旗幌店招隨風飄揚,有金銀行、墳點肆、飲子藥家、雜貨行、米面行、衣帽行、布行、染行等等。
市場門里靠右有一間房子,房子前面架著一面大鼓,房門上掛塊木牌:市令房。
鼓前站著兩人,一人手執木槌,看來剛才就是他敲的鼓。
另一人穿長衫戴幞頭,正面向市場大門,一見劉德行走進,呆了一下,緊走幾步,就要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