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三鄉驛

夜涼如水,秋風中飄蕩著淡淡的馬糞和苜蓿的混雜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難聞。李凌站了會兒,又覺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廁走去。他繞過驛舍,打算抄個近道,剛走出數十步,突然聽到有異動之聲,回首一看,一個黑影正爬到驛舍二樓窗外,身手極為敏捷……

唐懿宗李漼(cuí)咸通八年,公元867年九月,重陽剛過,二十七歲的老姑娘裴玄靜換上黑色的吉服,辭別年邁的父母,將要離開家鄉河南緱氏城,經洛陽、長安兩都,嫁往京兆府鄠(hù)縣。

這也是新娘子人生中的第一趟遠途。她雖然在慈母婆娑的淚光中有些黯然,但大體還是平靜的,沒有像一般人家出嫁的女兒那樣哭哭啼啼。最出人意料的是,她堅持不肯要陪嫁的婢女,只帶上祖父傳下的桑門劍,就此登上了墨車。

代表李家前來迎親的是新郎李言的堂兄李凌,今年三十六歲。他隨身帶著的小戶奴家奴的意思。牛蓬,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不過跟著主人忙前忙后,手腳倒是勤快。車者萬乘四十來歲,是李家專門從長安雇來的趕車手,他的豪華墨車和高頭驪馬在京兆一帶頗為有名。

離開裴家之時,正是日入三商時分,以取古禮“昏禮下達”之意。天幕漆黑,又無月光,一行四人,兩騎一車,摸索著走到緱氏西城門的客棧,就此停宿。次日清晨,城門大開,將出發之時,裴父裴升和裴母陳氏又在婢女的陪同下緊巴巴地趕到西門客棧,陳氏親手將心愛之物銀菩薩交給愛女珍藏。依依惜別后,裴玄靜一行人正式離開了緱氏城,西奔洛陽而去。一路遙望殘柳垂絲,寒蘆飄絮,倒也夷然。

當晚到達洛陽,照舊歇息,第三日清晨再出發。唐朝實行兩京制度,從東都洛陽到西京長安的八百余里官路是帝國最為重要的交通干線。道路寬闊平坦不說,沿途還有夯土堆成的標識,稱為“里隔柱”,每五里一柱,每十里兩柱,方便行人推算行程。且所經之處,驛館林立,酒肆豐溢,便利之極。

洛陽之后,下一個城市是陜州,須先經過崤山。崤山分南北兩路,均險隘難行。南路為驛路主線,相對平坦,兼有湖光山色,蓼紅葦白,風景怡人,不過由于迂回向南,繞了一大圈。北路雖陡峭險峻,但直接連接洛陽和陜州,更為快捷。李凌本性格平庸,但卻對這次代堂弟迎親一事格外緊張,又是個急性子,生怕誤了事先定好的婚期,也未與新娘裴玄靜商議,便徑自選了北路。按照李凌的計劃,這一天日落前該趕到澠池,也就是戰國時期秦昭王與趙惠文王會盟的地方。

天高云淡,車馬轔轔。沿途層林盡染,秋色正濃,賞心悅目,倒也使旅途顯得有些生趣。一路均是平安無事,只是走到闕門時,聽聞前面硤石堡處有饑民強力劫取來往行人的財物。硤石堡正是北路上最險要之處,東徑雍谷溪,回岫縈紆,石路阻峽,所以才得了“硤石”的稱號。不過,李凌起初并不大相信這等傳聞。今夏陜州大旱是事實,然而在兩京之間的驛路上當道搶劫、漠視王法到這個地步,聽起來著實有些駭人聽聞。

正半信半疑之時,又聽說那些膽大妄為的攔劫者并非山民,而是被官軍追捕正急的鹽販,個個手中均握著明晃晃的兇器。這話聽起來更加匪夷所思,鹽販多在山東、江浙之地,如何到得這里?

李凌科舉不第,未入仕途,一直只處理照料家族事宜,對時事漠不關心,一時難辨真假。眼見前面的路人紛紛調頭,猶豫后最終決定還是折返洛陽,改行南路。只是這樣一去一回,行程便耽誤了許多,日落前只返回了洛陽。第四日剛出發小半日,便遇到了一場綿綿秋雨,車轱轆陷在泥中,出了點問題,不得已在壽安縣滯留了一天。第五日,一行人一早出發,然而秋雨后道路泥濘,馬車比平日難行得多,直到天黑時,才到達三鄉驛。

三鄉驛不僅是南路上等級最高的大路驛,還是玄宗明皇帝李隆基創作名曲巨作《霓裳羽衣曲》的地方,算得上是驛路的名勝之地。據說昔日明皇帝在這里登高望女兒山,見到山上云霧繚繞,精通音律的他突然有所感悟,就此寫下了《霓裳羽衣曲》,用以詠唱眾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其舞、其樂、其服飾都著力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成為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詩人劉禹錫曾有詩道:“開元天子萬事足,唯惜當時光景促。三鄉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仙心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間空有秋風詞?!北闶且髡b此事。

