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府的秋菊開得正盛。
裴照野立在廊下，望著滿園金黃。三個月了，自涼州一別，再沒沈昭臨的消息。五皇子蕭琰倒是待他如上賓，不僅給他單獨辟了院落，還時常邀他品茗論政。
“裴先生。“侍女輕喚，“殿下有請?！?
裴照野整了整青色長衫——這是蕭琰特意命人給他裁的，雖無官服形制，卻比尋常儒衫華貴許多。穿過回廊時，他摸了摸腰間玉佩，沈昭臨給的“昭“字佩一直貼身帶著，像道護身符。
書房內，蕭琰正在批閱文書。見裴照野進來，這位以儒雅著稱的皇子含笑抬頭：“照野來了，坐?！?
“謝殿下?！芭嵴找靶卸Y如儀。
“北疆有消息了?！笆掔_門見山，“沈昭臨大破北狄，斬首三千。“
裴照野指尖一顫，茶水險些灑出：“恭喜殿下?！啊蛘雅R勝了，意味著蕭琰少了個勁敵。
“恭喜？“蕭琰冷笑，“她勝得太快。本王還沒準備好接手北疆軍務?！?
裴照野垂眸。三個月來，他早已摸清蕭琰的算盤——等沈昭臨與北狄兩敗俱傷，再以“平亂“之名接管兵權。
“殿下不必憂心?！芭嵴找拜p抿茶水，“沈將軍雖勝，但折損必重。此時若有人彈劾她擅啟邊釁...“
蕭琰眼睛一亮：“繼續說?！?
“學生聽聞，沈將軍與謝韞有婚約？“裴照野狀若無意地問。
“確有此事?！笆掔托Γ爸x老頭想得美，沈昭臨那種烈馬，豈是他兒子駕馭得了的？“
裴照野放下茶盞：“若殿下能促成這樁婚事...“
“妙！“蕭琰擊掌，“謝家是寒門領袖，沈家是世族代表，兩家聯姻，必遭父皇猜忌！“他興奮地踱步，“屆時本王再以'保全兩家'為由，接管北疆防務...“
裴照野低頭掩飾眼中的冷意。蕭琰不知道的是，謝韞之子早有意中人，這婚事根本成不了。他故意拋出這個餌，只為爭取時間——等沈昭臨回京，一切還有轉圜余地。
“報！“侍衛匆忙進來，“北疆急報！沈昭臨遇伏身亡！“
茶盞從裴照野手中滑落，碎瓷四濺。他僵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死了？沈昭臨死了？那個在千軍萬馬中七進七出的玉面羅剎，會這么輕易...
“消息確鑿？“蕭琰急問。
“北狄左賢王親口宣布的，說已斬下沈將軍首級...“
裴照野突然站起，眼前一陣發黑。他扶住桌角，指甲深深掐進木頭里。不可能...絕不可能...
“照野？“蕭琰皺眉，“你臉色很差?！?
“學生...“裴照野強自鎮定，“只是震驚。沈將軍一死，北疆必亂。“
“亂才好?！笆掔湫?，“傳令，即刻備馬，本王要進宮請命平亂！“
侍衛領命而去。蕭琰轉向裴照野：“你也準備一下，隨本王北上。“
裴照野機械地點頭，腦中卻只有一個念頭：去北疆，親眼看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三日后，大軍開拔。
裴照野作為蕭琰的首席幕僚，獲準騎馬隨行。秋風凜冽，他裹緊斗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沈昭臨送他的護心鏡也貼身帶著，鏡背的檀香紋路已被他摸得發亮。
“先生。“隨從遞上水囊，“喝點水吧?！?
裴照野搖頭。自聽聞噩耗，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個人瘦了一圈。蕭琰以為他是憂心戰事，還夸他“忠心可嘉“。
“報！前方三十里發現北狄游騎！“
蕭琰立刻下令戒備。裴照野卻突然策馬上前：“殿下，讓學生先去探探虛實?！?
“太危險了?！笆掔櫭?。
“學生曾與北狄商隊打過交道，懂得他們的暗語?！芭嵴找皥猿?，“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蕭琰思索片刻，點頭應允。裴照野只帶了兩名親兵，輕裝前行。越過一道山崗后，果然看見十余北狄騎兵在河邊飲馬。
“在此等候?！芭嵴找跋埋R，“若見信號，立刻回稟殿下。“
親兵領命。裴照野獨自走向河灘，北狄人立刻張弓搭箭。他高舉雙手，用北狄語喊道：“我是阿史那云公主的朋友！“
為首的騎兵狐疑地打量他：“漢人，為何會說我們的話？“
“我曾與公主交易雪山靈芝。“裴照野從懷中取出個骨哨，“這是公主的信物?！?
