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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不遠處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島,春風吹來,一夜之間,全島便為野生桃花覆蓋,紅色、粉色、白色,單瓣、復瓣、多蕊,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熱鬧非凡,裝點大地。每每清晨旭日東升之時,五湖上霧水茫茫一片,唯獨桃花島上空紫氣氤氳。那紫氣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島上升起,仿若輕煙游動于碧波之上,如夢似幻,意境飄逸,意味深長,令人陶醉。

在中原各諸侯國的眼中,南方為蠻荒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是遠遠落后于中原的未開化之地。即便后來有楚國稱霸、吳國崛起,也未能改變中原人的普遍看法。

實際上,南方山川秀美,處處有云蒸霞蔚的水鄉風光,更兼有得天獨厚的魚米之利,僅就物質生活而論,便要比中原富庶得多。譬如彼時魚及酒在中原均屬于奢侈品,只有貴族才能享受到,然在吳國,不過是最司空見慣的飲食。

蓋因吳地河道縱橫,湖泊遍布,且已發展出成熟的人工養殖漁業,就連吳王也在王城附近修有魚城,專作養魚之用,又在五湖古代五湖專指今太湖及其附近的湖泊。又,古代五湖與今太湖水域差別極大。春秋戰國以前,太湖地區原是陸地的沖積平原。唐代時,太湖水可達吳江塘岸。洞庭東山和西山原為湖中兩大島嶼(這兩山均會在小說中出現),后因東山與木瀆間泥沙淤積,灘地擴展,至清代中期,島與沙洲相接,使東太湖成為太湖的一大湖灣。近一二百年來,因東太湖東岸和西北岸淤積加甚,加之圍墾湖灘地,東太湖實際上已成為一個狹長且阻水嚴重的淺涸湖區。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太湖及其周圍湖群,因圍湖種植和圍湖養殖,湖泊面積減少13.6%,消失或基本消失的湖蕩有165個,合計面積161平方公里。其中以太湖、隔湖最為突出,太湖西北的馬跡山島因圍湖造田已與陸地相連。隔湖的北、東、南面因加速圍湖,使原有湖面大為縮小。有專門養菱的菱場。且吳地魚類眾多,有青魚、草魚、鰱魚、鳊魚、鯽魚、鱸魚、白魚、銀魚等,應有盡有。吳人買賣魚類,不論斤兩,也不是按條計價,而是以斗數魚,大出大進。

而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無過于吳地,產量豐足的稻米,令民間百姓亦有釀造美酒釀酒需要消耗大量糧食,而當時最常見的糧食是黍和豆,稻米對于各諸侯國都是較為珍貴的食物,孔子曾說:“食夫稻,衣夫錦。”稻跟錦一樣,都只有貴族才能享用。酒也相應分為兩類:用黍蒸飯釀成的酒稱黃酒,是人們日常引用的酒;用稻蒸飯發酵釀制的醪酒,即所謂的甜米酒,是貴族在隆重場合的用酒。盛產水稻的國家,通常也出產美酒,如楚國、吳國。的能力。

五湖是吳地最大的湖泊,煙波浩淼,水域遼闊,在華夏大地上亦是屈指可數,面積僅次于楚國的云夢澤古云夢澤是中國歷史上大的淡水湖之一,主體位于今湖北荊州以東、江漢之間,南部以長江為界,與江南的洞庭湖無關,面積最廣時曾有4萬平方公里,但隨著地貌的改變,在7世紀到13世紀時逐漸萎縮解體,變成陸地,今江漢平原最大湖泊洪湖即為其殘留水體。

五湖東岸某處,有一座桃花村,桃林環抱,僅數戶村民,世代以打魚為生。

桃花村中有老翁名阿和者,擅長炙魚,日子久了,聲名傳揚開去,竟有不少人慕名來嘗其手藝,內中不乏來自吳國都城的達官貴人。阿和見有利可圖,索性在村外山岡上開了一家“五湖酒肆”,自號“五湖公”,專售炙魚及村民自釀的桃花酒。

酒肆不大,布局是吳地民間最常見的“一宇二內”結構——

三間石砌排房,坐東朝西,面向五湖。中間為堂,高于兩側邊間。墻壁內外以稻草混以泥漿糊實后烤干,以塞石縫。屋頂有木檁,以蘆葦束疊加壓緊為屋椽,上覆板瓦。

正堂設施簡陋,除了門戶外,還在西面墻壁上開了一整排牖窗牖(yǒu):窗戶。秦代之前,“窗”字少見,多用“牖”。“牖”多指古建筑中室與堂之間的窗子,“戶”則指堂、室相通的門。“向”則專指后室朝外開的窗戶,見《說文》:“古宮室(指坐北朝南建筑)北墉(墻壁),無戶牖,民間或有之,命之曰向。”為避免混淆,本書一律以牖窗稱呼。,只需以長竿朝外撐高窗板,五湖美景便在眼前。

