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刺破云層時,沙洲城頭的更夫發現,鄭府朱漆大門上百年不落的八卦鏡,已裂成數瓣,鄭府籠在灰暗之中,滿目衰敗之相。
借運反噬必是如此。
辰時的陽光剛舔上飛檐,沙洲城已沸如滾粥。
三尋策馬穿過城門洞,馬蹄踏碎滿地露水,濺起浮塵里裹著油條香與晨露味。
城隍廟前的早市正酣,蒸籠掀開的剎那,白霧混著苗疆特產的菌菇鮮香漫過半條街,戴銀項圈的苗家阿嬤挎竹籃叫賣:“新采的雞樅菌,熗鍋鮮掉舌嘍—”
“尋哥!桂花糖油餅!”石頭猛吸鼻子,燎原棍險些戳翻路邊算命攤。
那卦師也不惱,黃銅鈴鐺搖得叮當響:“這位爺,算一卦送辟邪符......哎?”待看清三尋銀面罩下的森冷眸光,卦師慌忙用紅布蓋住簽筒,坑蒙拐騙撞上了祖師爺。
江離打馬走在前,絳衣拂過銀飾攤,路旁不少支攤攬客的苗家少女,見到江離都羞紅了臉,手上的銀簪花都忘了賣。
“三爺快瞧!”石頭指著耍猴戲的場子嚷道。
那獼猴頸環綴著數枚銅錢,每翻個跟斗便撞出節節音律。
班主手中皮鞭忽地抽偏,鞭梢掃落猴兒面具,露出張青灰鬼面,是湘西有名的傀儡戲法。
菜市口屠夫剁骨聲震天響,血水蜿蜒成溪。
三尋靴尖碾過暗紅水漬,忽的腳下一硌,半枚銅錢嵌在青磚縫,錢面“乾坤通寶”四字被血漬浸透。
“讓讓!祭神的貢品來嘍——”八個赤膊漢子抬著朱漆木箱擠開人潮。
箱縫滲出腥甜血氣,惹得綠頭蠅嗡嗡成云。
三尋血骨鞭梢微顫,她看得真切:那箱底滴落的根本不是牲畜血,而是人血髓!
茶樓二層飄下段彈詞,抱月琴的盲女唱著:“七月半,鬼道開,紅衣新娘哭斷腸......”唱到“新娘”二字時,琴弦“錚”地崩斷,驚起檐下棲著的烏鴉。
滿座茶客卻個個談笑風生,嗑瓜子聊天熱鬧如常。
這沙洲城的市集喧囂,看似平常卻透著詭異,賣花女籃中的曼陀羅無風自顫,魚販案板上的鱖魚翻出死白肚皮,所有生靈都在給祭神的供品讓道。
鄭府的血腥氣尚在衣襟未散,一路上領略了湘西的民風民俗,三尋一行人踏進如夢閣時正值晌午,米水未進三人饑腸轆轆。
客棧朱漆大門敞著,檐角銅鈴在烈日下寂然無聲,昨日還人聲鼎沸的大堂,此刻空無一人。
街上行人往來,竟無人駐足。
“掌柜的,上壺涼茶!”石頭一腳踹開長凳,話音未落,后廚突然傳來瓷盞碎裂聲。
江離桃木劍已悄然出鞘三寸,瞥見柜臺上有半枚未干的血手印。
三尋銀面罩折過一道冷光,指尖冥火猝然亮起。
火苗觸及雕花屏風的剎那,原本空蕩的大堂悠悠鬼影重重。
跑堂小子端著茶盤從梁上倒懸而下,廚娘拎著菜刀自地磚浮出,連賬房先生打算盤的手指都泛著青灰尸斑。
“好個膽大的鬼。”三尋血骨鞭凌空抽碎一具吊死鬼的麻繩。
那鬼魂落地化作青煙,又在柜臺后凝成掌柜諂媚的圓臉:“三爺息怒!昨夜您審鬼的威風,小的們可是隔著門縫都瞧真切了。”
“掌柜可是死了多年?”三尋冷言嘲諷,放眼望去滿屋子小鬼,這掌柜的死期最遠,也算是領頭鬼了吧,“怎么的,投胎趕不上,我給你插個隊?”