騎兵接過骨哨細看，臉色大變：“這...這是...“
“請帶我去見左賢王?！芭嵴找奥曇羝届o，“我有要事相商。“
騎兵們交換眼色，最終點頭：“跟我們來。“
裴照野被蒙上眼，帶進一處營地。眼罩取下時，他發現自己站在個華麗帳篷里，面前是個滿臉刺青的北狄貴族——正是左賢王。
“漢人，你膽子不小。“左賢王把玩著骨哨，“這信物哪來的？“
“公主所贈。“裴照野直視對方，“學生此來，是想確認一件事：沈昭臨真的死了？“
左賢王大笑：“當然！本王親手斬下她的頭...“他忽然頓住，“等等，你是...裴七？“
裴照野瞇起眼。左賢王怎會知道他的商號？
“阿史那云提過你。“左賢王意味深長地笑了，“說你用假靈芝騙她...“
“學生今日來，是談真生意。“裴照野打斷他，“五皇子蕭琰率十萬大軍將至，殿下若肯退兵，學生可保北狄三年無戰事?！?
左賢王挑眉：“憑你？“
“憑這個?！芭嵴找爸噶酥腹巧?，“請殿下吹響它。“
左賢王狐疑地將骨哨湊到唇邊，用力一吹——毫無聲響。他又試了幾次，哨子依然沉默。
“壞了？“
“沒壞。“裴照野伸手，“讓學生試試。“
骨哨入手冰涼。裴照野深吸一口氣，輕輕吹響——凄厲的哨聲瞬間響徹帳篷，如厲鬼哭嚎。左賢王和侍衛們紛紛捂耳后退，面露驚恐。
“這是...“
“我生母的腿骨所制?！芭嵴找胺畔鹿巧冢八臼墙细杓?，被北狄人擄走，淪為軍妓。死前，她將腿骨托人帶回中原，說要我'記住這仇恨'?！?
帳篷內一片死寂。左賢王臉色陰晴不定：“你是...阿史那云說的那個商賈？“
“正是。“裴照野冷笑，“學生今日來，是想告訴殿下——沈昭臨若真死了，北狄全族都要陪葬?！?
左賢王猛地站起：“狂妄！“
“不信？“裴照野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這是北疆三十八營的布防圖，殿下應該認得?！?
左賢王展開一看，臉色大變：“這...這不可能！“
“圖上標注的兵力是三個月前的?！芭嵴找罢Z氣平靜，“如今沈將軍已重新布防，就等殿下入甕?！?
“胡說！“左賢王拍案，“沈昭臨明明...“
帳篷外突然傳來騷動。一個渾身是血的騎兵沖進來：“殿下！不好了！沈昭臨沒死！她率軍偷襲了我們后方！“
裴照野心頭狂跳——她還活著！強壓喜悅，他故作鎮定地看向左賢王：“現在信了？“
左賢王面如死灰：“你...你想怎樣？“
“退兵?！芭嵴找柏Q起三根手指，“三年內不得犯邊。作為交換，學生可保五皇子不追擊?！?
“本王憑什么信你？“
“憑這個。“裴照野將骨哨放在案上，“學生以生母在天之靈起誓?！?
左賢王盯著骨哨看了許久，最終頹然坐下：“傳令...撤軍。“
離開北狄營地時，裴照野將骨哨深深埋入土中。生母的遺愿他完成了——用仇恨換來了和平。至于沈昭臨...他望向遠處騰起的煙塵，那里定有她的身影。
“先生！“親兵焦急地迎上來，“您沒事吧？“
裴照野搖頭：“回稟殿下，北狄已同意退兵?！?
親兵大喜?；貭I路上，裴照野一直望著北疆方向。沈昭臨還活著...這個念頭讓他胸口發燙。但很快，現實如冷水澆下——她若知道他投靠了蕭琰，會怎么想？
五皇子大營，燈火通明。
“照野真乃神人也！“蕭琰舉杯相慶，“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北狄退兵！“
眾將紛紛附和。裴照野謙遜地低頭，余光卻瞥見角落里有個熟悉的身影——是沈昭臨的副將趙銳！他怎么會在這里？
宴席散后，裴照野悄悄跟上趙銳。在一處僻靜營帳后，他攔住了對方：“趙兄?！?
