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大案探奇錄:魚腸劍
- 吳蔚
- 27429字
- 2025-05-20 08:55:43
第一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不遠處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島,春風吹來,一夜之間,全島便為野生桃花覆蓋,紅色、粉色、白色,單瓣、復瓣、多蕊,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熱鬧非凡,裝點大地。每每清晨旭日東升之時,五湖上霧水茫茫一片,唯獨桃花島上空紫氣氤氳。那紫氣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島上升起,仿若輕煙游動于碧波之上,如夢似幻,意境飄逸,意味深長,令人陶醉。
在中原各諸侯國的眼中,南方為蠻荒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是遠遠落后于中原的未開化之地。即便后來有楚國稱霸、吳國崛起,也未能改變中原人的普遍看法。
實際上,南方山川秀美,處處有云蒸霞蔚的水鄉風光,更兼有得天獨厚的魚米之利,僅就物質生活而論,便要比中原富庶得多。譬如彼時魚及酒在中原均屬于奢侈品,只有貴族才能享受到,然在吳國,不過是最司空見慣的飲食。
蓋因吳地河道縱橫,湖泊遍布,且已發展出成熟的人工養殖漁業,就連吳王也在王城附近修有魚城,專作養魚之用,又在五湖有專門養菱的菱場。且吳地魚類眾多,有青魚、草魚、鰱魚、鳊魚、鯽魚、鱸魚、白魚、銀魚等,應有盡有。吳人買賣魚類,不論斤兩,也不是按條計價,而是以斗數魚,大出大進。
而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無過于吳地,產量豐足的稻米,令民間百姓亦有釀造美酒的能力。
五湖是吳地最大的湖泊,煙波浩淼,水域遼闊,在華夏大地上亦是屈指可數,面積僅次于楚國的云夢澤。
五湖東岸某處,有一座桃花村,桃林環抱,僅數戶村民,世代以打魚為生。
桃花村中有老翁名阿和者,擅長炙魚,日子久了,聲名傳揚開去,竟有不少人慕名來嘗其手藝,內中不乏來自吳國都城的達官貴人。阿和見有利可圖,索性在村外山岡上開了一家“五湖酒肆”,自號“五湖公”,專售炙魚及村民自釀的桃花酒。
酒肆不大,布局是吳地民間最常見的“一宇二內”結構——
三間石砌排房,坐東朝西,面向五湖。中間為堂,高于兩側邊間。墻壁內外以稻草混以泥漿糊實后烤干,以塞石縫。屋頂有木檁,以蘆葦束疊加壓緊為屋椽,上覆板瓦。
正堂設施簡陋,除了門戶外,還在西面墻壁上開了一整排牖窗,只需以長竿朝外撐高窗板,五湖美景便在眼前。
牖窗下設有數案,雖不是日日有客光顧,但亦基本不會落空,有時還會出現一案難求、吃客排隊等候的局面,對于地處偏僻的五湖酒肆而言,已是十分難得。
今日是二月十六,照例會是顧客盈門的日子。蓋因仲春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桃花村既以桃花為號,桃林是其一大勝景。
不遠處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島,春風吹來,一夜之間,全島便為野生桃花覆蓋,紅色、粉色、白色,單瓣、復瓣、多蕊,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熱鬧非凡,裝點大地。
每每清晨旭日東升之時,五湖上霧水茫茫一片,唯獨桃花島上空紫氣氤氳。那紫氣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島上升起,仿若輕煙游動于碧波之上,如夢似幻,意境飄逸,意味深長,令人陶醉。人們都稱那是桃花精靈受天神招引,升仙而去。
而五湖酒肆地處崗坡之上,位置絕佳——俯首便是花團錦簇的桃林,遠眺即是風光秀麗的太湖。太湖兩側,則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微茫縹緲,若隱若現,景物至絕,極見幽遠。
吃客不但可以就著桃花美酒,品嘗新鮮美味的炙魚,還能近賞桃花,遠觀湖光山色,堪稱人間一大美事。
除此之外,五湖有一種極為罕見的望月魚,平日潛伏于深水之中,只在每月十五月圓之夜躍出水面,翹望一輪明月。
此魚肉質細膩鮮美,漁民往往會在十五晚上持網守候,運氣好的話,便能捕到幾尾。有善于品魚者,嘗過望月魚之后,驚嘆世間竟有此等美味,自此念念不忘,基本每月十六都會如期而至。
但正如前言,漁民能否捕到望月魚,要看運氣,吃客亦是如此。由于魚少客多,還曾發生過為爭魚而毆斗的事件。
五湖公雖是漁民出身,卻是個不畏強暴、不懼威脅的奇人,由此立下一條鐵律:先入酒肆者,得望月魚;為爭魚而斗口動手者,永遠不準再踏入酒肆半步。
吳地民風彪悍,輕死易發,好相攻擊,更是流行擊劍之術,軍民愛爭強斗狠,身上大多留有劍瘢,并以此為榮。五湖公鐵律是定下了,但總有不愿遵守者。貴族子弟邢野仗著父親邢平是吳國大夫,非但自己不肯排隊等候,還命侍從將酒肆其他吃客驅逐了出去。五湖公極力抗議,并拒絕為其上魚。邢野竟拔出劍來,上前威逼。五湖公毫不畏懼,表示寧可死,也不會再為邢野炙魚。邢野大怒,橫劍在手,割破了五湖公脖頸。若不是侍從及時上前勸住了主人,只怕事態會徹底失控。
食魚不成的邢野悻悻離去。沒過幾日,竟橫死于王城家中,死因不明。
有流言稱,這是邢野劍傷五湖公的報應。彼時人們最敬畏神靈,消息傳開后,無論貴賤,再也沒有人敢破壞五湖公的鐵律。
這日一大早,便有一名年輕男子匆忙趕來五湖酒肆,詢問今日是否有望月魚。此人名范蠡,字少伯,是酒肆的熟客。他本是楚人,不知如何來到吳國,又對養魚業極有興趣,專程到五湖一帶遍訪漁場,由此知道了五湖公的名字,曾慕名來過酒肆多次,卻從未趕上過望月魚。
時辰尚早,五湖公人還未到,在酒肆值守的是其徒弟專諸之子專毅。專毅才十五歲,卻是少年老成,聞聲迎了出來,歉然道:“范君來得不巧,昨晚全村人都出動了,但還是未能捕到望月魚,一尾也沒有。”
范蠡很是不解,道:“上次聽五湖公說,望月魚甚有靈性,也酷愛美景,每每花開時節,總會出現在桃花島附近,因而二月十五最容易捕到望月魚。往年總有所獲,去年二月十五一晚便收了五尾,是歷年來捕獲望月魚最多的一次。如何今年一尾也沒有?莫非望月魚長了記性,知道會有漁民等在桃花島附近,所以刻意避開了危險之地?”
專毅搖頭道:“那倒不是,有一群望月魚按時出現在桃花島附近,只是漁民撒網時,出了意外,讓那群魚逃走了。”
原來昨晚桃花村漁民全部出動,希冀能多捕幾尾望月魚,皆因為五湖公以不菲價格收購望月魚,只要能捕到一尾,基本上這一年就不必再辛苦勞作。五湖公弟子專諸受師父之命,亦帶著兒子專毅前去幫忙。
皓月正中時,有一群望月魚出現,紛紛躍出水面望月。漁民早有準備,乘小舟分守四角。專諸力氣最大,奮力撒出大網,正好將那群望月魚盡數罩住。
魚兒左沖右突,掙動不已,試圖沖出漁網禁錮。漁民們則歡聲雷動,認定今年二月十六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捕獲望月魚最多的一年。
正收網時,忽有一道銀光從桃花島飛出,疾速掠過水面,一閃即逝。
雖然僅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眾人均瞧得分明,卻不知那是什么,只面面相覷,暗暗稱奇。
握網的漁民驟然覺得手上一松,力道頓失,意識到不妙,急拉網繩到船頭——卻見好端端的漁網破了一個大口子,而一網望月魚已盡數從大洞中逃出。
得而復失,漁民的心情陡然從天上跌落到地,沮喪得無以復加,卻始終不明白結實的漁網何以會忽然破了個大洞。
專毅年紀還小,并未參與其中,只是個旁觀者。所謂旁觀者清,他記得那道銀光消失之處,正是漁網所在,試探問道:“會不會是適才那道蹊蹺的銀光劃破了漁網?”
眾人經其一言提醒,這才有所會意,越想越感覺是這么回事。
村中年紀最長的八旬老者樊翁也扶杖立在湖邊,見狀嘆道:“桃花村本是淳樸之地,村民世代打魚,勤奮勞作。而今村里有了這五湖酒肆,不時招來些貴人,村人便總想著能捕到一尾望月魚,發筆橫財,剩下的日子好去游手好閑。神靈實在看不過眼,故今晚顯靈,以銀光劃破漁網,縱走了望月魚。這是件大大的好事,上天在警示你們這些人快快恢復漁民本性呢,還這般垂頭喪氣做什么?”
又指著專諸道:“你師父阿和帶壞了桃花村世代相傳的風氣,怕是不得善終。”
樊翁在桃花村威信甚高,被公認為最有智慧之人。他既然這般說,眾人亦認為是神靈作怪,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再多生抱怨,各自散去。
專諸自去桃花村中,向五湖公稟報今晚一無所獲之事,只遣專毅回酒肆值守。
專毅講完經過,雙手一攤,道:“事情經過大致就是這樣。既是神靈發了怒,怕是范君不獨今日吃不到望月魚,以后都吃不著了。村民不敢忤逆神靈,不會再行捕撈望月魚。”
范蠡聞言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而齊整的牙齒,道:“哪有這樣的事!”
專毅道:“可網上確實有個大口子呀!那漁網是村民合力編制,加了絲索,結實無比,我爹爹撒出去時還好好的,忽然之間網就破了,又沒有旁人接近過,不是神靈作怪,還能是什么?”
忽一眼瞟見一名白衣少女正爬上崗坡,不及再與范蠡閑話,忙迎了過去,招呼道:“月女,你來了!你今日來得好早!”
月女十四五歲年紀,稚氣未脫,高挽著雙髻,紅撲撲的圓臉上掛著兩個淺淺的酒窩,手持一枝新折的桃花,笑吟吟地道:“早吧?我是受人托付,先行趕來酒肆占座的。”
專毅道:“是孫武君要你來的嗎?”