牖窗下設有數案,雖不是日日有客光顧,但亦基本不會落空,有時還會出現一案難求、吃客排隊等候的局面,對于地處偏僻的五湖酒肆而言,已是十分難得。

今日是二月十六,照例會是顧客盈門的日子。蓋因仲春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桃花村既以桃花為號,桃林是其一大勝景。

不遠處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島,春風吹來,一夜之間,全島便為野生桃花覆蓋,紅色、粉色、白色,單瓣、復瓣、多蕊,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熱鬧非凡,裝點大地。

每每清晨旭日東升之時,五湖上霧水茫茫一片,唯獨桃花島上空紫氣氤氳。那紫氣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島上升起,仿若輕煙游動于碧波之上,如夢似幻,意境飄逸,意味深長,令人陶醉。人們都稱那是桃花精靈受天神招引,升仙而去。

而五湖酒肆地處崗坡之上,位置絕佳——俯首便是花團錦簇的桃林,遠眺即是風光秀麗的太湖。太湖兩側,則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微茫縹緲,若隱若現,景物至絕,極見幽遠。

吃客不但可以就著桃花美酒,品嘗新鮮美味的炙魚,還能近賞桃花,遠觀湖光山色,堪稱人間一大美事。

除此之外,五湖有一種極為罕見的望月魚,平日潛伏于深水之中,只在每月十五月圓之夜躍出水面,翹望一輪明月。

此魚肉質細膩鮮美,漁民往往會在十五晚上持網守候,運氣好的話,便能捕到幾尾。有善于品魚者,嘗過望月魚之后,驚嘆世間竟有此等美味,自此念念不忘,基本每月十六都會如期而至。

但正如前言,漁民能否捕到望月魚,要看運氣,吃客亦是如此。由于魚少客多,還曾發生過為爭魚而毆斗的事件。

五湖公雖是漁民出身,卻是個不畏強暴、不懼威脅的奇人,由此立下一條鐵律:先入酒肆者,得望月魚;為爭魚而斗口動手者,永遠不準再踏入酒肆半步。

吳地民風彪悍,輕死易發,好相攻擊,更是流行擊劍之術,軍民愛爭強斗狠,身上大多留有劍瘢,并以此為榮。五湖公鐵律是定下了,但總有不愿遵守者。貴族子弟邢野仗著父親邢平是吳國大夫,非但自己不肯排隊等候,還命侍從將酒肆其他吃客驅逐了出去。五湖公極力抗議,并拒絕為其上魚。邢野竟拔出劍來,上前威逼。五湖公毫不畏懼,表示寧可死,也不會再為邢野炙魚。邢野大怒,橫劍在手,割破了五湖公脖頸。若不是侍從及時上前勸住了主人,只怕事態會徹底失控。

食魚不成的邢野悻悻離去。沒過幾日,竟橫死于王城家中,死因不明。

有流言稱,這是邢野劍傷五湖公的報應。彼時人們最敬畏神靈,消息傳開后,無論貴賤,再也沒有人敢破壞五湖公的鐵律。

這日一大早,便有一名年輕男子匆忙趕來五湖酒肆,詢問今日是否有望月魚。此人名范蠡,字少伯,是酒肆的熟客。他本是楚人,不知如何來到吳國,又對養魚業極有興趣,專程到五湖一帶遍訪漁場,由此知道了五湖公的名字,曾慕名來過酒肆多次,卻從未趕上過望月魚。

時辰尚早,五湖公人還未到,在酒肆值守的是其徒弟專諸之子專毅。專毅才十五歲,卻是少年老成,聞聲迎了出來,歉然道:“范君來得不巧,昨晚全村人都出動了,但還是未能捕到望月魚,一尾也沒有。”

范蠡很是不解,道:“上次聽五湖公說,望月魚甚有靈性,也酷愛美景,每每花開時節,總會出現在桃花島附近,因而二月十五最容易捕到望月魚。往年總有所獲,去年二月十五一晚便收了五尾,是歷年來捕獲望月魚最多的一次。如何今年一尾也沒有?莫非望月魚長了記性,知道會有漁民等在桃花島附近,所以刻意避開了危險之地?”