這里是南路必經之地,停留了不少行商。古來驛站為官營機構,只供給來往官員及傳遞官府文書的公差,凡住宿、補給、換馬,須出示朝廷傳符、券、牒等憑證。唐朝立國后,驛道系統本建設得相當完善,然則安史之亂后,藩鎮勢力膨脹,皇帝權威衰弱,驛制開始走向弛廢。尤其到了晚唐,文書遞送之責逐漸由驛站移植到遞鋪,驛站壓力相對減輕,但來往官員、使者依舊頻繁,白白吃香喝辣不說,還要挑三揀四。驛長自然不敢得罪這些人,光送禮的開銷就是一筆巨大的花費。而唐朝更有明文規定,驛長須對驛馬死損肥瘠負責,一旦馬匹有死損,均由驛長賠償。為了填補這兩項巨大虧空,驛長干脆想出了趁客稀事簡之時辟出部分傳舍對外接納商旅的法子,甚至還出賃驢馬供客人騎乘。由于驛站往往是精選之地,驛館建筑也較普通旅舍寬敞雄大,更有所謂“豐屋美食”之稱,因而行客們往往更愿意選擇驛站來做休憩之地。而朝廷知曉后,因忌憚曾發生過肅州驛丁暴動,對此也不敢多管,僅僅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李凌進到驛廳時,剛好傳舍只剩了最后兩間客房,新娘裴玄靜自住一間,無奈李凌只能與隨從牛蓬和雇請的車者萬乘共擠一間房了。

晚飯時,不少頭一遭到此的商客聽到充當跑堂的驛丁沒口子地稱贊《霓裳羽衣曲》后,好奇心大起,群情洶洶,要摸黑去東邊的連昌宮探訪明皇帝登高處。其實連昌宮是皇帝行宮,普通人根本無法進去。所謂探訪,也不過是在圍墻外面遙遙遠觀而已。但眾人心中均有獵奇之想,說不定能切身感受到大美人楊貴妃往日的香澤,晚飯一畢,便迫不及待地吵吵嚷嚷離開了。這一下走掉了大半人,驛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偌大的廳堂顯得空空蕩蕩。

李凌詢問裴玄靜是否也要去看看古跡,一路沉默的新娘僅僅搖了搖頭,便告辭回房休息。跟隨李凌來迎親的戶奴牛蓬本來還想跟著人群去湊個熱鬧,但望見主人一臉焦慮,便不敢開口提起。

自改行南路后,李凌便一直憂心忡忡:看來誤期已不可避免,如今之計,只能派人快馬送信去鄠縣說明情況。可牛蓬才十三歲,還是頭一次出門,能放心派這個毛孩子回去嗎?

李凌的座位最靠近柜臺,轉頭一望,柜臺后有一名驛吏正埋頭喝悶酒,似有滿腹心事。他想了想,走過去道:“吏君有禮了!”

那驛吏名叫夏亮,正因家中瑣事煩惱,剛巧今夜當值,又趕上人極多的時候,心情愈發煩躁。他只抬頭看了李凌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喝酒,飲完一杯,才不耐煩地問道:“你有什么事?”李凌道:“在下京兆李凌,有一封急信,想送去長安,不知道吏君……”夏亮頭也不抬,只問道:“你可有官府憑證?”李凌老老實實回答道:“在下并非官府中人,信也是家信?!毕牧翐]揮手道:“那不得了,你還多問什么?我們這里可是驛站,只遞送官府公文!”

李凌碰了個大大的釘子,滿心不悅,然對方所言在理,又不便發作。回身剛及坐下,只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問道:“兄臺有何煩心之事?不知小弟可否代為效勞?”

抬眼一看,一名年輕男子正站在面前拱手相問。他大約二十來歲年紀,一身藍色直裰(duō),腰系絲絳,黑紅的臉上一雙眼睛晶晶發亮,顯得神采飛揚。又操著極重的山東口音自我介紹道:“在下黃巢,是去京師參加今秋省試的山東貢生。適才小弟留意到兄臺長吁短嘆,似有不解之愁,特意過來相詢,是否有效勞之處?!?/p>

李凌正悶悶不樂,忽然意外得人關懷,頓有如獲天助之感,當即請對方坐下,原原本本講明了事情經過。又道:“本來舍弟李言要親到緱氏迎娶新娘,不過近來長安鬧飛盜,京畿之地人心惶惶。舍弟官任鄠縣縣尉一職,職責所在,一時走不開身,這才將迎親大事托付于我。按照先前約定,二十日日落前,舍弟李言該到長樂驛與我等會合,但目今看來,恐怕要比預期延遲三四日了。我正為此煩心,生怕親朋好友們久候?!?/p>

黃巢聞言大笑道:“這有何難!李兄只要寫一封信,小弟樂意充當這送信使者。小弟的坐騎‘飛電’是萬里挑一的好馬,瞬息萬里,大后日日落之前,小弟便能抵達長安?!?/p>

李凌聽了大喜,當下招手叫過一名驛丁,索要了紙筆墨,當場寫好一封信,雙手交付給黃巢,叮囑道:“內中情形,信中均已經說明。黃君千里迢迢去京師應試,科考在即,功名要緊,不必麻煩大老遠再跑一趟鄠縣,只需將信送到長安親仁坊勝宅處。舍弟李言與勝宅主人尉遲鈞交好,他自當理會?!?/p>