月女點點頭,又問道:“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專毅笑道:“這不難猜啊。月女第一次來酒肆就說過,你很少見外人,只與孫武來往,就連到酒肆,也是被孫武強拉著來的。”
月女笑道:“我第一次來五湖酒肆,就喜歡上了這里,所以再也不用孫武哥哥拉啦。”又道,“孫武哥哥今日要在酒肆請客,他得先去迎接客人,又怕來晚了沒了座位,所以幾日前就求過我,央我先來占座。我生怕誤了孫武哥哥的事,很早就動身出發了。”
忽一眼看到酒旗下的范蠡,爽朗清舉,衣袂飄飄,恰如玉樹臨風,怔了一怔,奇道:“咦,還有比我到得更早的人嗎?那位美男子,他是誰?”
專毅忙道:“那是范蠡范君,楚國人,也算是酒肆常客,只不過未曾與月女你遇到過。”又將月女引見給范蠡。
月女上下打量了范蠡一番,道:“范蠡君是楚國人嗎?我有一個問題,是你們楚國的云夢大,還是我們吳國的五湖大?”
范蠡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都是一望無垠的大澤,要如何相比?”
月女又道:“吳楚交戰多年,范蠡君這樣的人物來到我們吳國,不怕被人懷疑是間諜嗎?”
范蠡一愣,見月女咬著嘴唇,似笑非笑,顯然只是隨口一說,并無惡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專毅忙讓月女先入堂挑座,又將范蠡拉到一旁,低聲告道:“月女是山野之人……哦,我絲毫沒有貶斥之意,月女自小在山林中長大,極少跟外界來往,說話無所顧忌,請范君多擔待些。”
范蠡胸懷大志,如何會跟一個小女孩計較,當即笑道:“那是當然。”
專毅道:“今日是沒有望月魚了。五湖公也要等日上三竿才會來酒肆,范君還要留下等嗎?”
范蠡笑道:“大老遠地來一趟不容易,當然得嘗過五湖公的手藝再走,我愿意等,五湖炙魚也值得等。”
入來大堂時,范蠡見月女已占了最角落的位子,便挑了一張近門的幾案坐下。
專毅為二人各上了一壺漿水,便自去廚下忙碌。月女隨手摘下幾瓣桃花,丟入陶杯中,晃了幾晃,待桃花香氣沁入漿水,這才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即將空杯置在案上,起身來到范蠡案桌,坐在邊側。
彼時尚無男女大防一說,吳楚之地風氣開放,酒肆中時見男女雜坐,亂而不分,楚國更是有公開為男女提供野合機會的云夢之會。對于月女冒昧之舉,范蠡也不驚訝,舉手問道:“月女有何見教?”
月女笑道:“見教沒有。范蠡君在等人,我也在等人,等人很無聊啊,不如坐一起聊聊天解解悶。”
范蠡搖頭道:“是月女在等人,我可沒有要等的人。”
月女笑道:“范蠡君不是在等五湖公到來嗎?難道五湖公不是人啊?”
范蠡一時語塞,遂道:“月女想聊什么?”
月女道:“你為什么要來吳國?是不是跟孫武哥哥一樣,因為母國內亂,為避禍而來到吳地?”
范蠡道:“嗯,也不是。月女口中的那位孫武應該是貴族出身,而我在楚國只是平民……”
月女道:“平民怎么了?我也是平民,專毅也是平民,我喜歡他,也喜歡你。”
范蠡見對方一派天真爛漫,渾然不通世事,也不以為意,實話告道:“在我們楚國,只有貴族才能做官,平民是沒有做官資格的。”
原來范蠡是楚國宛地人氏,自幼發憤讀書,成人后才學出眾,成為一方翹楚。但楚國慣例,非貴族不得入仕,范蠡因出身寒微,總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他對此很是憤憤不平,慷慨激昂之下,不時有驚人之語,抨擊楚國政治時勢,為當地人所不容。
范蠡既無前程,又不為人理解,難覓知音,愈發苦悶,每每癲狂欲亂之時,便常常在山野間奔跑,作為發泄。人們不解其行徑,愈發視其為怪胎。但這位鄉人眼中的瘋子,竟意外得到宛地長官文種的賞識。
文種字少禽,楚國郢都人,貴族出身。他到宛地上任宛令時,聽說當地有個無知狂妄的年輕人名叫范蠡,當即認為此人非同凡響,決意親自登門拜訪。
范蠡雖然恃才傲物,但得地方長官駕臨寒舍,還是深感受寵若驚。二人一番交談,各起惺惺相惜之心,結下了深厚情誼。
相識相知后,范蠡、文種多番秉燭夜談,均認為楚國頹勢已現,對時局深感失望,遂決意另擇高枝,以有所作為。文種甚至甘愿放棄宛令的官職,與范蠡一道另投他國。
接下來便是何去何從的問題。中原多是老牌諸侯國,小國不足以立身,大國則有公卿大夫激烈爭權,甚至出現了威凌國君的局面。況且楚人歷來被中原人視為南蠻,除非是申公巫臣那樣曾輔佐楚莊王成就霸業的名臣,否則很難得到重用。因而基本可以排除北上的選擇,剩下的吳、越兩國,則成了唯二之選。
自晉、楚爭霸中原以來,夾在二者之間的宋、陳、蔡等小國無不深受其害,而晉、楚兩國亦是兩敗俱傷,誰也沒能徹底占到上風,由此才有了宋國出面勸和的“向戌弭兵”之事。
雖然晉、楚兩國簽訂盟約,停止交戰,同為霸主,但楚國外患并未消除——
吳國受到晉國傾力扶持,蒸蒸日上,成為長達數十年晉楚爭霸的最大贏家,由昔日楚國的附屬國,一躍成為有實力與楚國對抗的強國。而今更是頻頻攻伐楚國,勝多敗少,降服了不少原先附屬楚國的小國或部落,已是世所公認的南方大國。

春秋形勢圖
而越國尚未開化,雖因地域相連,而與吳國同俗同風,但在政治、軍事上遠遠落后于吳國,二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由于越國俘虜曾刺殺吳王余祭,兩國結下難解死仇,越國不得不完全依附于楚國,依靠楚人的庇護來求得生存。
比較起來,吳強越弱,吳國顯然是上上之選。范蠡認為吳國已露霸主之象,稱霸中原是早晚之事,選擇吳國,有廣闊可為的空間。

越、吳、楚三國形勢圖
文種卻認為越國雖然弱小,對個人而言,機會卻是更好——若能憑一己之力,完成扶越抑吳之大業,建立赫赫功勛,如同當年申公巫臣扶助吳國一般,豈不是顯得更有能耐?
二人都是極有主見之人,也不愿說服勉強對方,遂決意各從己愿:文種選擇去越國,范蠡則選了吳國。料想將來或許會有對壘陣前的一天,但二人指天為誓,將永遠不忘今日朋友之誼。
范蠡堅持選擇吳國,除了更看好吳國之外,還因為他是一介平民,不同于文種有貴族身份。文種無論去哪國,只需表明其顯赫身世,便很容易能引人重視,順利見到當權者,但范蠡沒有這種便利。當然范蠡可以選擇與文種同去越國,但那不是他所想要的,朋友之交,是平等之交,至少起初應該是這樣,他希望能憑自己徒手打出一片天下,而不是倚仗好友。而吳國第一任吳王壽夢曾在都城附近建都亭
,專門招徠四方賢士,這種求賢若渴、不拘一格延攬人才的做法在春秋時代極為罕見,顯然對范蠡極具吸引力。
范蠡來到吳地后,才發現吳國也不盡然如傳聞中那般政通人和,尤其當今國君吳王僚即位后,政局不穩,人心浮動——
第一任吳王壽夢生前曾指定了王位繼承人,依次是長子諸樊、次子余祭、三子余昧、幼子季札,即兄終弟及,務必要傳位到季札。
壽夢薨后,一切依照他生前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先是諸樊即位,后是余祭、余昧,但余昧薨后,其弟季札避讓王位,逃離了吳都,余昧之子州于遂繼承了王位,是為吳王僚。
吳王僚本不是其祖父壽夢名單上的人選,意外當上吳王,頗有得位不正的嫌疑。其堂兄公子光是第二任吳王諸樊嫡長子,有長房長孫的地位,明顯比吳王僚更有資格繼承王位。吳王僚對此心知肚明,十分忌憚公子光,刻意防范,連帶對外人亦十分警覺,只信用至親之人。連聲名在外的楚國逃亡者伍子胥來到吳國后,費盡心機,也只見過吳王僚一面,之后便被草草打發到鄉下閑居。
彼時吳楚戰爭不斷,伍子胥非但是楚國名臣伍奢之子,熟知楚國國情,而且身邊還帶有前楚國太子熊建之子熊勝,即王孫勝,政治資本極為雄厚,均遭如此待遇,足見吳王僚對外人的態度。
而范蠡一介平民,在吳國無親無故,別說見到吳王僚,就連最基本的晉身之階,亦難以尋到。但他親眼見到吳國水師及吳地兵器精絕天下,吳人更是勇悍無畏,難與爭鋒,戰斗力遠在他國之上,料想假以時日,吳國必定雄霸天下,不愿意就此離開,還想繼續尋找機會。經過仔細觀察后,范蠡窺測到一個機會,這便是養魚業。
吳國地處水鄉,早在萬年之前,先民生活便是漁獵為主、采集為輔,即使后來出現了農業,漁獵經濟仍然相當發達。起初,人們只以最為簡單原始的方法捕魚,隨著經驗的積累及工具的改進,捕魚量大大增加,便將過剩的魚先進行人工飼養,這亦是漁業史上的重大飛躍。吳國立國之后,漁業日趨興盛,所謂“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江南水鄉,采捕為業,魚鱉之利,黎元所資”。與此對應,人工養魚大為普及,就連吳國王室亦在王城西面建筑魚城養魚。
以飲食而論,魚與吳人生活關系十分密切,進而深深折射到吳地文化中,傳說吳國之“吳”與姑蘇之“蘇”即由魚生發而來。而第一任吳王壽夢本名姬乘,在青銅銘文中,“乘”字是一個人張開雙臂,叉開雙腿站立在大木筏上。至于壽夢之“夢”,即通網,壽夢本義,便是“長久牢固之漁網”。
吳人大多酷愛吃魚,當今吳王僚也不例外,且其人嗜吃炙魚,對美食孜孜以求,對食材十分挑剔,還時不時親至魚城,以挑到最合心意的魚。鑒于此點,范蠡亦對養魚發生了興趣,希冀能借魚為機緣,遇到吳王僚,得其賞識,進而獲得重用。此時的范蠡當然想不到,日后吳王僚正是因魚而遭殺身之禍。
雖然真正的目的跟魚無關,但范蠡仍然下了真功夫,跑了五湖許多漁村、漁場,虛心向漁民求教,經月下來,竟由此學到了不少養魚經驗。他將這些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知識編成了一卷書冊,獻給負責魚城的魚正癸運。
癸運大字不識幾個,又因與吳王僚的弟弟公子燭庸是姻親,十分傲慢自大,哪里會將一個外國人編的什么《養魚經》放在眼中,隨手便甩到了一邊。
一計不成,范蠡便想自己養殖,以親身經驗來驗證《養魚經》的正確。然開辦漁場需要資本,他家境貧寒,來吳國前,蒙文種贈送了一些碎金,作為旅費。楚、吳兩國幣制不同,吳國在經濟形態上遠遠落后于楚國,仍以海貝、布帛
為通行貨幣,但因鑄劍業發達,青銅塊亦是硬通貨,范蠡便先行將碎金換成了青銅塊。只是來吳國已近一年,衣食住行均要花錢,青銅塊已所剩無幾,又哪里有能力來置辦漁場?