專毅搖頭道:“那倒不是,有一群望月魚按時出現在桃花島附近,只是漁民撒網時,出了意外,讓那群魚逃走了。”

原來昨晚桃花村漁民全部出動,希冀能多捕幾尾望月魚,皆因為五湖公以不菲價格收購望月魚,只要能捕到一尾,基本上這一年就不必再辛苦勞作。五湖公弟子專諸受師父之命,亦帶著兒子專毅前去幫忙。

皓月正中時,有一群望月魚出現,紛紛躍出水面望月。漁民早有準備,乘小舟分守四角。專諸力氣最大,奮力撒出大網,正好將那群望月魚盡數罩住。

魚兒左沖右突,掙動不已,試圖沖出漁網禁錮。漁民們則歡聲雷動,認定今年二月十六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捕獲望月魚最多的一年。

正收網時,忽有一道銀光從桃花島飛出,疾速掠過水面,一閃即逝。

雖然僅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眾人均瞧得分明,卻不知那是什么,只面面相覷,暗暗稱奇。

握網的漁民驟然覺得手上一松,力道頓失,意識到不妙,急拉網繩到船頭——卻見好端端的漁網破了一個大口子,而一網望月魚已盡數從大洞中逃出。

得而復失,漁民的心情陡然從天上跌落到地,沮喪得無以復加,卻始終不明白結實的漁網何以會忽然破了個大洞。

專毅年紀還小,并未參與其中,只是個旁觀者。所謂旁觀者清,他記得那道銀光消失之處,正是漁網所在,試探問道:“會不會是適才那道蹊蹺的銀光劃破了漁網?”

眾人經其一言提醒,這才有所會意,越想越感覺是這么回事。

村中年紀最長的八旬老者樊翁也扶杖立在湖邊,見狀嘆道:“桃花村本是淳樸之地,村民世代打魚,勤奮勞作。而今村里有了這五湖酒肆,不時招來些貴人,村人便總想著能捕到一尾望月魚,發筆橫財,剩下的日子好去游手好閑。神靈實在看不過眼,故今晚顯靈,以銀光劃破漁網,縱走了望月魚。這是件大大的好事,上天在警示你們這些人快快恢復漁民本性呢,還這般垂頭喪氣做什么?”

又指著專諸道:“你師父阿和帶壞了桃花村世代相傳的風氣,怕是不得善終。”

樊翁在桃花村威信甚高,被公認為最有智慧之人。他既然這般說,眾人亦認為是神靈作怪,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再多生抱怨,各自散去。

專諸自去桃花村中,向五湖公稟報今晚一無所獲之事,只遣專毅回酒肆值守。

專毅講完經過,雙手一攤,道:“事情經過大致就是這樣。既是神靈發了怒,怕是范君不獨今日吃不到望月魚,以后都吃不著了。村民不敢忤逆神靈,不會再行捕撈望月魚。”

范蠡聞言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而齊整的牙齒,道:“哪有這樣的事!”

專毅道:“可網上確實有個大口子呀!那漁網是村民合力編制,加了絲索,結實無比,我爹爹撒出去時還好好的,忽然之間網就破了,又沒有旁人接近過,不是神靈作怪,還能是什么?”

忽一眼瞟見一名白衣少女正爬上崗坡,不及再與范蠡閑話,忙迎了過去,招呼道:“月女,你來了!你今日來得好早!”

月女十四五歲年紀,稚氣未脫,高挽著雙髻,紅撲撲的圓臉上掛著兩個淺淺的酒窩,手持一枝新折的桃花,笑吟吟地道:“早吧?我是受人托付,先行趕來酒肆占座的。”

專毅道:“是孫武君要你來的嗎?”

月女點點頭,又問道:“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專毅笑道:“這不難猜啊。月女第一次來酒肆就說過,你很少見外人,只與孫武來往,就連到酒肆,也是被孫武強拉著來的。”

月女笑道:“我第一次來五湖酒肆,就喜歡上了這里,所以再也不用孫武哥哥拉啦。”又道,“孫武哥哥今日要在酒肆請客,他得先去迎接客人,又怕來晚了沒了座位,所以幾日前就求過我,央我先來占座。我生怕誤了孫武哥哥的事,很早就動身出發了。”

忽一眼看到酒旗下的范蠡,爽朗清舉,衣袂飄飄,恰如玉樹臨風,怔了一怔,奇道:“咦,還有比我到得更早的人嗎?那位美男子,他是誰?”

專毅忙道:“那是范蠡范君,楚國人,也算是酒肆常客,只不過未曾與月女你遇到過。”又將月女引見給范蠡。

月女上下打量了范蠡一番,道:“范蠡君是楚國人嗎?我有一個問題,是你們楚國的云夢大,還是我們吳國的五湖大?”

范蠡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都是一望無垠的大澤,要如何相比?”

月女又道:“吳楚交戰多年,范蠡君這樣的人物來到我們吳國,不怕被人懷疑是間諜嗎?”