黃巢奇道:“尉遲鈞可就是那于闐國王尉遲勝的后人?”李凌道:“正是?!秉S巢將信收入懷中,大笑道:“如此甚好,小弟正想要見識一下大名鼎鼎的勝宅到底是如何的風光。”又一拍桌子,大聲叫道:“酒保,快拿上色的名酒、時新的好菜來,我要與李兄暢飲一番?!崩盍枰娝麨槿撕罋?,又有一副仗義心腸,也頗為歡喜。

偏偏旁邊柜臺后那驛吏夏亮見黃巢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莫名其妙地心頭來氣。更重要的是,按照本朝制度,上京趕考的舉子有資格免費使用驛站,黃巢白占了一間房,驛站便少收入了一間房錢,是以驛吏更加看他不順眼,重重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這鄉下小子,還真當這里是酒樓茶館呢!”黃巢登時面色一沉,剛要發作,李凌急忙道:“黃君大人雅量,不必與他計較。來,我敬你一杯?!秉S巢知道李凌不欲自己多生事,順勢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夏亮挑釁不成,也就罷了。

當下酒菜流水似地端上來,二人邊談邊飲。三鄉驛的酒有個特色,全是驛站驛兵自釀,是這一帶頗為有名的烈酒,常人只飲得一杯,往往已經面紅耳赤。李凌酒量本好,只是擔心第二天還要趕路,不敢多飲,也勸黃巢少飲為妙。黃巢笑道:“仁兄可自便。小弟卻是無酒不歡,愈飲愈好辦事?!惫粩当揖葡露牵张f臉不變色心不跳。

酒酣之際,又互相道了籍貫家承。李凌本是關中世家,黃巢卻是山東曹州人,家中世代經商,家貲(zī)富厚,到了他這一輩才開始讀書向學。這次赴京趕考,還是他頭一次到西邊來,因而有意放慢行程,為的就是沿途游歷大好河山。黃巢對李凌提及的硤石堡有鹽販當道搶劫一事似乎很有興趣,詳細探問情由,只是李凌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說不出個究竟來。

黃巢又飲了兩杯,心中記掛他事,便欲告退回房。李凌暗中打量黃巢,見他眉目之間自有股彪悍的草莽氣概,與平日見過的一般貢生很是不同,與他一番交談后,更知他自負才華,此次參加省試,有志在必得之意,當下遲疑道:“黃君,承蒙你不棄,叫我一聲仁兄。兄尚有一言……你可知道科舉考試內中情由復雜?”

黃巢一愣,想了想,問道:“仁兄是說會有人作弊?”李凌四下掃了一眼,卻見那驛吏夏亮正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似乎很留意想聽到他在說些什么,看上去很有些不懷好意,他不便再明說,只好順勢點頭道:“嗯?!秉S巢點頭道:“小弟在山東,倒是聽過大才子溫庭筠為人代考的事。溫庭筠的詩詞文章都是不錯的,只是他自己都沒有考中過進士,枉有才子之名,又怎能替人考中?就算真有飽學的翰林之士來替人捉刀,小弟自信腹中尚有文章,但教仁兄放心?!?/p>

李凌見他不明其中情由,心想:“你可知道溫庭筠詞賦詩篇冠絕一時,就連昔日宣宗皇帝也愛唱其所填《菩薩蠻》詞,他連舉進士,偏偏不得中第,即是因為他不修邊幅,自甘下賤,出入青樓,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因而為士族所不齒,有意壓制。不然憑真本事考試,早狀元及第了,何至于潦倒終身。你雖然取得了貢生的資格,但終究是一介游商之子,非士族出身,本朝‘工商之子不當仕’雖非定制,卻早已經成為慣例。你既無門楣,朝中又無后臺,要想金榜題名,有如登天之難。才學再高,恐怕也無濟于事。”

但他見黃巢年輕氣盛,對方又有恩于己,將話說得過于直白,豈非有輕視對方商人出身之嫌?一念及此,心中有所顧慮,便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道:“如此,信的事就拜托給黃君了。”黃巢拍了拍胸口,笑道:“君子一言!小弟既答應了明日將信送到,何勞仁兄再次吩咐!”李凌再三致謝,這才與黃巢拱手作別,各自回房歇息。

臨入房之際,李凌突然肚子不舒服,又想到陜州還有一半的路程,車馬難行的恰好都在這一半上,急忙吩咐牛蓬去找車者萬乘重新檢查一下車馬,他自己則趕著去如廁。問了驛丁后,方知道茅房在驛站的最西側,需穿過一大片苜蓿地。

唐朝慣例,驛站附近劃有大量驛田,用來種植苜蓿草,以就地解決驛馬的飼料問題。這苜蓿草非中原之物,原產自西域大宛,傳說是世間罕物汗血寶馬最愛的食物。昔日西漢武帝劉徹愛馬成癖,為了得到汗血寶馬,不惜勞民傷財,先后兩次對大宛發動了戰爭。隨著漢軍勝利的步伐,苜蓿草也與汗血寶馬一道流入了中原。最盛之時,漢宮別苑四周種的全是紫花苜蓿,長草離離,一望無邊。每當微風拂過,長草蕭然搖擺,因此又被稱為“懷風”,極有風韻。

