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鐵門與石壁相撞的悶響，在牢房回蕩。

陸瀾躺在床上，眼皮未抬。

他已習慣孤獨，獄卒每日送飯兩次。

除此之外，沒人來過。

今日這么快又送飯來了？

好像才吃飯不久。

時間怎過得這般快？

“陸瀾，起來！”

陸瀾大吃一驚，驟然繃直脊背。

自那天蔣瓛走后，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說話聲。

詔獄送飯的獄卒，皆是聾啞之人。

他抬眼望去，卻見李祺與那少年書生，走進牢房。

“稀客，稀客！駙馬都尉好手段，詔獄竟如自家后院。”

陸瀾跳了起來，兩步跨到木桌前，坐在凳子上。

他心里嘀咕，李家真是陰魂不散，躲在詔獄都無法逃脫。

李祺自是明白他話中有話，冷笑道：“真當李家愿管你這攤爛事！”

他看了一眼那少年書生，“若不是琰兒苦苦哀求，李家才不管你死活。”

陸瀾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笑道：“多管閑事。本公子是生是死，與李家無關！”

李祺大怒，正待斥責，那少年書生輕聲道：“大伯。”

聲音清脆，帶著哭腔。

陸瀾一怔，望向那少年書生，卻見其晶瑩的淚珠，順著眼角不停往下掉。

這聲音怎這般像女孩子？

李祺瞥了一眼那少年書生，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你們夫妻好生聊聊！”

隨后，“哐”一聲，他關上了牢房門。

“夫妻？”

陸瀾駭然。

那書生凄然淺笑，伸手取下頭上的深藍色儒巾帽。

其頭上赫然一個高髻，插著一支精致的嵌寶石火焰紋金簪。

明朝男子一般梳椎髻或束發髻，只有女子才梳高髻。

陸瀾神色一變，注視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怯生生道：“妾身李氏，問夫君安。”

陸瀾臉色微紅，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這個打扮成書生的少女，竟是自己的妻子李琰。

他自嘲一笑，曾想過無數次，會于何種場合與她相見，想不到，卻是在獄中初見。

少頃，他暗自嘆了口氣，輕聲道：“娘子，請坐。”

李琰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伸手示意他先坐。

陸瀾猛然醒悟，這是男尊女卑的時代，女子不敢越禮。

他落座后，李琰才輕輕移動凳子，在他側對面斜斜坐下。

陸瀾抬眸細看，李琰生得一張鵝蛋臉兒，肌膚白皙細膩，兩腮染上淡淡紅暈，眉若春山含翠，鼻如懸膽，雙目微垂。

這就是史書說的閨秀風范，明代推崇“貞靜柔婉”的少女形象。

而李琰只覺自己的心，如小鹿亂撞。

低頭等了許久，卻沒聽到陸瀾說話。

她不禁眉眼上抬，卻見陸瀾呆呆地望著自己。

靈透生輝的眸子隨即低垂，面龐瞬間鋪上一層胭脂色，低聲道：“夫君。”

陸瀾如夢初醒，下意識地低下頭，伸手欲倒水。

李琰連忙搶過茶壺，給他倒上一杯水。

一杯涼水下肚，陸瀾清醒了許多。

別見他可在說書場輕松說一兩個時辰，此刻對著一名女孩，還是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卻不知如何說起。

憋了半天，才說道：“你怎么來這兒了？”

“自夫君被下獄，妾身多次哀求伯母，去找皇上說情，但大伯、伯母都猶豫不決。今日接到爺爺來信，讓伯母進宮說情，妾身便哀求大伯，前來探視夫君。”

陸瀾一驚，“你爺爺讓臨安公主進宮說情，不可能吧？”

李琰輕輕瞥了他一眼，嘴角上揚，露出欣喜之情，道：“爺爺本來不喜歡你，直至得知你與太子往來密切，對你完全改觀。后來你世襲指揮使，爺爺可高興了。”