無奈之下,范蠡只得暫時在大富翁漁父開設的菱湖漁場打雜,打算先設法安頓下來,亦不時到魚城一帶徘徊,期待有朝一日能遇到吳王僚出行。
至于望月魚,范蠡到底還是個年輕男子,聽聞之下大起好奇之心,倒不是嘴饞美味,而是想看看這魚到底是什么模樣,又如何會在十五月圓之夜出水望月。
月女不知范蠡胸懷凌云之志,聞言很是不解,問道:“這么說,范君來到吳國,只是為了做官嗎?”
范蠡道:“當然不是為了做官而做官。只有做了官,手中有了權勢,才能去做更大的事,進而建功立業。世間男子漢大丈夫,大抵會做如此想。”
月女搖頭道:“孫武哥哥就說他一點也不想做官。”
范蠡微微一笑,問道:“那位孫武君,是因為避亂,才來到吳地隱居,對嗎?”
一提及孫武,月女雙眸中便明顯有了光彩,笑道:“是啊,孫武哥哥是齊國人。”
范蠡道:“敢問那位孫武君多大年紀?”
月女道:“跟范蠡君你差不多吧,二十來歲。”又道:“孫武哥哥十八歲就來到吳地,獨自在穹窿山隱居有好幾年了。”
范蠡道:“未及成家,想必是一心要立業。”又笑道:“月女那位孫武哥哥說他不想做官,只是騙你的。吳地多少名山大川,他卻偏偏隱居在穹窿山,這是靠近權力中樞之地,我決計不信他沒有野心。”
月女臉色登時一沉,道:“范蠡君又沒見過孫武哥哥,更不了解他,憑什么說他有野心?”
范蠡忙道:“我隨口一句,月女就當我胡說八道好了。對了,你就叫月女嗎?姓什么?”
月女搖頭道:“我沒有姓,本來我連名字都沒有,月女是孫武哥哥給我取的。”
原來月女是個身世奇特的孤女,她尚在襁褓之中時,便被人丟棄在山野荊棘之中。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一只白猿發現了她,將她帶回山洞撫育。后來有獵戶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猿帶著一個小女孩玩耍,情若母女,深感驚異。
雖久居深山,月女究竟還是有人類的本性,主動親近獵戶,跟他學會了說話。獵戶患病去世后,月女便再沒有跟人類打過交道。
四五年前,齊人孫武來吳國避亂,到穹窿山隱居,湊巧住在獵戶廢居不遠處。他不知月女時常在附近出沒,每日都會大聲誦讀詩文篇章。月女嫌他打破了山林的寂靜,便與白猿一道裝神弄鬼,想將其嚇走,卻被孫武設計誘出真身。
孫武見作祟者竟然是一個小女孩,大感意外。而月女看到案頭木簡上的文字,也起了好奇之心,走過去拿起木簡,摩挲不已,雙目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孫武柔聲道:“我教你讀書寫字,好不好?”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毫不猶豫地答道:“好。”二人由此結為朋友。
孫武又問月女的名字。月女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孫武道:“那旁人叫你什么?”月女道:“我沒有出過山林,從來不見外人,也不會有人叫我。”
孫武又問道:“那你最喜歡什么?”月女指著身邊的白猿笑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最喜歡小白啊。”
孫武道:“除了小白,你還喜歡做什么事?”月女歪著頭想了想,道:“最喜歡坐在山頂看月亮。”
于是孫武稱呼她為月女,月女也很喜歡,遂成為她正式的名字。
范蠡聽了月女自述,驚訝萬狀——他雖特立獨行,但自幼有父母疼愛、親人關懷,尚不知世間竟有月女這樣由白猿撫養、以白猿為伴的奇人。又見她始終笑語晏晏,顯然不傷身世,亦不以林中生活為苦,不禁對這個樂天開朗的女孩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又心道:“月女于世事一竅不通,如何會一聽說我是楚國人,便提及間諜之類,雖是戲謔之語,卻不似她的做派。是了,一定是那位孫武在她面前提及而今吳、楚兩國關系緊張,極可能爆發戰爭。那孫武,表面隱居山林,其實正密切矚目局勢。”
今年注定是極不平常的一年,對吳、楚兩國均是如此。先說楚國,年初冬天楚平王薨后,楚國便陷入了動蕩之中。
楚平王在位時,奢侈眾姿,尤其強奪兒媳、逼走親子一事,令其大失人心。早先楚平王立嫡子熊建為太子,以大臣伍奢、費無極為輔。太子建敬重才學出眾、風度翩翩的伍奢,厭惡心術不正、詭計多端的費無極。費無極暗自銜恨,又擔心太子建日后當上楚王對自己不利,便設法離間太子與楚平王。
當時楚國與秦國交好,楚平王為太子建求娶秦景公之女、秦哀公之妹孟嬴為妻。孟嬴容顏出眾,負責迎親的費無極知道楚平王性淫好色,便極力渲染秦國公主美貌,勸楚平王自娶為夫人。楚平王聞言心動,亦不管太子建及秦國作何感想,自己強行霸占了孟嬴。
但這件事究竟見不得光,一切都是暗中進行,楚平王還讓一名侍女冒充秦國公主,嫁給了太子建。
成親當夜,楚平王發現孟嬴果然有絕世之姿,欣喜若狂,自此對費無極格外寵信,言聽計從。
一年之后,孟嬴生下一子,取名熊軫。雖然楚平王刻意不令張揚,然而紙究竟包不住火,丑聞開始泄露。
太子建得知真相后,雖不敢表露什么,心中多少還是有不平之意。而楚平王也有所忌憚,便采納費無極的建議,派太子建去鎮守城父,等于將太子變相驅逐。
熊建雖然失寵,遭到外放,但究竟還是有太子的名分。費無極為徹底鏟除隱患,便誣告太子建與太傅伍奢密謀叛亂,且已聯絡齊、晉兩國外援。楚平王信以為真,遂召伍奢入朝詰問。
伍奢見楚平王不顧父子親情,一味聽信費無極讒言,很是痛心,勸諫道:“大王怎能信讒賊小臣,而疏遠骨肉至親?”