李凌蹲在茅廁時,耳中盡是苜蓿在風中洶涌之聲,一浪接著一浪,颯颯作響,在這夜深人寂的時刻,聽起來極為詭異。

過了片刻后,大廳方向傳來人語聲,夾雜著馬嘶聲,大概是前去連昌宮的眾人回來了。一會兒,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本以為也是來茅房方便的人,不料那腳步聲到不遠處就頓住了。只聽見一個男子氣急敗壞地道:“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一個帶著荊楚口音的女子道:“怎么,你還想怪我?咱們之前不是說好,要一道到長安探望魚玄機姊姊的嗎?你從鄂州出發之時,為何不叫上我?”她的聲音脆生生的,語速極快,卻是一副埋怨的口氣。

李凌一聽到“魚玄機”三個字,立即上了心,豎起了耳朵,刻意留心聽著。那男子不耐煩地答道:“那不過是你自說自話,我到長安可是有正經事兒要辦。你一個婦道人家,跟來做什么?你還是趕緊回家去吧?!迸拥溃骸班?,我大老遠地從鄂州追來,離長安這么近了,我才不要回去呢!”見男子不答,又賭氣道:“那你去長安辦你的正事好了,我自己到咸宜觀去找魚姊姊。”

大概是見女子動了氣,男子的語氣頓時緩和了下來,溫言勸道:“魚玄機現今出家當女道士了,可不再是你昔日的魚姊姊了。國香,你也別胡鬧了,還是趕緊回鄂州去吧,免得大人注:唐朝“大人”指父親。牽掛?!蹦墙袊愕呐訁s依舊不依不饒,沒好氣地道:“怎么出家了就不是我的魚姊姊了?去年她還專門寫詩寄給我呢。”說到最后一句時,語氣中充滿了驕傲。接著便漫聲吟道:“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書使,窗下斷腸人。山卷珠簾看,愁隨芳草新。別來清宴上,幾度落梁塵?”

李凌聽了大吃一驚,忖道:“近來長安教坊十分流行這支歌,據說還是李可及譜的曲,想不到竟然是魚玄機寫給這女子的詩,看來她與魚玄機關系非同一般。魚玄機的舊友寥寥無幾,我怎么不記得有一荊楚女子?”心頭疑惑甚多。突然又想到一事,心下恍然大悟:“是了,李億可不正是鄂州人!這國香與男子定是與李億有什么干系,許是魚玄機游歷荊楚時所結識的也說不定?!彼贿呄胫?,一邊提著褲子站了起來,先輕輕咳嗽了一聲,以免突然走出來時驚嚇了對方。

饒是如此,國香依然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男子的手。男子初時聽到有人聲冒出,也頗為害怕,但一想這里是驛站,外面有驛兵把守,膽子又大了些,探頭看了看,安慰道:“沒事。前面是茅房,估計是有人在蹲大號……”李凌接聲道:“正是?!笔靡卵潱吡顺鰜怼V灰娙痹挛⒚髦?,前面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是適才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之前已然聽到人聲,乍見一個黑影蓬然而出,倒也沒有驚慌。國香跺腳道:“難怪這么臭!瞧你拉我來的好地方!”松開了手,徑自往前走去。男子問道:“你去做什么?”國香不快地道:“還能做什么?當然是上茅房了?!鳖^也不回地向茅廁走去,剛好與李凌擦肩而過。

此時夜幕已深,四周沒有燈火,雙方均看不清面孔,依稀只見朦朧的身形。李凌料到二人與舊友李億相熟,本有意招呼,但當此情形,卻是多有不便,干脆罷了。

那男子依舊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似是在等候女子出來。李凌走近他時,突然感覺到對方形容體貌十分熟悉。他性情急躁,心中尚在盤桓不定,嘴上卻已經脫口而出,問道:“足下……可是李億兄?”那男子一聽這話,登時大吃了一驚,轉身便走。

李凌茫然不解,呆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叫道:“李億兄,我是與你同科的李凌啊?!辈涣夏抢顑|頭也不回,更是加快了腳步,飛快地直奔進驛舍。剛進大堂,便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看上去三十歲出頭,方面大耳,體態微胖,服飾華麗而俗氣,長袍僅過膝蓋,身后還跟著個年輕的短裝小僮仆。他一見到李億,登時呆住了,結結巴巴地問道:“是你……你……”

李億卻恍若未聞,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對方手中的黑檀木盒上。那人又問道:“李億員外,你……怎么會在這里?”李億這才回過神來,“啊”了一聲,撥浪鼓似地搖頭道:“我不是李億。”回頭看了一眼,又瞪了一眼黑檀木盒,這才忙不迭地奔回自己的房間。

李凌追進來時,早已經不見了李億蹤影。他心中有許多疑惑,李億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他不是帶著家眷在廣陵做官嗎?他說是去長安公干,又怎么回去了家鄉鄂州?跟這女子國香又有什么干系?為什么他一聽到自己聲音便掉頭就走,難道還在記恨自己當初也有意追求他的意中人魚玄機一事?