陸瀾心中一沉。

李善長對他的態度變了？

因為他結交了太子。

李家如今有權有勢，但將來太子登基后，李家能否如此，難說。

若李家的孫女婿是太子親信，則李家仍可呼風喚雨。

還因為他是世襲指揮使。

李家是文官世家，李善長從亂世過來的，深知兵權的重要性。

世襲指揮使，便是世代掌控一處衛所的軍政大權，位高權重。

陸瀾心里冷笑，這一切，與李家何干？

他硬下心腸，冷冷道：“你何必來此！”

李琰身軀一顫，臉上霎那失去血色，抬起頭，直視陸瀾。

“何必？”

“你何必逃婚？”

陸瀾一愣。

逃婚是為了保命，但這不能說。

“當時，妾身多次抗拒這樁婚姻，皆因夫君是鳳陽府人盡皆知的紈绔。奈何爺爺以家法相逼，只得認命。”

“大婚當晚，夫君逃婚，妾身每日以淚洗面。”

“但婚姻既成事實，妾身唯有強顏歡笑，盡心盡責，侍奉家人，維護陸家。”

李琰聲音嘶啞，淚眼婆娑。

陸瀾心中既愧疚又苦澀。

他早已預知，逃婚會對李琰造成重大的傷害。

“妾身不想知道夫君為何逃婚，夫君必有苦衷，此事已了。”

李琰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后來傳來消息，夫君在京師運籌貨殖，還當說書人，爺爺氣得要解除婚約，妾身卻堅決不肯。

那是夫君引起妾身好奇。妾身要知道，夫君是一個怎樣的人，究竟是不是紈绔。”

李琰滿面凄楚，眼眸卻閃出一絲神采。

“妾身到京師后，晚晚都在書場。夫君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妾身清清楚楚。夫君說的故事，吸引了妾身，夫君的談吐舉止，吸引了妾身，夫君的貨殖之道，也吸引了妾身。”

“我李琰認定的夫君，不必高官厚祿，但必須有才華。妾身確定了，你就是妾身的夫君，今生唯一的夫君。”

李琰淡淡的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臉上堆滿了笑意。

陸瀾心中百味雜陳。

這是一名好女孩，只是，為何你出自李家？

“無論夫君經受何等艱難險阻，妾身都在身邊，傾力支持。”

李琰凝視著陸瀾，柔情似水。

陸瀾低下頭，無言以對。

任你心如鐵石，此刻，也不能不動容。

他心中嘆息。

終于理解，為何英雄難過美人關。

何況他還不是英雄。

李琰伸手欲倒水，陸瀾快速搶過茶壺，給她倒上一杯。

她沒有拒絕，幽幽看了陸瀾一眼，垂首輕輕喝下。

陸瀾欲言又止，他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可以對李祺說休妻、和離、義絕，但此刻對著她，說不出口。

要他當面傷害這個如此發自內心去關心他、支持他、幫助他的純潔女孩，他做不到。

李琰抬眸，眼神帶著光彩，輕聲道：“夫君見諒，那是妾身想了一年多，要對夫君說的心底話。如今妾身只想，日后就伴隨在夫君身邊。”

陸瀾的喉結劇烈滾動，不受控地咽下一口唾沫，發出細微的“咕嚕”聲響。

他還能說什么？

不能拒絕，也不忍拒絕。

李善長作孽，李家族人作惡，與她何干？

她肯定是無辜的。

陸瀾抬頭，看到她那純凈的眼眸，只覺一陣心虛。

后世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選擇了一個女人，就別讓她委屈，別讓她受傷害。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自保都難以做到，遑論顧及他人。

李琰嘴角蕩出一抹笑意，道：“夫君才氣過人，早就不是當年的鳳陽府紈绔。”

“縱是刀山火海......”

李琰的嗓音驀地哽住，銀牙用力咬了咬下唇，“妾身亦隨夫君共赴！”

陸瀾胸腔如遭重擊。

牢房一片死寂，唯聞自己呼吸之聲。

突然。

甬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陸瀾李琰驟然驚覺，不禁對視一眼。

陸瀾看到她眼中的懼怕，遂小聲道：“別怕。”

其實他內心也有一點緊張，雖則太子說此乃皇上的警示教育，但朱元璋善變，也許會出現意外。

李琰淺淺一笑，用力點了點頭。

“哐！”

一聲巨響，牢房門被人重重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