楚平王勃然大怒,將伍奢收押,又命城父司馬奮揚殺死太子建。奮揚知道太子無辜,派人向太子建告密,太子建匆忙逃往宋國。
奮揚空手回朝,承認了私放太子之罪。楚平王雖然發怒,倒也沒有降罪,只命奮揚返回城父,繼續擔任司馬之職。
費無極又告知楚平王道:“伍奢有二子,皆賢能之輩,不予誅殺,將為楚國之憂害。可以以其父為人質,召二人入朝,以除后患。”
于是楚平王派使者去獄中,告知伍奢道:“若能招致二子,你便能活命,不能則死。”
伍奢道:“長子伍尚寬厚仁慈,呼必來。次子伍員為人桀驁剛戾,且忍辱負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一旦入朝必會被擒,勢必不來。”
楚平王又派使者去召伍奢二子,告道:“來,我使你父親活命;不來,一定會殺死伍奢。”
伍尚聞訊,立即要動身趕赴郢都。
弟弟伍員道:“楚王召我兄弟,并不打算讓父親活命,只是擔心我們逃脫后留下后患,故以父親為人質,詐召你我二人。一旦我二人到達郢都,父子俱死。”
又道:“我們父子都死了,就再也無法報仇,俱滅,無為也,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奔逃他國,借他國之力,以雪父恥。”
伍尚嘆道:“我自是知道去了最終也不能保全父親性命,然只恨父親召我等是為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恥,終為天下人恥笑。”
又告知弟弟道:“你走吧,你能報殺父之仇,我將歸死。”
伍尚束手就擒后,使者還欲就勢逮捕伍員,伍員立即張弓搭箭,對準使者。使者有所畏懼,不敢上前,伍員便趁機逃走。
使者帶著伍尚回來楚都,楚平王遂殺伍奢、伍尚父子,并下令畫影圖形,懸出“賜粟五萬石,爵執珪”的重賞,捉拿伍員。
臨刑前,伍奢留給了世間最后一句話:“楚國君臣且苦兵矣。”
意思是說,逃脫的次子伍員之逃亡將會給楚國帶來巨大的災難,如同昔日的申公巫臣一般。
伍員字子胥,他先逃去宋國,投奔前楚國太子熊建,后因宋國內亂,又與太子建入鄭
。鄭國接納了這行流亡者,且對熊建極為禮遇。熊建不甘心就此失國,親赴晉國,與楚國老對手聯絡,想借晉國軍力殺回楚國。
自楚莊王“一鳴驚人”后,晉、楚爭霸多年,勞民傷財,兩敗俱傷,自宋國大夫向戌主持“向戌弭兵”以來,兩國已數十年未發生戰事。彼時晉國內患嚴重,而楚國仍是與晉國并立的中原霸主,晉頃公不愿意外樹強敵,遂甜言蜜語引誘熊建道:“太子既善鄭國,鄭國又信任太子,太子不妨利用此局面,為我內應,而我攻其外,滅鄭必矣。一旦滅鄭,鄭土盡歸太子。”
熊建聞言怦然心動,遂返回鄭國謀事,欲里應外合,引晉軍滅鄭。結果事不機密,走漏了風聲,晉國間諜被捕,鄭國遂殺熊建。
伍子胥帶著熊建之子熊勝即王孫勝僥幸逃脫,在鄭、楚兩國的雙重追捕下輾轉流亡,其間經歷了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死考驗,最終逃入了吳國。
昔日楚國名臣申公巫臣因家族被誅而向楚國復仇,引子是一代艷姬夏姬,結果是吳國在申公巫臣輔助下日益強大,成為楚國勁敵。而伍子胥家破人亡之慘劇,亦源起于風華絕代的秦國公主孟嬴。
逃到吳地后,伍子胥便如同他的前輩申公巫臣一般,開始了艱辛的血親復仇之旅,并在日后驗證其父臨死前的遺言:“楚國君臣且苦兵矣。”
而私娶兒媳秦國公主、迫走親子太子建、誅殺伍奢父子一事,令楚平王聲名愈下。他不思悔改,毫無愧疚之心,又立秦國公主孟嬴所生之子熊軫為太子。
臣民懷念昔日待人仁厚的太子建,又因秦國公主孟嬴身份敏感,對其所生之子太子軫頗為不服。楚平王薨后,掌權將軍子常當即以太子軫年紀太小、不足十歲為由,欲擁戴楚平王庶長子子西即位。
子西名熊申,尚識大體,力辭道:“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子常不得已,只得立太子軫,是為楚昭王。
此為楚國當下之局勢,楚王年幼,國無重臣,朝無良將,與對手晉國一般,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徒有霸主的虛名。
再說吳國之煩惱。當年申公巫臣以晉國大夫身份來到吳國,親自教吳軍習戰車布陣之法,又命愛子狐庸留在吳國,毫無保留地輔佐吳國,并不是無償的,他索要的唯一回報是——吳國對楚國開戰。
吳國也信守了承諾,自壽夢至吳王僚的六十余年間,吳楚兩國戰爭頻繁,吳軍勝多敗少。尤其吳國地處水鄉,百姓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日常生活“不能一日廢舟楫之用”,吳人造船業悠久而發達,能夠制造各種形制、不同性能的船只。吳國水師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盡管船種多樣,卻能互相配合,各有所施。
譬如軍中配備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樓船、橋船、戈船等。大翼者,當陵軍之重車;突冒者,當沖車;樓船者,當輕足飄騎——各有所司,其陣其法,一如車戰。更有吳王專屬座船艅艎這等巨艦
。吳國舟師舉世無雙,兼之有吳戈、寶劍之利,游弋江湖,橫行水上,楚軍難以匹敵,常常被打得無還手之力,損兵折將,失地丟人。
但如同吳國強大倚仗外援一樣,楚國很快也有了強援,這便是一直附屬于楚國的越國——
越國跟吳國一樣,精于造船造劍。越王允常見吳國水師橫行于大江之上,便將自己所造巨舟獻給楚國,協助楚國擴建舟師。越國所造精良兵器,亦源源不斷地輸往楚國。
吳國受限于當年吳王壽夢對申公巫臣的誓言——亡楚之前,不能興兵攻伐他國。對此又恨又氣,卻是莫之奈何。
兩年前,楚國尚是楚平王在位,吳楚發生邊民糾紛——
吳國邊邑卑梁毗連楚國邊邑鐘離,兩邑均出產絲織品,是種桑養蠶的重地。有一株大桑樹正好生長在邊界線上,有吳女采桑時,與楚女因爭桑而發生了扭打。雙方親眷很快趕到,并加入了戰團。事態越鬧越大,楚女一方占得上風,將吳女一方盡數殺死。卑梁大夫得報后,火冒三丈,立即征發邑兵,親自率兵進攻鐘離。剛好楚平王率領舟師東巡至此,聞變后當即指揮王師攻破卑梁。
這舟師,便是楚國得到越國援助后組建的新水軍,逡巡于江面上,浩浩蕩蕩,聲勢驚人。吳地軍民遠遠望見,莫不生畏。
除了越國在后院放火搗亂,吳國卻不能舉兵相向之外,吳國國內亦不平靜——
自吳國立國以來,凡吳軍出征,均是國君親自領兵。就連吳國開創者太伯為爭得立足之地與土著干國開戰,亦是親任主帥,披甲上陣。歷任吳主均是如此,第二任吳王諸樊甚至死于攻打巢國之戰。
唯獨到了當今吳王僚這里,舊例不再沿襲。吳王僚從不領軍出征,也不派自己那號稱“吳國第一勇士”的兒子慶忌為帥,而是一再指派堂兄公子光引軍伐楚。
明眼人對吳王僚的小心機都看得很清楚,無非是忌憚公子光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王位,為保寶座穩固,須得先行鏟除后患,希望公子光與其生父吳王諸樊一樣戰死沙場。或是公子光不敵楚軍,鎩羽而歸,吳王僚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予以嚴處。
偏偏公子光運氣好得出奇。他先后三次受命伐楚,第一次,如吳王僚期待的那般,首戰慘敗,而且丟失了先王專屬座船艅艎。
公子光自知吳王僚早有心除掉自己,回國后必會獲罪,便決意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召集死士偷襲楚軍,竟然由此反敗為勝,奪回了艅艎。
第二次,吳王僚派公子光攻打楚國州來。
州來地處淮河流域中心,是楚國戰略要地,與東面的鐘離、南面的巢國互為犄角,成為阻擋吳軍的有效障礙。多年來,吳軍雖然多次在對楚作戰中占得上風,但始終未能逾越這道防線。
楚平王聽說吳軍圍攻州來,不敢怠慢,下令司馬薳越統率楚、頓、胡、沈、蔡、陳、許七國聯軍前去救援,并命令尹子暇帶病督師。吳軍主帥公子光見聯軍軍威極盛,難以正面對敵,遂主動撤去對州來的包圍。
剛好此時楚令尹子暇因病死于軍中,楚軍失去主帥,士氣低落。司馬薳越不敢輕戰,率聯軍退回雞父,準備暫作休整。
吳公子光得知楚軍統帥子暇病亡,七國聯軍不戰而退,認為是天賜良機,一路率軍尾隨聯軍。
到達雞父時,次日剛好是晦日,公子光也不顧禁忌,于晦日當天發動奇襲。
楚軍主帥薳越令其他六國軍隊列為前陣,掩護楚軍。吳軍派不習戰陣的三千囚徒為誘兵,一經接戰,便倉皇退卻。六國聯軍貿然追擊,結果被吳軍三面環攻,六國士卒紛紛掉頭,發狂般逃回本陣。
楚軍見到六國聯軍追殺吳軍后,正深感吳軍懦弱無能,忽見六國潰軍狂奔而來,亂軍之后,是呼嘯而來的吳軍。楚軍未及列陣,便被亂軍沖垮,倉猝之間向后敗退。吳軍沖鋒陷陣,大獲全勝,奪取雞父后,又乘勝攻占了州來。
雞父位于大別山之西北麓,是楚國南端之重鎮。其地當淮河上游之要沖,胡、沈、陳、頓、項、蔡、息、江、道諸小國,屏列其西北。楚國控有其地,對吳進可以戰,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潁地區諸小國,保持其東方之勢力范圍。
而吳國奪得其地后,亦有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域資本,不僅將楚國勢力驅逐出淮潁地區,控制了周邊諸小國,且可借此以進入大別山區,為日后進入楚國腹心重地做準備。
公子光不獨在雞父一戰成名,威風凜凜,還頗具韜略,派人暗中與被安置在巢國的楚國前太子熊建母親聯絡,以人在吳國的王孫勝相誘。太子建之母遂避開耳目,悄然離開巢國,出走吳地,去與孫子熊勝團聚。
這一切,就發生在楚國司馬薳越眼皮底下!
太子建之母雖然失寵已久,但她畢竟是楚平王的夫人,身份不同一般,其人出走,反響比雞父之敗還大。司馬薳越料想回朝必遭楚平王重責,先行畏罪自殺。
雞父之敗對楚國打擊沉重,自此楚軍很少主動出擊吳軍,基本采取消極防御的措施,在吳楚爭霸中逐漸陷入被動。
但不久后,又發生了楚吳邊邑因女子爭采桑葉而爆發戰爭的事件,楚平王親率舟師滅掉了吳國邊邑卑梁,吳王僚大怒,第三次派公子光討伐楚國。
公子光旗開得勝,奪取了楚國重鎮鐘離,還順帶滅掉了巢國。如此,等于楚國苦心經營的州來、鐘離、巢國防線已被徹底打破,三城盡歸入吳地,這可是歷任吳王想要得到卻始終未能如愿的大事。
公子光非但沒有死在戰場,還借赫赫戰功獲得了極高威名,吳人均視其為不世出的英雄。其人出行時,萬民歡呼擁戴的場面,已遠在吳王僚之上。
功高蓋主,自古以來都是大忌。吳王僚本就不放心公子光,由此愈發猜忌其人,想必心中已動過無數次殺機,只是不得其便下手而已。
恰好此時,本該繼承王位的四叔季札歸來。有傳聞稱,公子光亦感到危機深重,為了自保,特意派人請回了四叔。季札回到吳都后,確實對公子光多有回護,頻頻造訪其宅第,似是從旁佐證了季札為緩解王室內部矛盾而歸的流言。
吳王僚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對公子光下手,只好先撤了堂兄兵權,將其閑置一旁。
而今楚平王新喪、楚昭王即位,楚國國內局勢動蕩,吳國本該乘此良機大舉伐楚,卻遲遲不見吳王僚有所動作。
以范蠡來看,分明是吳王僚不愿意再令公子光率師出征,徒添其威名,而這些年一直是公子光引軍攻楚,除了他之外,還真的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三軍主帥。
吳楚爭戰多年,往彼此國都互派間諜,監視敵人動向,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想必月女口中的孫武也洞察到時局敏感,當著月女提起過。
一想到吳王僚有心征伐,卻苦于沒有合適主帥,范蠡便心生豪氣,心道:“我雖未上過戰場,但研究過大大小小幾百場戰事,自信諳熟用兵布陣之道。尤其我比公子光更熟悉楚國山川地貌,若由我擔任主帥,引軍出征,必定大有斬獲。”
轉念想到楚國是自己母國,自己怎可為了功名前程作此想?況且迄今無緣得見吳王僚一面,所謂掛帥出征,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月女卻沒有范蠡那般復雜而細微的心思,見其陷入沉思,還以為對方詫異自己的來歷,笑問道:“怎么,我的身世嚇著你了?”