李凌想了想,便向柜臺走去,欲向驛吏打聽李億具體住處。那驛吏正是曾以言語挑釁黃巢不成的夏亮,抬頭見李凌走過來,立即擠出一絲笑容,招呼道:“李公子……”李凌早已習慣他的冷淡,突見笑容,雖然勉強,卻也足以令人納悶。

就在此時,夏亮忽一眼見到那手捧黑檀木盒的男子,倏忽換了另一副神情,滿臉堆笑,迎了上去:“李君,您這是要回江東?怎么這么晚才到?”

那李君答道:“路上出了點事,所以晚了?!鳖D了頓,又問道:“看外面的車馬光景,今晚這里的人可不少。還有空房嗎?”夏亮笑道:“李君到了,哪能沒房?還有一間上廳空著,正候著李君呢!我這就領著李君過去?!崩罹故菦]有架子,拱手謝道:“如此,便有勞吏君了?!蔽⑽仁?,向身后的僮仆丁丁示意。

丁丁立即從懷中掏出兩枚開元通寶,上前交給夏亮,道:“說是春分過了,這天還凍著呢!這兩文錢,是我家主人的一點心意,送給吏君打酒,好御御春寒?!彼坏邶X伶俐,還乖巧地將錢幣在夏亮眼前兩面各翻了一下。夏亮伸手接了過來,飛快地收入懷中,眉開眼笑地道:“李君有心了。”

李凌眼尖,早已經看清那兩枚開元通寶不是銅錢,而是銀幣,不由得大吃一驚。唐朝實行“錢帛兼行”的制度,即同時以銅錢和帛作為流通貨幣,金、銀錢鑄量極少,僅供達官顯貴玩賞。他本來正氣憤明明還有空房,驛吏卻不肯給他,害得他得與戶奴和車者共擠一室,現在看到這位“李君”一出手就是兩枚銀幣,著實大方,心中不由得揣測他會不會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

這李君其實并非官場中人,而是江東商人李近仁。他在長安、洛陽均開有綢緞鋪,因常年來往于江南與京都,與驛路上的人極為熟稔。加上他出手大方,打賞豐厚,經常停駐的驛館、旅舍都竭力奉承,不比招待那些官員、使者差。這也難怪驛吏勢利,官員、使者來這里盡是伸手的,李近仁卻是來送財的,如何不叫他另眼看待。

夏亮一轉眼看到李凌,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李公子,請你先等一下?!崩盍璨幻魉?,問道:“什么?”眼角余光一掃,卻看到裴玄靜正走了出來,不覺一呆。

就在此時,一名青年男子大踏步進來,叫道:“你們驛長在嗎?”語氣傲慢嚴峻之極。眾人見他一身戎裝,斜挎弓箭,腰懸佩刀,英氣自然而生,一時愣住。

夏亮今晚酒飲得多了,腦筋渾然不似平時那么靈光,呆了一呆,才問道:“你是誰?”青年男子滿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左金吾大將軍張直方。”

夏亮“啊”了一聲,忙舍了李近仁,疾步趨近,先不看人的面容,而是先看腰間是否有玉袋。這玉袋,只有五品以上官員及都督、刺史才有,是用來裝官印隨身攜帶的。果見張直方腰間有一鼓起的玉袋,便立即行禮道:“原來是張大將軍,久仰久仰!怪不得一進來就使小店蓬蓽生輝!卑官未能及時出迎,還望將軍海涵?!庇众s著問道:“將軍沒帶隨從嗎?怎么到我們這個小驛站來了?”他本來還待問對方是公事還是私事出行,立即又忖道:“這紈绔公子哥兒能有什么公事,準是到崤山打獵來了?!敝宦犚姀堉狈嚼浜吡艘宦?,不屑作答。夏亮一低頭,見到張直方的靴子上沾了不少泥土,便上前跪下,用自己的衣袖為其拂拭。

難怪驛吏如此諂媚,這張直方確是個大有來歷的人物。他本是盧龍留后張仲武之子。自安史之亂后,各地藩鎮割據一方,相當于獨立的小王國,朝廷政令多有不及。張仲武手握重兵,實力雄厚,雄霸河北,朝廷也不得不大加籠絡。張仲武病逝后,張直方被盧龍將領擁立為留后,后被朝廷正式任命為盧龍節度使,威風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父親??上谶呹P軍營中長大,粗率豪放,灑脫不羈,根本無心于政事軍務,要么成天出去打獵,要么終日飲酒,不醉不休,倘若有人拿軍務煩他,他便發酒瘋鞭打士卒,由此逐漸引發了軍中不滿。張直方聽說后,一不改邪歸正,二不殺將立威,干脆拋棄了顯赫的節度使之位,借打獵為名,一路直奔長安,大有視權勢如糞土的味道,令所有人大吃了一驚。于是朝廷封他做左金吾大將軍,位高名尊,以示撫慰。不過,他回到京師任職后,性情依然故我。他喜歡打獵,經常不顧職責所在,獨自出游,多日不歸。朝廷表面說念他父親功高,對他的失儀之處置之不問,其實是忌憚張氏在盧龍的威名和勢力。張直方無人管束,更加肆無忌憚、恣意妄為,好在他并無其他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劣跡,反而因其個性直爽豪烈,在朝中有著極好的人緣。不過,他似乎并不大喜歡眼前這個大拍馬屁卑躬屈膝為自己擦靴子的驛吏,將腳縮了縮,皺緊眉頭道:“不必擦了?!毕牧羺s道:“請將軍稍候,即刻便好。”