范蠡一愣,見月女咬著嘴唇,似笑非笑,顯然只是隨口一說,并無惡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專毅忙讓月女先入堂挑座,又將范蠡拉到一旁,低聲告道:“月女是山野之人……哦,我絲毫沒有貶斥之意,月女自小在山林中長大,極少跟外界來往,說話無所顧忌,請范君多擔待些。”

范蠡胸懷大志,如何會跟一個小女孩計較,當即笑道:“那是當然。”

專毅道:“今日是沒有望月魚了。五湖公也要等日上三竿才會來酒肆,范君還要留下等嗎?”

范蠡笑道:“大老遠地來一趟不容易,當然得嘗過五湖公的手藝再走,我愿意等,五湖炙魚也值得等。”

入來大堂時,范蠡見月女已占了最角落的位子,便挑了一張近門的幾案坐下。

專毅為二人各上了一壺漿水,便自去廚下忙碌。月女隨手摘下幾瓣桃花,丟入陶杯中,晃了幾晃,待桃花香氣沁入漿水,這才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即將空杯置在案上,起身來到范蠡案桌,坐在邊側。

彼時尚無男女大防一說,吳楚之地風氣開放,酒肆中時見男女雜坐,亂而不分,楚國更是有公開為男女提供野合機會的云夢之會云夢之會是一種春社交歡,是人類由原始群婚向對偶婚、個體婚轉化過程中,乃至這個過程完成后的相當一段時期內,存在的一種普同性文化現象。當時非但楚國,華夏諸國如齊國、宋國等均有類似的野合習俗。《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干寶《三日記》則謂:顏氏女“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即孔子也是野合后的產兒。。對于月女冒昧之舉,范蠡也不驚訝,舉手問道:“月女有何見教?”

月女笑道:“見教沒有。范蠡君在等人,我也在等人,等人很無聊啊,不如坐一起聊聊天解解悶。”

范蠡搖頭道:“是月女在等人,我可沒有要等的人。”

月女笑道:“范蠡君不是在等五湖公到來嗎?難道五湖公不是人啊?”

范蠡一時語塞,遂道:“月女想聊什么?”

月女道:“你為什么要來吳國?是不是跟孫武哥哥一樣,因為母國內亂,為避禍而來到吳地?”

范蠡道:“嗯,也不是。月女口中的那位孫武應該是貴族出身,而我在楚國只是平民……”

月女道:“平民怎么了?我也是平民,專毅也是平民,我喜歡他,也喜歡你。”

范蠡見對方一派天真爛漫,渾然不通世事,也不以為意,實話告道:“在我們楚國,只有貴族才能做官,平民是沒有做官資格的。”

原來范蠡是楚國宛地宛地:今河南淅川。人氏,自幼發憤讀書,成人后才學出眾,成為一方翹楚。但楚國慣例,非貴族不得入仕,范蠡因出身寒微,總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他對此很是憤憤不平,慷慨激昂之下,不時有驚人之語,抨擊楚國政治時勢,為當地人所不容。

范蠡既無前程,又不為人理解,難覓知音,愈發苦悶,每每癲狂欲亂之時,便常常在山野間奔跑,作為發泄。人們不解其行徑,愈發視其為怪胎。但這位鄉人眼中的瘋子,竟意外得到宛地長官文種的賞識。

文種字少禽,楚國郢都郢:楚國國都,遺址在今湖北江陵紀南城。人,貴族出身。他到宛地上任宛令時,聽說當地有個無知狂妄的年輕人名叫范蠡,當即認為此人非同凡響,決意親自登門拜訪。

范蠡雖然恃才傲物,但得地方長官駕臨寒舍,還是深感受寵若驚。二人一番交談,各起惺惺相惜之心,結下了深厚情誼。

相識相知后,范蠡、文種多番秉燭夜談,均認為楚國頹勢已現,對時局深感失望,遂決意另擇高枝,以有所作為彼時周天子雖名存實亡,但仍是天下共主身份,國家的概念并不強烈,無論在哪國出仕做官,名義上均是對周天子效忠,所以常常有才學之士在某國不得志、便轉投他國的情況,甚至不惜更改自己的政治主張。最著名的例子當屬戰國時期的蘇秦。蘇秦學有所成后,最看好秦國,于是到秦國投奔秦惠王。但秦惠王剛剛車裂了商鞅,憎恨外國人才,沒有理睬蘇秦,蘇秦遂決意聯合其他六國合力攻秦。最輝煌的時候,蘇秦一人佩六國相印,給秦國下《縱約書》,令秦國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試想當初若是秦惠王收留蘇秦,予以重用,則完全會是另外一番景象。。文種甚至甘愿放棄宛令的官職,與范蠡一道另投他國。