范蠡搖頭道:“是有些意外,但嚇著不至于。”
正說著,五湖公弟子專諸大踏步進來。他為人靜默少言,見一大早堂中已坐了兩位熟客,也不驚訝,只點頭招呼。
范蠡問道:“怎么不見五湖公?”
專諸道:“師父今日身體有恙,不會來了,實在抱歉。范君如果一定要嘗五湖公的手藝,還請改天吧。”
范蠡微一遲疑,即要起身離開,卻被月女一把按住。月女笑道:“哎,好不容易來一趟,著急走做什么?專諸炙魚的手藝也很好的,絕不在五湖公之下。”
專諸忙道:“月女慎言,我才學藝六個月,哪里及得上師父他老人家?”
范蠡呆呆望著月女,表情很是怪異。月女忙問道:“我臉上有污跡嗎?在哪里?”
范蠡是名健壯的男子,讀書之余,亦勤于習武練劍,適才起身之時,被月女隨意拉住手臂,竟似有一股大力,而對方究竟只是個纖瘦的小女孩兒,不由大感意外。
好在月女并未在意,舉袖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抹,又道:“庖廚到了,范君還不趁現下人少點魚?”
范蠡遂順勢道:“那好,請上兩條中等炙魚。”轉頭看了月女一眼,又改口道:“四條吧。”
專諸點了點頭,又問道:“月女還要等孫武嗎?”
月女笑道:“是啊,專諸君是怎么知道的?”
專諸也不回答,只勉強朝月女擠出一個笑容,自往廚下而去。
炙魚即烤魚,聽起來并不復雜,但魚須是活魚現殺,再用調料腌制,時間不能長,也不能短,得恰到好處,因而頗費功夫。
忽又有一名男子進來,二十來歲,身材高大瘦削,臉色發暗,右臉頰上有一些不規則的小麻點小坑洼,令其容顏看起來十分丑陋。一襲青袍沾染了不少露水,盡是斑駁水跡。
月女一見到那男子,便霍然起身,訝然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點頭道:“姑娘早。”一邊說著,一邊朝最角落的幾案走去。
月女忙叫道:“喂,那一案我已經占了。”
那丑男子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姑娘先到,說什么便是什么。”自選了另外一案坐下。
范蠡見那男子容貌雖丑,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氣度,心念一動,問道:“他是誰?”
月女道:“嗯,昨晚遇到的一個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是少女心性,遂轉頭道:“喂,我是月女,他是范蠡,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答道:“計然。”特意起身,向月女和范蠡行了一禮,以示致意,顯是士族出身,知書識禮。
月女卻是不識禮儀,笑道:“計君這般客氣做什么?”又問道:“聽計君口音,你也不是吳國人,音調倒是跟范蠡有幾分相像,你是不是楚國人?”
計然道:“我是宋國人。”
月女道:“宋國,我知道啊,我聽說有個大夫名叫向戌,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計然道:“是,向戌大夫一手促成晉、楚兩國息兵,功勞不小。”
范蠡接口道:“可惜向戌的兒子向寧不成器。向戌弭兵,是為了宋國免受晉楚兵禍,向戌目的達到了,相當了不起。可他過世沒多久,兒子向寧便在宋國發動了一場大叛亂,由此將齊、晉、吳、楚幾個大國均卷了進來,導致宋國再度變成兵仗之地。”
計然點了點頭,道:“向、華兩族叛亂,雖然事出有因,但確實是大大的不對。向戌大夫泉下有知,一定會痛心疾首。”
又道:“這場大禍事,宋國飽受其苦,齊、晉、吳亦是損兵折將,吳國還搭進了一位公子,只有你們楚國是受益者,未出一兵一卒,只派出一名使者,便白得了華貙、華登等猛將。”
范蠡訝然道:“計君知道我是楚國人?”
計然道:“我游走四方,熟悉各國風俗,足下鄉音甚重,一聽便知來自楚地。”又笑道:“況且適才月女說我音調跟范蠡君相像,問我是不是楚國人,亦表明范君是來自楚國了。”
月女笑道:“你們兩個隔案說話不累嗎?反正計君、范君都是獨自一人,何不同坐一案?”
計然見范蠡并不反對,微一躊躇,即道:“也好。”
范蠡問道:“計君一早趕來這偏僻酒肆,想來也是為望月魚吧?”
計然一怔,道:“今日不是沒有望月魚嗎?”
范蠡極為意外,問道:“計君早知昨晚漁民未能捕到望月魚?”
計然點了點頭,道:“適才聽村民提過。”
范蠡卻瞧出月女不大對勁,死死瞪著計然不放,有些緊張,又有些焦灼,狐疑問道:“月女神色怎么這般詭異?”
月女舉手摸了摸自己臉蛋,勉強笑道:“有嗎?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吧。”起身離案,往后院茅房去了。
范蠡是個聰明之極的人,察言觀色,料想月女與計然之間必定有事,但他與二人均是初識,也不好多問。
剛好專毅上來奉酒,將一壺酒漿、一盉玄酒擺置在案頭,范蠡便斟酒入杯,以玄酒調味,一邊慢飲,一邊與計然閑扯。
起初范蠡只是隨意問些各國的山水勝景、風土人情,聊以打發時間,后偶爾論及中原情勢,計然竟能對答如流,雖只只言片語,精練簡辟,卻無不切中要害,范蠡不由得對其多留意了幾分。
又問及對方身份,計然自稱只是個好游山玩水的閑人。范蠡料想對方雖然貌丑,服飾亦是稀松平常,但能經年累月在外游歷,花費不菲,出身定當不凡。
月女重新回來,匆忙坐下,低聲告道:“我適才在茅房時,無意中聽到外面專諸父子對話,原來五湖公不是病了,而是跟人賭氣,不肯來酒肆了,還說要將酒肆關了,再也不開了。”
范蠡吃了一驚,問道:“當真有此事?”
月女道:“范君看專諸那么嚴肅,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嗎?若不能勸服五湖公,今日就是五湖酒肆最后一天開張,也是你我在這里吃的最后一頓炙魚了。”
范蠡問道:“酒肆開得好好的,為何要突然關了?”
月女嘟了一下嘴唇,隨即搖頭道:“專毅也一再追問,但專諸不肯說,只說五湖公主意已定,萬難更改。”
范蠡見她站起身來,意欲離開,忙問道:“莫非月女要去見五湖公,勸說他留下酒肆?”
月女道:“是啊,范君要與我同去嗎?”
范蠡躊躇道:“這個……我只是個普通食客,雖來過酒肆幾次,究竟還是個外人,五湖公如何肯聽我勸?”
月女道:“沒試過怎么知道不行?”見范蠡依然坐著不動,料想他對酒肆并無強烈留戀之心,亦不愿意卷入此事,只得道:“那我自己去了。”
范蠡道:“月女不是還要等人嗎?”
月女道:“路程遠,孫武哥哥他們估計得正午時才能到呢。萬一人先到了,范君還在的話,就麻煩轉告一聲,讓他們等一等我。”見范蠡應了,便出來酒肆,徑直往桃花村趕去。
剛到村口,便見計然從另一條小道過來。月女訝然道:“計君來這里做什么?也想來勸五湖公嗎?”
計然道:“聽月女的口氣,我似乎不該來。敢問月女來得,我如何來不得?”
月女道:“我是酒肆常客,與五湖公相熟,他要關了酒肆,我自然要來勸說。”
計然道:“我是酒肆新客,雖與五湖公不熟,但他關了酒肆,我就再也不能來了,所以也想來勸說。”
月女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你這人雖然長得丑,可是挺有趣的。”隨即收斂笑容,肅色道:“勸說五湖公這件事,只能我一個人去,計君不能去。”
計然道:“何以月女邀請范蠡一道前往,卻要阻止我去見五湖公?”
月女一怔,一時答不出來。
計然笑了笑,以一副自我解嘲的口吻溫言道:“因為范蠡英俊瀟灑,而我面目可憎,所以月女不愿意跟我同行。”
月女心道:“哎喲,好像還真是這樣,原來我也是以貌取人之輩。”
她心地純真,喜惡只是出于本能,卻由此對計然生出歉疚來,忙道:“實在對不起,我沒有……”料想也解釋不清楚,便道:“那么我們便一道去見五湖公吧。”
計然道:“月女可不是會撒謊的人,你知道五湖公為什么要關掉酒肆,對吧?”
月女微一遲疑,便說了實話,告道:“適才我專門找專毅問過,他說他大致能猜到究竟,應該是因為昨晚望月魚一事。”
計然大為愕然,道:“是因為漁民昨晚未能捕到望月魚嗎?這五湖公的氣量,未免太狹小了些。”
月女道:“不是因為未能捕到望月魚,而是因為桃花村長者樊翁稱有神靈作怪,這才縱走了望月魚。而且還深怪五湖公帶壞了桃花村的風氣。”大致說了樊翁一番話。
計然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月女要趕來勸五湖公留下酒肆,你是覺得責任在你。”
月女點頭道:“責任確實在我呀,昨晚如果不是我搗亂,就斷然不會有樊翁那番話了。”
原來昨晚正是月女居中作梗,才導致眾漁民對望月魚得而復失。月女曾聽專毅提及望月魚,當時便感慨此魚神奇之處,心道:“原來也有魚兒跟我一樣,喜歡夜間望月。嗯,我叫月女,它叫望月魚,聽起來蠻般配的。這等聰慧靈性的魚兒,是五湖中的精靈,該好好愛護才是,人們為何要千方百計地捕捉,只為一飽口福?”