一旁的李凌見夏亮如此趨炎附勢、卑躬屈膝,與之前對待自己的態度完全判若兩人,心中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便不再理睬,徑自走向裴玄靜,問道:“娘子還未休息嗎?”裴玄靜道:“適才鄰房有位叫黃巢的年輕公子四處找阿伯不到,便來敲我的門,讓我帶話給阿伯,說他有要緊事,須得連夜走了,信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的房間,就讓給阿伯住,免得阿伯與下人共擠一房?!彼患辈痪?,一氣說完,簡明扼要。在李凌印象中,這大概是聽到她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了,聽后有些愕然,不明白黃巢為何要半夜離開,心中不免嘀咕送信的事交給他是否妥當。

卻見夏亮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忽想起還沒有自報姓名,又道:“卑官夏亮,是這里的驛吏。驛長今晚回家去了。將軍有什么需要,盡管向卑官吩咐便是。”張直方也不客氣,命道:“我要一間上廳。另外,我的馬在外面,你派人好生照料。還有掛在馬上的獵物,讓廚下收拾好了做成下酒菜,連同酒一起送到上廳來?!?/p>

他每說一句,夏亮便應一聲,又召過來幾名驛丁,吩咐他們立即去辦。張直方又道:“記住了,做下酒菜前,先要用雞蛋洗鍋具。”夏亮一愣,暗罵道:“這是什么臭毛病?!毙闹腥绱讼?,口中卻連連道:“是,是?!?/p>

張直方正待轉身,突然留意到垂手一旁的李近仁,冷冷問道:“你是誰?”夏亮忙賠笑道:“他是李近仁李君,在京都做絲綢生意?!崩盍杪犃税迪耄骸霸瓉硭褪墙瓥|富豪李近仁,曾經聽尉遲王子提起過,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p>

張直方橫了夏亮一眼,不滿地道:“我問你了嗎?”夏亮道:“是,是,卑官知罪。將軍,卑官這就帶您去上廳,這邊請?!币慌缘馁灼投《∪滩蛔〗械溃骸袄艟?,那我家主人的房間呢?”夏亮看了一眼李近仁,又看了一眼張直方,有些尷尬,顯然這間上廳已經是這驛站的最后一間房。

張直方見此情形,怫然不悅,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將軍,你一介平民,憑什么與我爭房?這里可是驛站!驛吏,你來講,朝廷是不是有明文規定,只有官員和差役才能入住驛站?”夏亮忙道:“是,是,當然是。上廳肯定是將軍的,李君也絕對沒有與您爭的意思?!毕蚶罱适沽藗€眼色。李近仁會意,當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道:“這個自然。在下只是個商人,這上廳自然是像將軍這樣的貴人住的。下人不懂事,還請將軍不要介意才是?!?/p>

似乎從這個時候起,張直方這才開始仔細留意李近仁,望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突然問道:“你這盒子里裝的什么?”他這一發問,在場所有人都覺意外。李近仁愣了一下,才答道:“是一位朋友托在下帶去廣陵送給另一位朋友的禮物。”

張直方點了點頭,揮揮手道:“這就走吧?!毕牧恋溃骸笆?。”忽然想起一事,走近李近仁,低聲道:“李君先等一下?!庇纸凶≌唛_的李凌:“李公子……麻煩你也等一下。”語氣已然是客氣了許多,這才領著張直方進去。

李凌猶自一頭霧水,喃喃道:“驛吏怎么突然客氣起來了?”裴玄靜道:“他有求于阿伯,想要阿伯將黃巢公子的房間轉讓與這位李君,當然無法再盛氣凌人了?!崩盍枰汇叮骸澳镒尤绾沃溃俊迸嵝o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個年輕女子怒氣沖沖地走將進來。李凌見她身形頗為眼熟,似乎便是適才在茅廁外遇到過的國香。他心中猶自記掛意外遇到李億一事,遲疑問道:“小娘子,你是不是……”國香立即聽出了他的聲音,道:“噢,我知道,你就是剛才在茅房的那個人,對不對?”李凌點點頭,問道:“小娘子是不是要找適才那位與你交談……”國香憤然道:“我不找他!”揚聲叫道:“喂,有人嗎?我要一間空房!”

僮仆丁丁哼了一聲,嘟囔道:“哪里還有空房?沒見我們比你先到,現在還站在這里嗎?”國香順口問道:“那怎么辦?”丁丁有意玩笑,故意打趣道:“只好委屈在驛廄中睡一宿啰。不過那里可都是馬糞的味道。你一個小娘子,恐怕極不方便?!眹阋淮?,道:“什么?”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如果小娘子不嫌棄,今晚可與我共擠一房?!眹闵性谶t疑:“這個……”李凌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問道:“小娘子是否認識李億員外?”國香道:“當然認識啦,我們既是鄉鄰,兩家又是世交?!彪S即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上下打量著李凌:“你是……”李凌道:“在下是李億的舊友李凌,我們有同科之誼?!眹銚u頭道:“沒聽他提過?!崩盍枵龁枮楹卫顑|突然來到此地,國香突然發了怒:“不準再提李億這個名字!我權當沒認識過這個人!”