接下來便是何去何從的問題。中原多是老牌諸侯國,小國不足以立身,大國則有公卿大夫激烈爭權此現象在中原大國齊國、晉國均存在,日后“三家分晉”即源出于此。本文中另一主要人物孫武遠走吳國,亦是因齊國國內斗爭激烈。因所涉歷史背景極為復雜,小說中不再詳細介紹。,甚至出現了威凌國君的局面。況且楚人歷來被中原人視為南蠻,除非是申公巫臣那樣曾輔佐楚莊王成就霸業的名臣,否則很難得到重用。因而基本可以排除北上的選擇,剩下的吳、越兩國,則成了唯二之選。

自晉、楚爭霸中原以來,夾在二者之間的宋、陳、蔡等小國無不深受其害,而晉、楚兩國亦是兩敗俱傷,誰也沒能徹底占到上風,由此才有了宋國出面勸和的“向戌弭兵”之事。

雖然晉、楚兩國簽訂盟約,停止交戰,同為霸主,但楚國外患并未消除——

吳國受到晉國傾力扶持,蒸蒸日上,成為長達數十年晉楚爭霸的最大贏家,由昔日楚國的附屬國,一躍成為有實力與楚國對抗的強國。而今更是頻頻攻伐楚國,勝多敗少,降服了不少原先附屬楚國的小國或部落,已是世所公認的南方大國。

春秋形勢圖

而越國尚未開化,雖因地域相連,而與吳國同俗同風,但在政治、軍事上遠遠落后于吳國,二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由于越國俘虜曾刺殺吳王余祭,兩國結下難解死仇,越國不得不完全依附于楚國,依靠楚人的庇護來求得生存。

比較起來,吳強越弱,吳國顯然是上上之選。范蠡認為吳國已露霸主之象,稱霸中原是早晚之事,選擇吳國,有廣闊可為的空間。

越、吳、楚三國形勢圖

文種卻認為越國雖然弱小,對個人而言,機會卻是更好——若能憑一己之力,完成扶越抑吳之大業,建立赫赫功勛,如同當年申公巫臣扶助吳國一般,豈不是顯得更有能耐?

二人都是極有主見之人,也不愿說服勉強對方,遂決意各從己愿:文種選擇去越國,范蠡則選了吳國。料想將來或許會有對壘陣前的一天,但二人指天為誓,將永遠不忘今日朋友之誼。

范蠡堅持選擇吳國,除了更看好吳國之外,還因為他是一介平民,不同于文種有貴族身份。文種無論去哪國,只需表明其顯赫身世,便很容易能引人重視,順利見到當權者,但范蠡沒有這種便利。當然范蠡可以選擇與文種同去越國,但那不是他所想要的,朋友之交,是平等之交,至少起初應該是這樣,他希望能憑自己徒手打出一片天下,而不是倚仗好友。而吳國第一任吳王壽夢在壽夢之前,吳國君主只稱吳侯,史籍如《史記》等多記載壽夢“始稱王”,因而普遍認為壽夢是第一任吳王。后江西出土“者減鐘”,根據鐘上銘文,吳國國君至遲在太伯十五世孫皮然時便已稱王。但本書仍然采納《史記》的說法。曾在都城附近建都亭壽夢所建是都亭驛,類似會館,附近有橋,由此得名都亭橋,也是蘇州有確切記載的最早的橋梁,位于今古城西北部。到唐代時,此橋已毀,《吳地記》稱“基址見存”。但由于歷史悠遠,歷代志書上仍有不少關于此橋的記載。如明正德《姑蘇志》記:“都亭橋,承夫寺西,吳王壽夢嘗于此作都亭,以招賢士。”清道光《蘇州府志》記:“都亭橋,舊傳吳王壽夢于此作都亭以招賢士,故名。則此橋春秋時已有之也。”又,唐代以前,橋梁都以木梁木欄為主,即歷代詩人詩中常稱的“紅欄”,到宋代,逐漸以石料取代木料。,專門招徠四方賢士,這種求賢若渴、不拘一格延攬人才的做法在春秋時代極為罕見,顯然對范蠡極具吸引力。

范蠡來到吳地后,才發現吳國也不盡然如傳聞中那般政通人和,尤其當今國君吳王僚即位后,政局不穩,人心浮動——

第一任吳王壽夢生前曾指定了王位繼承人,依次是長子諸樊、次子余祭、三子余昧、幼子季札,即兄終弟及,務必要傳位到季札此段淵源及吳國歷史詳見本書“外一篇”《魚腸背后的吳國史》。小說中涉及相關歷史背景時,僅簡單提及。