剛好孫武要在二月十六到五湖酒肆請客,又因為他自己要先去接引朋友,便請月女提早到酒肆占座。月女料想孫武朋友定二月十六相會,也是因為望月魚一說,便起了拯救魚兒之心。昨日日暮時,她趕到五湖,劃小舟上了桃花島。
那桃花島遠觀是處勝景,但島上荊棘叢生,難以立足,是以人跡罕至。
月女本以為島上除了野生動物之外,不會再遇到其他活物,卻不想在一株大桃樹下遇到了計然。月女嚇了一跳,計然也嚇了一跳。
月女先問計然來做什么,計然稱只是慕名而來的游客。此時暮色已濃,計然仍不肯離去,稱聽說每月十五有魚兒躍出水面望月,他是專程來看究竟的。
月女遂告道:“你怕是看不到魚兒望月的美景了,一會兒便會有漁民紛紛趕來,布下羅網,等待捕魚。”
計然搖頭道:“可惜,可惜。”似乎也頗厭惡漁民捕撈望月魚的行徑。
月女道:“你也覺得那些魚兒很可愛,對不對?今晚我打算拯救它們。”
計然大為意外,道:“漁民貪圖重利,絕不會輕易罷手。你一個小女孩兒,如何能阻止他們?”
月女不無得意地道:“我自有辦法,你好好看著便是。不過這件事,你不能對旁人提起。”
計然滿口應了。二人遂悄悄等在島上。
到了夜間,漁民紛沓而至,持網設下埋伏。望月魚出來時,專諸一網撒出,正好套中望月魚群。漁民大聲歡呼時,月女舉起小弩,射出小箭,劃破漁網,放走了望月魚。
漁民只望見一道銀光閃過,雖覺詭異,然小箭落入水中,難明究竟,后又有長者樊翁一番話,便以為是神靈作怪,無人深究。
計然卻是見多識廣之人,為月女手中的精良小弩驚嘆不已,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弓弩嗎?聽說只有楚人琴氏會制,琴氏過世已近百年,你手中怎么會有這樣一具小弩,射程還這般遠?”
月女道:“這是孫武哥哥一個朋友送給我的禮物,我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得來的。”又道:“今晚之事,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你決計不能對外泄露。”得到計然允諾后,遂自行劃船離島。計然則繼續留在桃花島上,等待一早看日出。
而今月女知道五湖公受了樊翁一番話刺激,打算關掉酒肆,究其根源,還是因她而起,便欲到桃花村,當面向五湖公揭開真相。
計然見月女有愧疚之意,遂勸道:“月女救了那么多望月魚,何須因此而不安?事已至此,不如順其自然,隨它去吧。而且漁民盡信神靈一說,自此之后,斷然不會再捕捉望月魚,這不正是月女希望的嗎?”
月女道:“嗯,從這一點來看,這是件大大的好事。可是孫武哥哥很愛來五湖酒肆,若是酒肆關了,他便再也沒有吃炙魚的去處了。還有許多食客,像范蠡啊,像計君你啊,也是如此。還有專諸、專毅父子,酒肆關了,他們又該怎么辦?”
計然道:“月女倒真是肯替他人著想。”
月女道:“可我也很在意那些望月魚。如果我就此說出真相,漁民怪我倒也罷了,還會繼續去捕捉它們。我到底該怎么辦?”將目光投向計然,竟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計然躊躇道:“你很在意孫武,是不是?”
月女道:“是啊,他是我在這世上認識的第二個人,教會了我識字,還教了我很多很多東西。”
計然道:“孫武一會兒也會來酒肆,對吧?讓我先見見他,再設法解決五湖公這件事,好不好?”
月女道:“計君先見孫武哥哥做什么?他又跟這件事沒關系,而且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是我攪了漁民的好事。”
計然道:“我只想看看月女最在意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我向月女保證,我一定會圓滿解決五湖酒肆這件事。”言語之中,極為自信。
月女喜出望外,道:“真的嗎?計君肯幫忙援手,那實在太好了。”又問道,“你有什么好辦法?”
計然道:“辦法有很多,總之兩全其美,月女一定會滿意。”
月女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對這個今日才見第二面的男子有一種說不出的信任,遂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
再回來酒肆時,卻見門外站著數名男子,皆一身黑衣,全副武裝。諸人一見到計然、月女二人,便露出了警覺的神情,各自手撫劍柄。堂內則傳出激烈的爭吵之聲,其中一人赫然是范蠡的聲音。
月女大急,欲進酒肆,卻被兩名黑衣男子挺身擋住。
月女道:“你們想做什么?”一名男子道:“酒肆已經客滿,請姑娘改日再來。”
月女怒道:“狗屁,我們一早就來了,早占好了座。”輕揮衣袖,竟將兩名男子排開,強行沖了進去。
卻見范蠡正與一名年輕男子爭論,專毅則在一旁勸阻。
那男子二十歲左右,看上去孔武有力,穿一身華麗袍服,腰間懸掛著一柄長劍,古意盎然,黯黯光華,一望便不是凡物。
月女忙走過去,問道:“出了什么事?”
范蠡道:“月女你回來了,正好。”指著那男子道:“這個人剛才大模大樣地進來,稱今日要包下酒肆,還欲將我等驅逐出去。專諸出來干預,抬出五湖公鐵律,他才勉強作罷,卻又將其余幾案占住。我告訴他角落那案已經有人,他蠻不講理,因而爭了起來。”
月女遂道:“范君說得不錯,那一案我已經占了。我比你早到,按規矩,你不能強行霸占。”
那男子滿臉傲氣,道:“就算你先到,可你中途走了,等于我比你先到。我已經給了五湖公面子,同意范蠡留下。你一個后來者,還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萬萬不能。”
又舉手招進侍從,命道:“除了范蠡這案,其余的,一人一案,給我全部占住。”轉頭問專毅道:“我這不算破壞五湖公鐵律吧?”
專毅雖覺得對方太過霸道,可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且指派手下侍從占位,確實沒有違反五湖公鐵律,但他又替月女不平,只是不敢說出來,遂支支吾吾地道:“這個……”
計然趁亂溜了進來,見月女大為生氣,還待上前找那華服男子理論,忙勸道:“算了,算了,都是為了吃魚,何必鬧得不痛快?”
月女知道計然是擔心對方人多、自己會吃虧,遂勉強壓制怒氣,道:“孫武哥哥一行來了,該怎么辦?”
范蠡道:“我點的炙魚就快上來了,一會兒我將座位讓給你便是。”
月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同意,先與計然與范蠡合坐一案。
專毅見華服男子自坐在角落一案,便過去問道:“足下可要點些什么?”
華服男子擺手道:“還有二位貴客未到,等人到齊了再點。”
專毅應了一聲,自往廚下去了。
不一會兒,專諸出來,一手托著食案,另一手托著一鬲涼粥,頗見臂力。月女急忙起身幫忙,接過鬲皿,放在幾案上。專諸道了謝,將食案木蓋揭開,露出四條炙魚來,登時滿屋飄香。
范蠡笑道:“一聞見這香氣,便有了胃口。二位請便,我請客。”
月女道:“我早就餓了,也不等孫武哥哥了。”也不客氣,雙手抓起一條炙魚,就著面前豆中的腌菜及鋪中的調味品,大啃了起來。
范蠡見計然撫膝不動,忙道:“計君不必客氣。”
計然道:“我早上遇到一位住在船上的漁民,在船頭熬制魚粥,聞著實在太香,忍不住去向他討了兩碗,已吃得極飽。”
月女聞言大奇,道:“計君既已吃飽,還要來五湖酒肆做什么?”
計然笑道:“五湖公好大的名氣,人到了桃花村,怎能不來?就算不吃,聞聞炙魚香氣也是好的。”
香氣撲鼻,又有人當面大快朵頤,堂中那些黑衣侍從不免垂涎欲滴,直流口水。華服男子也有些焦躁,起身往外走去,大概是在看等的人到了沒有。
就在他出堂的一剎那,范蠡飛速起身,連手里的炙魚都來不及放下,奔到角落一案,徑直坐下。
坐在旁側桌案的黑衣侍從起身喝道:“你好大膽子,竟敢與我家主人爭座。”
范蠡一邊啃魚,一邊慢吞吞地道:“我沒有違反五湖公鐵律,完全是照規矩來的啊。”
華服男子聞聲進來,見狀氣極,怒道:“你想做什么?”
范蠡慢條斯理地道:“你中途離開,等于我比你先到。你一個后來者,還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萬萬不能。”
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謂精彩之極,聞聲趕出的專毅忍不住抿嘴而笑。
華服男子無言以對,又在手下人面前失了面子,下不來臺,伸手便去拔劍,卻摸了個空,卻不知月女何時到了身側,自己佩劍已到她手中。
華服男子大吃一驚,叫了一聲。侍從一起起身,拔出兵器,圍了上來。
專毅大驚失色,連聲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計然、范蠡也霍然起身,卻各自被侍從攔住。
月女倒是一臉輕松,毫不在意,將劍身拔出一半,笑道:“你這柄劍很不錯啊。”
華服男子略松了口氣,料想對方到底還是小女孩,好奇心重,遂揮手命侍從退下,索回寶劍,重新掛回腰間,上前對范蠡道:“你強詞奪理,分明是有意跟我作對,但看在五湖公的面子上,我今日不跟你計較,再退讓一步,我讓一案給這個小女孩,但這一案,你得讓回給我。”
范蠡未及回答,專毅不欲另外生事,搶著道:“大家都是來吃魚的,圖個口福,圖個樂呵。”又連扯月女衣袖,月女遂道:“范君好意,月女心領,就依他的安排吧。”
范蠡見月女這般說了,便重新回到自己幾案坐下。
華服男子命手下將緊鄰范蠡的一案讓給了月女,又道:“姑娘應該是在等人吧?你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言語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月女奇道:“你這人怎么愛信口開河,我既跟人約好了在這里見面,他必定是要出現的。”
華服男子冷笑一聲,不再理會月女,重新回去坐下。
月女很是歡喜,道:“那男子侍從眾多,氣派很大,一定大有來歷,很不好惹,我想不到范君肯為了我出頭,不惜沖撞他,我很感激。”
范蠡不以為然地道:“有來歷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慣他的霸道。”
計然對范蠡連使眼色,范蠡會意,假裝起身如廁。他前腳剛到后院,計然后腳便跟了進來。
范蠡問道:“計君有話要說嗎?”計然道:“長話短說,范君惹了不該惹的人,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這里。”
范蠡大奇,問道:“計君是指那華服男子嗎?你認得他?”