趙銳一驚，看清是他后松了口氣：“裴公子！您沒事太好了！“
“將軍...還好嗎？“裴照野聲音發緊。
“好著呢！“趙銳咧嘴一笑，“那北狄蠻子中了將軍的計，以為她死了，結果被抄了老家！“他壓低聲音，“將軍讓我來探探五皇子的虛實，沒想到遇見您...“
裴照野心頭一松：“告訴她...我很好。“
趙銳神色復雜：“公子真投靠了五皇子？“
“暫時的?！芭嵴找翱嘈?，“等有了配得上她的身份...“
“傻子。“趙銳搖頭，“將軍從不在乎那些?！?
“我在乎。“裴照野攥緊拳頭，“對了，護心鏡...“
“將軍天天戴著呢！“趙銳笑道，“那箭差點射穿鏡子，將軍心疼壞了...“
裴照野胸口一熱。她還留著那面鏡子...
“趙兄該回去了?！八撕笠徊剑案嬖V將軍...保重。“
趙銳欲言又止，最終抱拳離去。裴照野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眼眶發熱。知道她安好，就夠了。
凱旋回京后，蕭琰對裴照野更加器重。
這日朝堂上，老帝突然問起北疆防務。蕭琰趁機進言：“兒臣以為，當限制將門私兵，以防尾大不掉?！?
老帝沉吟：“愛卿有何良策？“
“臣有一策。“蕭琰呈上奏折，“請陛下御覽?！?
奏折是裴照野起草的，核心就是“限制將門私兵“。老帝看完龍顏大悅，當即準奏。退朝時，裴照野在殿外廊柱下看見了沈昭臨。
她一身戎裝，腰間佩劍還是那把龍泉，護心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兩人四目相對，裴照野喉頭發緊——她瘦了，眼下兩團青黑，想必是連日征戰所致。
“裴照野?！吧蛘雅R先開口，聲音冷硬，“這就是你想要的？“
裴照野知道她指的是奏折：“將軍...誤會了。“
“誤會？“沈昭臨冷笑，“限制將門私兵第一條就是你寫的，當我不知道？“
裴照野百口莫辯。那奏折表面是限制將門，實則是為削弱世家對寒門的打壓。他本想解釋，沈昭臨卻已轉身離去。
當晚，蕭琰設宴慶功。沈昭臨作為北疆主帥也應邀出席。酒過三巡，蕭琰突然提議：“今日雙喜臨門，不如請沈將軍與謝公子共飲一杯？“
謝韞之子謝瑜紅著臉站起。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蕭琰在撮合兩家聯姻。沈昭臨按劍而坐，面若冰霜。
“沈將軍？“蕭琰催促。
沈昭臨突然舉杯：“末將敬謝公子?！八伙嫸M，“不過婚約之事，恕難從命?！?
滿座嘩然。謝瑜尷尬地站在原地。蕭琰臉色陰沉：“將軍這是...“
“末將的婚事，自有主張?！吧蛘雅R放下酒杯，目光掃過裴照野，“不勞殿下費心。“
裴照野心頭劇震。她是在...拒絕蕭琰的拉攏？還是...在等他？
宴席不歡而散。散席時，裴照野被蕭琰留下。
“照野啊，“蕭琰把玩著酒杯，“你說...沈昭臨為何拒婚？“
“將軍性子烈，不喜被人擺布?！芭嵴找爸斏骰卮?。
蕭琰冷笑：“本王看她心里有人?！八蝗欢⒆∨嵴找?，“聽說...你與她交情匪淺？“
裴照野背后沁出冷汗：“學生只是...“
“不必解釋?！笆掔鼣[手，“本王不管你過去如何，但從今日起...“他聲音轉冷，“離沈昭臨遠點?！?
裴照野低頭稱是。退出書房后，他在回廊拐角被人一把拽住——是沈昭臨！
“將軍？“
沈昭臨將他推到暗處：“你瘋了嗎？“她壓低聲音，“蕭琰是什么人？你也敢...“
“學生別無選擇?！芭嵴找翱嘈?，“商賈庶子，要想配得上...“
“閉嘴！“沈昭臨一把揪住他前襟，“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出身！我在乎的是...“她突然哽住，“...你還活著。“
月光下，她眼中似有淚光閃動。裴照野心頭一熱，正要開口，遠處傳來腳步聲。沈昭臨迅速松開他，退后一步。
“保重。“她轉身離去，“別做傻事。“
裴照野望著她挺拔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路——從商賈到書生，從書生到謀士，下一步...
“裴先生？“侍衛尋來，“殿下找您?！?
裴照野整了整衣襟：“來了。“
他知道，從今夜起，自己將徹底卷入權力漩渦。但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他愿意賭上一切。
哪怕...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