壽夢薨后,一切依照他生前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先是諸樊即位,后是余祭、余昧,但余昧薨后,其弟季札避讓王位,逃離了吳都,余昧之子州于遂繼承了王位,是為吳王僚。

吳王僚本不是其祖父壽夢名單上的人選,意外當上吳王,頗有得位不正的嫌疑。其堂兄公子光春秋戰國時貴族男子氏在前、名在后,比如屈原氏屈(屈原名平,字原),姓羋,楚國國君氏熊,姓羋;貴族婦女則是名在前,姓在后,比如屈原姊姊叫媭羋。吳國王族與周天子同族,為姬姓,但無氏,史書中多以姓代之。本書采納彼時習慣稱呼,如直接稱吳王僚、公子光(當時國君之子稱公子,國君之孫稱王孫,所以能稱公子王孫者全是王族),而不是姬州于(吳王僚本名州于)、姬光。又如稱呼另一重要人物伍子胥,而不是伍員(名員,字子胥)。是第二任吳王諸樊嫡長子,有長房長孫的地位,明顯比吳王僚更有資格繼承王位。吳王僚對此心知肚明,十分忌憚公子光,刻意防范,連帶對外人亦十分警覺,只信用至親之人。連聲名在外的楚國逃亡者伍子胥來到吳國后,費盡心機,也只見過吳王僚一面,之后便被草草打發到鄉下閑居。

彼時吳楚戰爭不斷,伍子胥非但是楚國名臣伍奢之子,熟知楚國國情,而且身邊還帶有前楚國太子熊建之子熊勝,即王孫勝,政治資本極為雄厚,均遭如此待遇,足見吳王僚對外人的態度。

而范蠡一介平民,在吳國無親無故,別說見到吳王僚,就連最基本的晉身之階,亦難以尋到。但他親眼見到吳國水師及吳地兵器精絕天下,吳人更是勇悍無畏,難與爭鋒,戰斗力遠在他國之上,料想假以時日,吳國必定雄霸天下,不愿意就此離開,還想繼續尋找機會。經過仔細觀察后,范蠡窺測到一個機會,這便是養魚業。

吳國地處水鄉,早在萬年之前,先民生活便是漁獵為主、采集為輔,即使后來出現了農業,漁獵經濟仍然相當發達。起初,人們只以最為簡單原始的方法捕魚,隨著經驗的積累及工具的改進,捕魚量大大增加,便將過剩的魚先進行人工飼養,這亦是漁業史上的重大飛躍。吳國立國之后,漁業日趨興盛,所謂“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江南水鄉,采捕為業,魚鱉之利,黎元所資”。與此對應,人工養魚大為普及,就連吳國王室亦在王城西面建筑魚城養魚。

以飲食而論,魚與吳人生活關系十分密切,進而深深折射到吳地文化中,傳說吳國之“吳”與姑蘇之“蘇”即由魚生發而來。而第一任吳王壽夢本名姬乘,在青銅銘文中,“乘”字是一個人張開雙臂,叉開雙腿站立在大木筏上。至于壽夢之“夢”,即通網,壽夢本義,便是“長久牢固之漁網”。

吳人大多酷愛吃魚,當今吳王僚也不例外,且其人嗜吃炙魚,對美食孜孜以求,對食材十分挑剔,還時不時親至魚城,以挑到最合心意的魚。鑒于此點,范蠡亦對養魚發生了興趣,希冀能借魚為機緣,遇到吳王僚,得其賞識,進而獲得重用。此時的范蠡當然想不到,日后吳王僚正是因魚而遭殺身之禍。

雖然真正的目的跟魚無關,但范蠡仍然下了真功夫,跑了五湖許多漁村、漁場,虛心向漁民求教,經月下來,竟由此學到了不少養魚經驗。他將這些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知識編成了一卷書冊范蠡日后成就不必多言,小說中會詳細交代,其人也是中國最早的養魚著作《養魚經》的作者。《養魚經》現存共400余字,以問對形式記載了養殖對象、魚池構造、親魚規格、雌雄魚搭配比例、適宜放養的時間以及密養、輪捕、良種選留及產卵孵化等方面的問題,與后世方法多相類似,是中國養魚史上值得重視的珍貴文獻。,獻給負責魚城的魚正癸運。

