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云曈已立在蕭硯亭房門前。
青黛抱著狐裘跟在身后,看著云曈盯著緊閉的木門出神,忍不住低聲道:
“夫人昨夜才睡了不到兩個時辰,要不先去用些早膳?”
“不必。”
云曈揉了揉眉心,指尖觸到鬢邊新添的珍珠釵,那是今早紫鵑悄悄別上的,說是“見長輩需得鮮亮些”。
青黛抱著狐裘欲言又止,卻見云曈盯著緊閉的木門,眼底泛起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光。
“本王今日沒空。”
蕭硯亭的聲音從門內傳來,混著翻書的沙沙聲,“太醫院卷宗已送到書房,你自去查。”
“原來晏王也有怕的事。”
云曈忽然輕笑,后退半步望向庭院中傲雪的臘梅,“不過是接母親回家,竟比查投毒案還難。”
屋內翻書聲驟停,云曈盯著門上晃動的竹影,聽見繡靴踏在青磚上的聲響由遠及近。
門“嘩”地推開,蕭硯亭裹著未系的蟒袍立在光影里,眼底燃著慍怒:“你說什么?”
“我說,”云曈迎上他的目光,重瞳映著他微亂的衣襟,“若連接母親回府都要躲躲藏藏,晏王又如何能直面楊偌的刀光劍影?”
“莫不是怕將軍夫人看見你這副沾滿血腥的模樣,又要發病?”
蕭硯亭的臉色瞬間冷下來,伸手攥住她手腕便往廊下走:“你以為激將法對本王有用?”
他拽著她穿過九曲回廊,靴底碾碎薄冰的聲響里藏著隱忍的怒,“今日若敢在母親面前亂說話——”
“我只會說您孝感動天。”
云曈任由他拖著走,狐裘掃過廊柱時驚落串紅珊瑚珠,“不過是接母親回府過生辰,能亂到何處?還是說……您怕她問起這些年在【暗察司】的事務,又要替您操心?”
蕭硯亭猛地轉身,將她抵在廊柱上。
陽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卻融不去眼底的霜:“云曈,別挑戰本王的底線。”
“我只是在提醒您,”云曈抬頭望他,睫毛上的殘雪恰好落在眼瞼,“你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
她指尖輕輕點在他攥著自己的手腕上,“你所謂的保護,不過是用母親的安穩做賭注。”
蕭硯亭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在觸到她腕間跳動的脈搏時,忽然松開手。
他望著她被風吹亂的鬢發,喉結滾動兩下,忽然甩開她的手,大步走向馬廄,蟒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半個時辰內備車。”
昨夜紫鵑說起將軍夫人怕鐵器、聞不得玫瑰香時,她忽然想起自己母親生前常說:
“玉簪花性喜陰,卻最能鎮宅安神。”
“青黛,”她轉身時眼底已有計較,“去把庫房的鎏金屏風全換成軟綢的,讓繡娘連夜趕工,都繡上玉簪花圖案。再吩咐廚房,用莊子上送來的百合和蓮子煨粥,記得加半勺蜂蜜。”
“夫人是怕將軍夫人見了金屬器物受驚?”
青黛恍然大悟,連忙應下,卻又遲疑,“可庫房的屏風都是陛下親賜的……”
“比起陛下的賞賜,蕭硯亭更在意母親的安危。”
云曈摸出香包輕嗅,百合香混著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再說了,”她望著蕭硯亭在馬廄前駐足回望的身影:
“有些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云曈望著蕭硯亭闊步走向馬廄的背影,指尖緊緊攥著袖中的銀匙。
昨夜青黛說起蕭硯亭母親的病癥時,她便想起黨首父親大火離世后自己的處境。
那時她不過十八,卻要整日戴著面紗躲在【聞香居】,聽見官兵巡街的馬蹄聲就會渾身發抖。
她能理解被恐懼浸泡的滋味,是那般困難。
云曈望著庭院中傲雪的臘梅,忽然想起蕭硯亭書房放著的畫像。
畫中女子抱著白貓,鬢邊別著玉簪花,嘴角揚起溫柔的笑。
他藏了十年的不是畫像,是記憶里未被恐懼侵蝕的母親。
至于為何要執意幫蕭硯亭維持母子關系,她心底清楚得很。
這場投毒案背后,楊偌要的不僅是他們的命,更是要瓦解蕭家的根基。
……
三匹快馬碾過石橋,車輪在積雪上壓出兩道蜿蜒的轍痕。
云曈掀開馬車簾幕時,恰好看見蕭硯亭勒住韁繩,轉身伸手扶她下馬。
他的指尖在寒風中泛著青白,卻在觸到她袖口時,刻意避開了繡著金絲的邊緣。
那是剛才她特意吩咐換上的軟綢袖口,為的是不讓金屬絲線刺激到蕭母。
“小心臺階。”
他的聲音裹著呵出的白氣,卻比往常柔和幾分。
云曈踩著鋪好的紅毯下車,瞥見他腰間未佩【暗察司】令牌,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刻著玉簪花的銀質佩飾。
馬車在莊子門前停下時,蕭硯亭忽然翻身下馬,伸手替她撩開簾幕。
他的指尖在寒風中泛著青白,卻在觸到她袖口時,刻意避開了繡著金絲的邊緣:“當心腳下的冰。”
云曈下馬車,抬眼便看見朱漆門上掛著的玉簪花燈籠,據青黛所說那是蕭硯亭每年派人送來的。
門內傳來細碎的歌聲,混著瓷器輕碰的叮咚聲。
蕭母扶著丫鬟立在花廊下,素白襦裙上繡著淡青色玉簪花,鬢邊銀簪隨著微風輕顫。
她望著蕭硯亭的眼神里,有十年未見的怯懦與歡喜,卻在看見云曈時,忽然伸手摸向自己的發間,那里別著一朵新鮮的玉簪花。
“這是……”
婦人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阿硯的王妃?”
“母親,這是云曈。”
蕭硯亭的聲音罕見地發顫,卻在觸到母親指尖時,猛地頓住,“您今日氣色很好。”
云曈福身行禮,將繡著玉簪花的錦盒遞上前,盒蓋掀開時,露出的正是那碗蓮子百合粥:
“兒媳聽聞母親喜愛百合香,特意煨了粥。”
婦人盯著瓷碗上的纏枝花紋,沒有反應。
蕭硯亭立在廊下,看著陽光穿過花廊,將兩個身影的影子疊在一起。
云曈的狐裘上落了片玉簪花花瓣,而母親的鬢邊,正沾著他方才替她拂去的雪花。
他想起馬車里云曈說的話:“有些傷口需要陽光,有些回憶需要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