計然道:“不認得他的人,只認得他腰間的佩劍,那是勝邪劍。”
春秋時期,列國紛爭,諸侯論戰,兵器為先,因而各國都極重視武器制造。吳國鑄劍業最為發達,名家輩出,精品如云,“吳鉤”之名傳遍天下,成為精良兵器的代名詞。但論天下鑄劍名師,當以越國歐冶子為首。
歐冶子是世上最先發現銅、鐵性能差異之人,冶鑄出第一柄鐵劍龍淵劍,開中國冷兵器之先河。為鑄此劍,歐冶子鑿開茨山,取山中鐵英,再在鑄劍爐旁挖七個水池,成北斗七星環列,引山中溪水入池,是名“七星”。劍成之后,俯視劍身,如同登臨高山而下望深淵,深邃縹緲中,隱約有巨龍盤臥其間,是名“龍淵”,故名此劍曰“七星龍淵”,簡稱龍淵劍,號“誠信高潔”之劍。
越國時為楚國屬國,龍淵劍鑄成后,歐冶子將其獻給了楚王,楚王又賜給了大臣伍舉,后歸伍舉之孫伍子胥所有。
伍子胥逃亡時,一路被楚國兵馬追趕,慌不擇路,逃到江邊。眼見無路可走時,忽有漁翁劃小舟而來,呼其上船。擺脫追兵后,伍子胥再三拜謝,詢問漁翁姓名,欲將來感恩圖報。漁翁不肯見告,只自稱“漁丈人”。
伍子胥辭別后,心有顧慮,又折返回來,從腰間解下祖傳三世的寶劍七星龍淵,贈給漁丈人,并囑托對方莫要泄露自己行蹤。
漁丈人接過了寶劍,仰天長嘆道:“楚王為了追捕你,出賞五萬石米糧,外加大夫的爵位。我連賞金、爵位都不要,怎么還會貪圖你的寶劍呢?搭救你,只因你是忠良之后,并不圖報,而今你懷疑我貪利少信,我接下此劍,只為示高潔。”說完橫劍自刎。
伍子胥追悔莫及,到達吳國后,有意在吳都市集乞討,還將自身逃亡經歷編成了曲子叫唱,“漁丈人”一段尤其令人痛徹心扉,由此引起市吏被離注意,這才將其引見給吳王僚。
這是歐冶子第一柄鐵劍龍淵劍的故事。歐冶子一生中,鑄造了不少名劍,其中以他晚年為越王允常鑄造的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最為有名,冠絕華夏。
除魚腸為短劍外,其他四劍均為長劍,各有特色。湛盧號稱“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則威”,鋒芒蓋世,可讓頭發及鋒而逝,鐵近刃如泥,舉世無可匹者,故名“天下第一劍”,鑄劍之處湛盧山也因此稱為“天下第一劍山”。
吳國亦有鑄劍名家干將,與歐冶子同師,其妻莫邪則是歐冶子之女。但吳王僚即位后,仍心仰歐冶子神劍風范,因楚國有“王者之劍”泰阿劍,只有“天下第一劍”湛盧能與之相抗,便向越國索劍。越王允常樂得借此機會與吳國修好,遂將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獻給吳王僚。吳王僚自佩湛盧劍,勝邪劍給了太子慶忌,魚腸劍則賞賜給了伐楚有功的公子光。
范蠡來吳地已有一些時日,亦著意打聽過吳宮之事,聽聞華服男子所帶佩劍是大名鼎鼎的勝邪劍,當即吃了一驚,問道:“計君是說,那華服男子就是太子慶忌?”
計然點頭道:“八九不離十。”點到即止,他也不再多言,自轉身回堂。
范蠡怔在當場。他千方百計地想要接近吳王僚,獲其賞識,得其重用,卻在無意間先得罪了他的太子,時耶?命耶?機耶?緣耶?
如果華服男子就是當今太子慶忌,他適才稱還有貴客要來,堂堂太子口稱“貴客”,再聯系吳王僚酷愛食魚一事,這“貴客”,多半就是吳王僚了。
那么是該利用此良機接近吳王僚?還是如計然所暗示,慶忌極可能在事后報復自己,該立即逃走為上?
以范蠡的性情,當然愿意選擇前者,賭上一賭。可他適才親眼看到太子慶忌囂張跋扈之行徑,他范蠡預備輔佐之人,不該是這樣的秉性。
到底做何選?這真是個兩難的抉擇。
月女將一條炙魚吃得干干凈凈,仍不見范蠡回來,不禁有些納罕。計然也不告知實情,只道:“或許是臨時有急事離開了。”
月女正待回答,忽聽到坡下有車馬之聲,登時喜形于色,歡聲道:“孫武哥哥到了!”正待迎出,卻被計然一把拉住。
月女愕然道:“做什么?”計然笑道:“先洗手,再迎客。”
月女低頭看到自己滿手油膩,這才會意過來,笑道:“是這個道理,多謝計君提醒。”忙去后院打水,大致沖了一沖,回堂時,正撞上計然。
計然匆忙道:“我忽然想到有點急事要去辦,得先走一步。目下我暫時住在菱湖漁場,就在北面五湖邊上,月女要解決五湖公之事,可來那里尋我。”
月女應了一聲,又見計然并不轉身,直朝后門走去,訝然問道:“好好的正門不走,干嗎要走后門?”
計然頭也不回地答道:“這邊近,抄個近道。記住了,菱湖漁場。”
月女惦記孫武,不及多問,匆忙穿堂出門,卻見華服男子也率人等在門口,便問道:“你等的人也到了嗎?”
華服男子道:“一定是我等的人到了,但姑娘你等的人一定來不了。”
月女道:“你這個人,還真是討人厭。幸好你說的不對!看,我等的人到了。”
果見孫武率先爬上坡來,身旁還伴著一名荷衣少女,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明艷不可方物。
月女歡快地迎了過來,見孫武正體貼地扶住那少女,一時怔住。孫武轉頭看到月女,忙舉手示意。
月女走過來,有些不快地問道:“她是誰?”荷衣少女先笑道:“你就是月女吧?我是叔姬。”
月女也不理睬她,只面朝孫武,問道:“她就是孫武哥哥要宴請的貴客嗎?”
孫武忙道:“不是,我跟叔姬是路上遇見的。這是我朋友陳音,你見過好幾次了。這位白公,是我要請的貴客。另一位貴客有事,今日來不了。這邊這位,是白公的侍從石乞。后面的那幾位,則是叔姬的侍從。”
那貴客白公還是個少年,年紀跟月女差不多,看起來病懨懨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只朝月女舉了舉手,算是招呼。
月女也不理會,問道:“叔姬也是專程來五湖酒肆吃魚的嗎?”口中問的是叔姬,眼睛卻仍然望著孫武。
孫武道:“是啊,叔姬也是慕名而來。今日多虧了她,我等才通過阻礙,不然就要失約,讓月女白等了。”
月女狐疑道:“阻礙?什么阻礙?”
陳音笑道:“有人對望月魚志在必得,派出大量人手,守住了通往桃花村的道路,不準旁人通過,攔下了好多人呢。群情洶洶,性子急的,還動了手,但對方人多勢眾,根本不是對手。我們一行本可以早到,但也被對方攔住。剛好叔姬乘車到來,她認得那些人的首領,出面說情,所以才給放了行。”
月女“啊”了一聲,轉頭朝后看了一眼,道:“難怪他說我等的人一定來不了,原來是他在路口設了阻礙。”
又心道:“我昨晚未曾歸家,在桃花村附近胡亂對付了一晚。計然則是從桃花島上乘船過來,不必經過路口,所以我二人未遇到阻礙。但范蠡又是如何沒有被那些人攔住呢?嗯,他說過他在漁場謀生,一定是自水路來的。”
孫武卻不明白月女在說什么,問道:“他是誰?”
月女未及回答,那華服男子已搶了過來,叫道:“姑姑,怎么你先到了?”叔姬道:“嗯,我先行上路,自然先到。”
華服男子掃了孫武等人一眼,問道:“這些人……”叔姬道:“這些是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
月女哼了一聲,道:“是朋友才怪呢。”指著華服男子道:“孫武哥哥,就是這個人派人守住了路口,要不是礙于五湖公鐵律,他想霸占整間酒肆呢。”
孫武大為驚異,低聲問道:“月女怎么知道是他派人守住了路口?”
月女道:“他跟我爭座,起了嫌隙,一再跟我說我等的人來不了。我還以為是冷嘲熱諷,原來他早有安排。”又指著叔姬道:“他剛才叫她姑姑,根本就是一伙。這二人,為了一己私利,不惜大費周章。叔姬還假惺惺地做好人,替孫武哥哥你說情,其實那些守在路口的人,就是她手下。”
叔姬當面被拆穿,極為難堪,忙舉袖掩面,挽了華服男子的手,道:“我們先進去吧。”
華服男子道:“姑姑若是看這些人不順眼,我可以派人將他們趕走。”
叔姬搖頭道:“酒肆又不是專為你我二人而開,我們已經做得不對了,不可以一錯再錯。”轉頭朝孫武歉然一笑,自進酒肆去了。
孫武頗為猶豫,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陳音將月女拉到一旁,低聲道:“月女也是個急性子,你何須當面拆穿這件事?現下好了,我們到底是進去呢,還是不進去呢?”
月女莫名驚詫,道:“人都站在這里了,為何不進去?”
陳音道:“進去與那些人共處一堂,不是徒生尷尬嗎?”
月女道:“就當他們不存在好了。”
陳音道:“你自然能夠做到,孫武可做不到。”
那白公雖然年少,卻頗有氣派,咳嗽了聲,笑道:“五湖酒肆好大的名氣!我還是頭一次來,哪有過門而不入的?”