癸運大字不識幾個,又因與吳王僚的弟弟公子燭庸是姻親,十分傲慢自大,哪里會將一個外國人編的什么《養魚經》放在眼中,隨手便甩到了一邊。

一計不成,范蠡便想自己養殖,以親身經驗來驗證《養魚經》的正確。然開辦漁場需要資本,他家境貧寒,來吳國前,蒙文種贈送了一些碎金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貨幣并不統一。楚國最早使用海貝(楚國并不臨海,這些海貝當是從沿海各地進入楚國市場),后出現了銅幣、銀幣及金幣。銅幣形制主要是銅貝,橢圓形,背面平,正面凸起,有文字,字形像螞蟻,兩口像鼻孔,故稱蟻鼻錢。又因它取象于貝,似古文“貝”字,像一人面,故又稱“鬼臉錢”。另外,銅貝也有鏟形(中原地區貨幣通行的形制)。銀幣為楚國獨創,幣呈鏟形。金幣正式名為郢爰(“郢”為楚國國都,“爰”意為稱量)和盧金,又稱印子金,即有特定銘文的扁平金板,此外還有無鈐印字的金板、金餅等,選用高品位的天然金塊熔鑄而成,屬初級鑄幣,非等量貨幣。當時金幣流通限于上層社會,通常在國際禮聘、游說諸侯、國王贈賞、大宗交易時使用。使用時,根據需要將金板或金餅切割成零星小塊,然后通過特定的等臂天平稱量再行交換。目前出土的楚金幣大都是零星碎塊,大小輕重相差懸殊,而且明顯可看出曾被切割過的痕跡。楚金幣也是中國最早的黃金貨幣。,作為旅費。楚、吳兩國幣制不同,吳國在經濟形態上遠遠落后于楚國,仍以海貝、布帛關于吳國貨幣問題,在學術界有較大爭議。迄今,考古界尚未發現吳國制造的金屬貨幣。目前,以文獻資料及出土文物來看,海貝、布帛兩種作為貨幣用于市場交換,疑義不大。1982年,江蘇丹徒磨盤墩西周晚期墓中出土了178枚海貝。這些海貝背部磨有小洞,可用繩穿,表明吳國極可能與周人貨幣制度一樣,以“朋”(五貝為一串,兩串為一朋)為計算單位。又,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齊慶封奔亡至吳,“吳句余(吳王余昧,吳王僚父)予之朱方,聚其族焉而居之,富于其舊”。“慶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在外不得宰吾一邑。非惡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文中用有“布帛”來代表“富”,表明布帛同樣具有貨幣的功用。為通行貨幣,但因鑄劍業發達,青銅塊亦是硬通貨,范蠡便先行將碎金換成了青銅塊。只是來吳國已近一年,衣食住行均要花錢,青銅塊已所剩無幾,又哪里有能力來置辦漁場?

無奈之下,范蠡只得暫時在大富翁漁父開設的菱湖漁場打雜,打算先設法安頓下來,亦不時到魚城一帶徘徊,期待有朝一日能遇到吳王僚出行。

至于望月魚,范蠡到底還是個年輕男子,聽聞之下大起好奇之心,倒不是嘴饞美味,而是想看看這魚到底是什么模樣,又如何會在十五月圓之夜出水望月。

月女不知范蠡胸懷凌云之志,聞言很是不解,問道:“這么說,范君來到吳國,只是為了做官嗎?”

范蠡道:“當然不是為了做官而做官。只有做了官,手中有了權勢,才能去做更大的事,進而建功立業。世間男子漢大丈夫,大抵會做如此想。”

月女搖頭道:“孫武哥哥就說他一點也不想做官。”

范蠡微微一笑,問道:“那位孫武君,是因為避亂,才來到吳地隱居,對嗎?”

一提及孫武,月女雙眸中便明顯有了光彩,笑道:“是啊,孫武哥哥是齊國人。”

范蠡道:“敢問那位孫武君多大年紀?”

月女道:“跟范蠡君你差不多吧,二十來歲。”又道:“孫武哥哥十八歲就來到吳地,獨自在穹窿山關于孫武在吳國隱居之地,文獻中并無記載。明人馮夢龍編《東周列國志》,記孫武初來吳國,“隱于羅浮山之東”。據《嘉泰吳興志》,羅浮山在長興縣(今浙江吳興西北)東二十五里。因馮夢龍是吳地人,熟悉當地風土人情,這一說法極可能采自民間傳說。而孫武隱居穹窿山,是近年來才冒出來的新說法,頗多爭議,有學者明確作文指出為假,認為是地方出于經濟利益考慮而有意偽造。但從史籍記載來看,孫武與伍子胥相識,是因為二者住處相近,互聞聲名而交往。伍子胥隱居之處雖無明確記載,但他表面退隱,暗中其實在為公子光謀事,且所圖之事極為重大。如此,為行事方便,其住處必定離吳都王城(子城)不遠。順理成章,孫武住所也必在王城附近。從之后孫武獻給吳王的兵書來看,亦可佐證此點——吳越結有世仇,孫武為使兵書更為吳王接受,直接在書中將越國作為對戰方。如此明顯而刻意地取悅吳王,急于進階之心昭然若現,這樣的男子,又怎會遠離權力中樞之地?此為作者個人之淺見,無意涉及各方學術之爭。本書寫孫武隱居于穹窿山,也可只視為小說家之言。隱居有好幾年了。”