李凌猜她大概惱怒李億沒有在茅廁外等候,因而生氣。他心頭疑惑甚多,卻不便多問,因道:“如此,便不提了。此時夜色已深,驛站又無空房,小娘子不如與我新弟妹裴家娘子暫擠一室,如何?”

國香當此境地,本無主意,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裴玄靜,只見她嫻靜有禮,又是一身黑色吉服,便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迸嵝o上前挽住她的手道:“多謝。來,我領小娘子進去?!?/p>

李凌正待與李近仁招呼,夏亮滿頭大汗地跑出來,忙不迭地道:“李君,不好意思,怠慢了?!崩罱室琅f是一臉和氣,笑道:“沒事沒事。不過,驛站可還有空房?”夏亮笑道:“有是有,不過得與這位公子爺商議一下?!闭f著一指李凌。

李凌一聽,不由得對裴玄靜的先見之明十分佩服,暗想:“難怪我這弟妹能助她父親裴縣令破了幾樁奇案,果然是觀察入微,料事在先?!彼匀徊辉敢馀c下人共擠一室,但這房間本來是黃巢意外讓給他的,何況李近仁與尉遲鈞是朋友,看在于闐王子的面子上,這房也是該讓的。當下表示愿意將黃巢讓給他的房間轉讓給李近仁主仆。

夏亮本來以為要大費口舌,哪知絲毫不費周章,大喜過望,對李凌態度更加熱情。又道:“這個房間,包括李公子定的兩間房,那位黃巢公子均已經付過賬了?!崩盍柽@才恍然大悟,夏亮之所以前倨后恭,定然是黃巢離開前給了他不少好處的緣故。

李近仁忖道:“如此,我就將房錢退給李君?!被仡^示意僮仆丁丁取錢。李凌急忙擺手道:“不必。這是黃巢君的恩惠,我不敢掠人之美。黃君赴京趕考,李君時常滯留京師,他日若有機會遇見,李君可親自向他道謝?!币娎罱蕡桃饨o錢,干脆舍下眾人,掉頭奔回驛舍。

這一夜,李凌難以成眠,一則心中記掛李億之事,二則睡在榻上的車者萬乘鼾聲大作。他腦子里盤算了很久,決定不再理睬李億之事。李億不肯與自己相認,恰好證明他此去長安不是為了公干,而是舊情難忘,要去與昔日堂下妾魚玄機相會。多半也是因此對妻子裴氏借口說要回家鄉鄂州,不知怎生又扯出這個國香來。不過人家既然不愿意自己知道,又何苦再自討沒趣?他如此想著,心中便覺釋然了許多。但輾轉反側中,耳中依舊是如雷的鼾聲,心情不免煩悶,便干脆披衣出房,欲到外面隨意走走。

此時已過四更,正是夜深人靜之際。一出門,便聽見鄰房有竊竊笑語聲,似乎是國香正在講述著什么,不覺驚詫萬分,倒不是因為國香心直口快,而是新娘裴玄靜纖弱文靜,沉默少言,竟然能與直率的國香交談甚歡,實在是件奇事。他搖了搖頭,徑自下了樓,來到驛廳中。

夜涼如水,秋風中飄蕩著淡淡的馬糞和苜?;祀s的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難聞。李凌站了會兒,又覺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廁走去。他繞過驛舍,打算抄個近道,剛走出數十步,突然聽到有異動之聲,回首一看,一個黑影正爬到驛舍二樓窗外,身手極為敏捷。那窗口猶自有燈光,正是裴玄靜的房間。

李凌一驚,大叫道:“是誰?”那黑影萬料不到背后的苜蓿地竟然還有人,一驚之下,迅速沿廊柱攀援而下,離地面兩丈時,一躍而下,隨即翻入了一樓的一個扇窗戶,倏忽不見。李凌也顧不上再去茅廁,轉身便往驛舍跑去。剛到驛廳門口,便見李億慌里慌張地奔了出來,見到有人,急忙用衣袖將臉遮住。

李凌叫道:“李億兄,是我啊。”李億卻不理睬,快步擦肩而過,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抱拳作禮道:“李兄……”李凌哈哈笑道:“你小子,終于肯認我了!”李億躊躇道:“這個……小弟還有急事……咱們回頭再敘?!鞭D身便走。李凌問道:“你是要去長安,還是回廣陵?”李億遲疑了一下,答道:“廣陵。”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凌心中記掛裴玄靜,急忙往房間走去。只見國香迎面趕來,一見他就問道:“你看到他了嗎?”李凌心下揣度“他”必是指李億,便答道:“看到了,他說要立即回廣陵。”國香一愣:“廣陵?去廣陵做什么?哎呀!”話音未落,人已急追了出去。李凌也不及細想,進得樓廊,只見裴玄靜正提劍站在房間門口,神色甚是疑惑。李凌忙上前道:“娘子受驚了?!迸嵝o道:“我沒事?!?/p>