孫武應道:“白公說得極是。請進吧。”
幾人遂進來酒肆,坐了原先范蠡的幾案。月女不見范蠡,料想其人早已經走了。
孫武聽說沒有望月魚,便點了十條普通炙魚。叔姬與華服男子坐了角落案桌,沒有立即點魚,說是還要再等一位貴客。
過了小半個時辰,有黑衣侍從進來稟報道:“主人到了。”
叔姬與華服男子忙起身相迎。大批侍從簇擁著一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進來。那男子到門前站定,先掃了堂中一眼,神情極為警覺。
華服男子忙上前告道:“稟報父親大人,今日五湖酒肆沒有望月魚。”
中年男子立即露出不滿之色來,瞇起了眼,將目光投到孫武等人身上。
華服男子忙道:“不是被旁人搶了先,而是昨晚漁民未能捕到望月魚。而且今日五湖公抱恙未至,主廚的是他徒弟專諸。”
中年男子聞言深為失望,揮了揮手,便欲轉身離去。叔姬忙上前道:“堂兄專門留了今日來五湖酒肆吃魚,再沒有別的事,何必著急離去?就算沒有望月魚,五湖酒肆名氣這么大,想來普通炙魚也是做得極好的。”
剛好專諸父子各托兩大盤炙魚出來,香氣誘人,聞之一振。中年男子微一遲疑,即點頭道:“好,就聽三妹的。”自與叔姬坐了角落那案。那華服男子不敢與長輩同坐,另坐了一案。
魚既上案,孫武等人便立即開吃。只是堂中站有不少虎視眈眈的武裝侍從,總感覺氣氛不對,也不敢大聲說話。
陳音笑道:“總聽說五湖酒肆如何如何,慕名而來,卻想不到這頓魚吃得這般怪異。”
白公忙道:“這全怪我,是我聽說有望月魚,也想一飽口福,所以特意定了二月十六這一日。不過就算不是望月魚,這炙魚外焦內軟,也算是人間罕見的美味了。”
孫武道:“白公喜歡就好,這一趟也算沒白來。”
月女道:“這樣好了,改天我請專毅到孫武哥哥家里,專門為大家伙兒做一頓炙魚。”
陳音問道:“可以這樣嗎?”
月女道:“應該可以,我跟專毅很熟的。當然了,他只是五湖公的徒孫,或許手藝略差一些,但在孫武哥哥家里,氣氛總是好些。”
陳音大喜道:“甚好,甚好。”
孫武道:“那便請月女最近安排一下,剛好那位未能成行的貴客也一直想吃五湖公炙魚。”
話音剛落,門外便起了風波。有侍從厲聲道:“酒肆已經客滿,請足下改日再來。”
有男子聲音道:“我只是找人。”揚聲叫道,“月女,你在里面嗎?”
月女聞聲而出,卻是計然去而復返。月女喜道:“計君來得正好,孫武哥哥他們已經到了,我為你引見。”
計然忙道:“不,我不進去了。”將月女拉到桃林中,遠離侍從,這才告道:“月女,你和你朋友須得盡快離開這里。”
月女道:“為什么?”
計然朝后看了一眼,道:“這些黑衣侍從的主人大有來頭,而今這五湖酒肆已是非常兇險之地。”
月女笑道:“我已經知道了啊。那主人為了獨占望月魚,事先派人守住了道口,所以今日一直沒有其他食客進來酒肆。”
計然聞言一怔,顯然還不知道此事。他思忖片刻,又道:“總之,月女還是與朋友盡快離開吧。”
月女卻是個執拗性子,道:“不行,孫武哥哥還是第一次在酒肆請客,怎么能說走就走?況且魚已經上來,我們吳地風俗,魚上了案,一定是要吃完的,不然會有禍事臨頭。”
計然跺腳道:“月女怎么還相信這個?”
忽聽到背后有人問道:“出了什么事?”卻是孫武出來察看究竟。
月女忙為二人介紹道:“這位是我昨晚認識的新朋友,計然。這就是我一再提起的孫武哥哥。”
孫武朝計然施了一禮,又問道:“月女昨晚出門了嗎?我竟然不知道。”
月女不好提桃花島一事,遂道:“就是隨意逛了逛,然后在林子里遇到了計然。他是個游客。”
孫武這才釋然,道:“既然是月女的朋友,也就是我孫武的朋友,計君何不進去同坐?”
計然忙推辭道:“不了,我還有事……”
一語未畢,便聽到兩聲慘叫。回頭望去,卻是酒肆前的兩名黑衣侍從被羽箭射中。
驚愕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四名蒙面人,手持弓箭,朝門前黑衣侍從急射,沖到酒肆門前時,便丟了弓箭,拔出腰間兵刃,沖進酒肆。
孫武“哎喲”一聲,轉身便往酒肆跑去。計然一把拉住他,道:“別去!”孫武道:“我朋友在里面。”
計然道:“那些人不是沖你們來的。”見孫武滿面狐疑,便實話告道:“之前與月女爭座的男子,便是吳國太子慶忌。”
孫武訝然道:“吳國太子?他叫那中年男子父親大人,莫非……莫非……”
計然道:“中年男子應該就是吳王僚。”
月女道:“我說誰架子那么大,為了吃魚,竟然事先封路!原來是吳王僚。”
孫武聽到酒肆中殺聲大起,心急如焚,道:“無論如何,我得先進去將朋友接出來。”
月女也欲跟著孫武返回酒肆,卻被計然拉住。月女笑道:“放心,我不會有事。不過還是謝謝你。”掙脫計然掌握,奔去追趕孫武。
計然跺了跺腳,料想今日吳王僚遇刺必成吳國大事,所有在場者都會受到牽連,他強行留下,非但于事無補,還會將自己卷進去,只得咬牙離去。
月女自幼與白猿嬉戲玩耍,體態輕盈,提氣疾奔,如驚鴻燕影,瞬間便越過了孫武,搶先進入酒肆。
卻見酒肆廝殺已然止歇,陳音與侍從石乞護著白公躲在一旁,中年男子和其妹叔姬縮在角落中,華服男子持劍擋在二人面前。眾侍從有死有傷,四名蒙面刺客盡數倒地,一名灰衣男子正將長劍從一名刺客胸口拔出。
孫武忙上前扶起白公,問道:“沒事吧?”
白公畢竟年少,受了驚嚇,臉色慘白,答不出話來。
陳音道:“我們這邊沒什么事。石乞人很機靈,一聽到外面動靜,就將白公拉到墻角,刺客是沖那邊去的。”又低聲道:“原來那邊是……”
孫武點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陳音一怔,隨即不再多問。
華服男子見事已平息,收劍入鞘,走到那灰衣男子面前,道:“多謝足下拔劍相助,敢問高姓大名?”
孫武等人這才知道那灰衣男子不是侍從,卻不知何時進來酒肆。
那男子神色冷漠,搖頭道:“我只是個慕名來吃魚的人,姓名不重要。”收起長劍,緩緩走了出去。
華服男子對此很是驚訝,轉頭看了看中年男子,見他未曾發話,便未再去追趕灰衣男子,只揮了揮手,叫道:“來人,將那邊的人都拿下了。”
侍從應了一聲,朝孫武等人圍了上來。月女奇道:“我等犯了什么錯,太子殿下要下令擒拿?”
華服男子正是當今吳國太子慶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吳國太子?愈發可疑了。來人,拿下了。”
孫武忙挺身擋在月女面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息怒,這怕是有所誤會。”又朝角落幾案行了一禮,道:“臣孫武拜見大王、公主。”
叔姬名寺吁,姬姓,原是季札之女,吳王僚堂妹。她上有兩位親兄長,排行第三,故號叔姬。不過兩位兄長均夭折于襁褓之中,叔姬出生后不久,母親亦病重過世。有高人稱季札圣人盛名在外,注定子嗣不旺,季札便將愛女過繼給了長兄諸樊。彼時諸樊已經過世,叔姬遂由諸樊長子公子光撫育,公子光亦視其為親妹。因叔姬是壽夢孫輩中唯一的女子,性情又溫婉可人,故深得堂兄們寵愛,就連與公子光不和的吳王僚,亦待叔姬極為友善。
此刻叔姬驚魂未定,顫聲道:“你早知道我是吳國公主嗎?”
孫武道:“不,臣也是剛剛才猜到的。”
吳王僚森然道:“你們都是什么人?”
孫武道:“臣孫武原是齊人,避亂吳地,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今日是我牽頭在五湖酒肆請客,招引他們來的。”
慶忌冷笑道:“你們只是來吃魚的嗎?鬼才相信!”指著月女道:“這女孩兒早知我身份,分明是與刺客有勾結,你等一個個難脫干系。”
陳音忙道:“月女之前并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是我剛剛告訴她的。”
月女狐疑看了陳音一眼,還待辯解,孫武用力握了握她的小手,她便不再多言。
慶忌顯然不信,問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陳音看了白公一眼,白公遂道:“是我告訴陳音的。適才我看到太子殿下拔劍殺人,認出那是傳說中的勝邪劍,所以猜及你就是吳國太子。”
慶忌詫然道:“你認得出勝邪劍?”
白公道:“這沒什么稀奇啊。太子這柄勝邪與泰阿、工布異曲同工,只不過形狀尺寸花紋不同而已,我一眼便能認出來。”
泰阿、工布二劍亦為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與龍淵劍齊名,并稱“三劍”,均為楚國所有。楚王曾召相劍家風胡子品評三劍。風胡子道:“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如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龍淵劍為世間第一柄鐵劍,但歐冶子最滿意的卻是泰阿劍,且不認為是自己鑄出了這柄利器,稱泰阿劍是諸侯威道之劍,早已存在,只是無形、無跡,但是劍氣早已存于天地之間,只等待時機凝聚起來,天時、地利、人和三道歸一,此劍即成。
風胡子也稱泰阿劍威力無窮,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楚王大悅,遂定泰阿劍為楚國鎮國至寶。
后楚晉爭霸,楚軍一度被圍,倉谷粟索,庫無兵革,楚王遂親引泰阿之劍,登城而麾之,奇跡登時出現——劍氣激射,天光大變,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獸咆哮其中,于是士卒迷惑,三軍破敗,流血千里,晉師全軍覆沒。
楚王又召風胡子詢問。風胡子道:“泰阿劍是一把威道之劍,而內心之威才是真威,大王身處逆境威武不屈,正是內心之威的卓越表現。正是大王的內心之威,激發出泰阿劍的劍氣之威!”泰阿遂成世間至尊之劍。
慶忌聽聞白公隨口提及泰阿、工布,愈發驚奇,問道:“聽你口氣,似乎見過泰阿、工布劍。”
孫武忙道:“臣還沒有來得及為大王和太子引見,這一位白公,是王孫勝,楚太子建之子。”
慶忌“啊”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王孫勝。”
吳王僚這才緩步過來,上前道:“寡人幾次欲召王孫,卻始終不得其便,想不到今日在五湖酒肆遇到。”
熊勝忙上前行禮,道:“勝拜見大王。”
吳王僚舉手虛扶,道:“楚王孫不必多禮。”
忽頭頂板瓦紛紛揭開,一條人影從屋頂躍下,挺刃直刺吳王僚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