“哎喲喲,我的三爺誒,可別嚇小的,小的郭典,率領如夢閣眾鬼見過鬼門三爺!”
掌柜肥厚的手掌拍響三聲,眾鬼齊刷刷跪地。
跑堂小子捧出鎏金托盤,盤中盛著七盞琉璃燈,燈芯是柳如茵發絲凝成的青焰。
“如夢閣百年間收容孤魂野鬼,今日愿奉三爺為主。”掌柜額頭觸地,后頸衣領滑落處,赫然露出一個“奴”烙印,“只求三爺垂憐,容我等借您的煞氣躲避陰差追捕。”
江離嗤笑,桃木劍直指掌柜喉嚨:“借煞躲陰差?不如說你們想用活人燭偷食三爺陽氣。”
三尋素手探出,指尖劃過掌柜厚實的脖頸,帶起一縷黑霧,那霧氣中浮現掌柜生前畫面:正是百年前的大饑荒,他因私吞賑災糧被百姓活埋,怨氣引得三百餓鬼附身客棧。
血骨鞭梢纏住掌柜咽喉:“既是餓鬼道,便該懂我的規矩。”
十八枚玉梳自尸妝匣飛出,釘入客棧梁柱,自成陣法,梳齒泛起青光,整座客棧突然震顫如活物,所有鬼魂眉心皆浮現血色奴印。
“今日起,如夢閣便是鬼門驛站。”她甩鞭擊碎琉璃燈,燈芯具碎“若敢作祟——”
話音未落,廚娘徑直暴起,菜刀直劈石頭后心。
三尋眼皮未抬,指尖冥火竄出三丈,那鬼魂瞬間焚作焦灰。
“三爺手中的冥火不長眼!”
掌柜膝行著捧上把青銅鑰匙:“地窖藏著黑袍道士寄存的苗疆輿圖,求三爺笑納!”
“郭掌柜,我與江少主夜探洞神廟,勞煩備飯鋪床,我三人得養足精神。”
“得嘞,您就請好吧”
斜陽染紅窗欞時,掌柜還是那副殷勤面孔,諂媚笑著。
天字房內熏著龍涎香,八仙桌上擺滿奇珍,油炸蠶蛹酥脆金黃,米酒泛著粼光。
“這是用往生河水燉的蹄花湯。”掌柜擦著汗介紹,“能暫時遮蔽活人氣息......”
石頭剛舀起一勺,湯里突然浮出張人臉,嚇得摔裂了勺子。
三尋筷子尖點破幻象,冷聲道:“既是餞行宴,便拿出誠意。”
掌柜訕笑著擊掌,七名鬼姬飄然而入。懷抱的箜篌以人筋為弦,奏出的靡靡之音,讓江離腕間言靈契金線狂顫。
領頭鬼姬水袖翻飛間,將一卷泛著血光的羊皮地圖送入三尋懷中,正是土司樓密道全圖。
“黑袍道士此前在咱們這兒落腳,說要預備七月十五宴請故人。”掌柜壓低聲音,“他腰間掛著枚血玉,我瞧著邪得慌...”
江離把玩酒盞的手收緊,瓷器迸裂聲驚得鬼姬彈崩一弦。三尋瞥見他袖中半塊平安符,想起十年前江家除祟,那似乎是當時他留給江離保命的平安符。
屆時她畫符道行不深,筆觸還略顯稚氣,不似現在,他已隔空畫符多年,符咒道法已如火純青。
“江離,那平安符你還留著?”
“三爺救命之恩,江離此生不忘。”江離言罷舉起酒杯隔空敬三尋
“那咱們也算過命的交情,你這兄弟,我認了。”三尋仰頭喝了酒,摘下面罩,露出清爽干凈的長相,右頰三道淺金符痕因喝了酒更深幾分。
“回頭我再給你畫一個更好的,那個舊的念力太淺,護不住你。”
江離輕笑:“謝了啊”
好一個兄弟情,他也認了。
石頭胡吃海塞中聽到一耳,什么!尋哥要送符,那他也要。
“尋哥,給我也畫一個,我最近比較招小鬼”
“吃你的,飯菜堵不上你的嘴”
百鬼成奴,如夢幻影,他做足準備,只待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