原來裴玄靜一直在聽國香講述一些趣聞,尚未就寢。適才李凌在窗下的一聲大叫,立時驚動了她二人,往窗口一望,只有黑漆一片。又聽得門口似乎有動靜,開門來看時,便望見一名男子匆忙往樓梯口而去,不過只見到了背影。裴玄靜見他鬼祟可疑,便回身取了桑門劍。正欲追出門之時,國香卻突然悟到了什么,跺了跺腳,叫道:“裴姊姊不必再理會!是他!”自個兒徑直追了上去。這“他”,自然就是李億了。

李凌心下估摸多半是李億爬到窗口,欲窺測國香,便未提及黑影爬到窗口一事。裴玄靜猶自擔心國香,問道:“她就這么追出去,會不會有事?”李凌見國香與李億態度曖昧,關系肯定不止鄉鄰那么簡單,更加不便多管閑事,便道:“他們是……舊識,應該沒事。”話雖如此,心頭疑問卻一絲一縷地冒了出來,隨即糾纏在一起,成了一團亂麻,怎么也捋不開。

正費思時,鄰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李近仁的僮仆丁丁伸了半邊腦袋出來,睡眼惺忪地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李凌生怕驚擾了驛吏,平地又弄出一場風波來,忙道:“沒事沒事?!?/p>

丁丁剛從布褥里鉆出來,僅穿著一件薄褂子,樓廊的過堂風一吹,便感到微微寒意,正欲縮回房內,突瞥見裴玄靜手中長劍,立即睜圓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出門來,奇道:“娘子看上去嬌嬌弱弱,原來也會武藝?!?/p>

裴玄靜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李凌卻忍不住夸道:“我這弟妹的祖父和伯父,可都是大唐的武狀元。”丁丁當即刮目相看,咋舌道:“原來如此,娘子當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頓了頓,又不服輸地道:“不過,我家主人武藝也相當了……”一語未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登時鼻涕直流。只聽見李近仁在房內沉聲叫道:“丁丁,快進來睡覺!別吵到旁人休息。”丁丁吐了吐舌頭,擺出一招“白鶴亮翅”的架勢,指了指房內,似在夸耀李近仁武藝也是不凡,這才依言進去。

當下眾人各自回房休息,但國香卻是一夜都沒有回來。次日清晨出發之時,問及驛丁,方知道李億和國香都已經連夜離開了。李凌猶有滿腹疑云,但他本就性子粗疏,也顧不上想得太多。

到達陜州之時,剛好遇到一支回城的軍隊,還裹帶著二十余名的俘虜,個個衣衫襤褸,愁眉苦臉,被反剪了雙手,莫名增加了城中的緊張氣氛。后來才知道這是奉命前去硤石堡緝拿盜匪的官兵,俘虜們正是那些傳說中當道搶劫的山民。

當晚城內傳言紛紛,說那些山民攔路搶劫本是受鹽販煽動,當官軍聞訊趕去時,鹽販卻早已經逃得無影無蹤。據說在這之前,有一年輕男子連夜飛騎趕來,與鹽販頭目一番聲色俱厲的交談后,鹽販才呼嘯散去。關于這男子的來歷,無人知曉。其座下駿馬,迅如閃電,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李凌在客棧中聽旁人描繪形貌,突然感到這神秘男子的坐騎似極了黃巢自夸的“飛電”。

次日,李凌等人離開陜州的時候,看到城門貼出告示,說是抓獲的俘虜已經于昨夜如數處決。只不過在告示上,山民的身份變成了鹽販。回望城墻上那一排神態各異的人頭,李凌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但他也知道,在現今的時世,殺民充賊早已經不是什么罕見的事兒。

又行了一日,終于入了潼關。一到關中,裴玄靜便發現了這一帶地形多有奇特之處——遠遠望去一個突兀高起的土丘,高約數十丈,闊約數十里,卻是四面陡峭,頂上平坦。土丘上面林深草茂,被秋風染成了大片的金黃色,看上去十分眩目。詢問了李凌才知道,這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塬地,大名鼎鼎的龍首原、樂游原都是屬于這種地形。

凝視著那一片片在蕭瑟秋風中翻騰蕩漾的翳蕓叢林,裴玄靜心中突然升騰起了奇特的渴望和向往。自此,塬便作為一種別致而幽深的意象留在了她的內心深處,氤氳繚繞,經久不散。

主站蜘蛛池模板: 保德县| 新竹市| 大石桥市| 贺兰县| 峨山| 本溪市| 台北市| 楚雄市| 安阳市| 清水河县| 隆林| 渝中区| 星子县| 菏泽市| 台湾省| 铜山县| 泸西县| 天长市| 自治县| 呼伦贝尔市| 丰原市| 承德县| 柳州市| 精河县| 山阴县| 东平县| 三台县| 广南县| 新沂市| 旌德县| 汶上县| 衡东县| 高陵县| 盐山县| 都安| 高碑店市| 怀安县| 泰州市| 福鼎市| 泰顺县| 新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