范蠡道:“未及成家,想必是一心要立業。”又笑道:“月女那位孫武哥哥說他不想做官,只是騙你的。吳地多少名山大川,他卻偏偏隱居在穹窿山,這是靠近權力中樞之地,我決計不信他沒有野心。”

月女臉色登時一沉,道:“范蠡君又沒見過孫武哥哥,更不了解他,憑什么說他有野心?”

范蠡忙道:“我隨口一句,月女就當我胡說八道好了。對了,你就叫月女嗎?姓什么?”

月女搖頭道:“我沒有姓,本來我連名字都沒有,月女是孫武哥哥給我取的。”

原來月女是個身世奇特的孤女,她尚在襁褓之中時,便被人丟棄在山野荊棘之中。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一只白猿發現了她,將她帶回山洞撫育。后來有獵戶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猿帶著一個小女孩玩耍,情若母女,深感驚異。

雖久居深山,月女究竟還是有人類的本性,主動親近獵戶,跟他學會了說話。獵戶患病去世后,月女便再沒有跟人類打過交道。

四五年前,齊人孫武來吳國避亂,到穹窿山隱居,湊巧住在獵戶廢居不遠處。他不知月女時常在附近出沒,每日都會大聲誦讀詩文篇章。月女嫌他打破了山林的寂靜,便與白猿一道裝神弄鬼,想將其嚇走,卻被孫武設計誘出真身。

孫武見作祟者竟然是一個小女孩,大感意外。而月女看到案頭木簡上的文字,也起了好奇之心,走過去拿起木簡,摩挲不已,雙目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孫武柔聲道:“我教你讀書寫字,好不好?”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毫不猶豫地答道:“好。”二人由此結為朋友。

孫武又問月女的名字。月女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孫武道:“那旁人叫你什么?”月女道:“我沒有出過山林,從來不見外人,也不會有人叫我。”

孫武又問道:“那你最喜歡什么?”月女指著身邊的白猿笑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最喜歡小白啊。”

孫武道:“除了小白,你還喜歡做什么事?”月女歪著頭想了想,道:“最喜歡坐在山頂看月亮。”

于是孫武稱呼她為月女,月女也很喜歡,遂成為她正式的名字。

范蠡聽了月女自述,驚訝萬狀——他雖特立獨行,但自幼有父母疼愛、親人關懷,尚不知世間竟有月女這樣由白猿撫養、以白猿為伴的奇人。又見她始終笑語晏晏,顯然不傷身世,亦不以林中生活為苦,不禁對這個樂天開朗的女孩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又心道:“月女于世事一竅不通,如何會一聽說我是楚國人,便提及間諜之類,雖是戲謔之語,卻不似她的做派。是了,一定是那位孫武在她面前提及而今吳、楚兩國關系緊張,極可能爆發戰爭。那孫武,表面隱居山林,其實正密切矚目局勢。”

今年注定是極不平常的一年,對吳、楚兩國均是如此。先說楚國,年初冬天中國古代采用夏歷紀年,因誕生于夏代,故稱。它是世界上三大歷法中歷史最悠久、天體定標點最多的歷法,以月亮的周期作為月長,又參考了二十四節氣,所以是陰陽合歷,又稱農歷。夏歷將朔日定為每月的第一天,即初一。以建寅月(今農歷一月)為正月(歲首,一年的第一個月),殷歷以建丑月(今農歷十二月)為正月,周歷以建子月(今農歷十一月)為正月,史稱三正(zhēng)。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以建亥月(夏歷十月)為歲首,但不改正月。漢初沿襲秦制,直到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才由太史令司馬遷主持改制,改建寅月為歲首。楚平王薨后,楚國便陷入了動蕩之中。

楚平王在位時,奢侈眾姿,尤其強奪兒媳、逼走親子一事,令其大失人心。早先楚平王立嫡子熊建為太子,以大臣伍奢、費無極為輔。太子建敬重才學出眾、風度翩翩的伍奢,厭惡心術不正、詭計多端的費無極。費無極暗自銜恨,又擔心太子建日后當上楚王對自己不利,便設法離間太子與楚平王。

當時楚國與秦國交好,楚平王為太子建求娶秦景公之女、秦哀公之妹孟嬴為妻。孟嬴容顏出眾,負責迎親的費無極知道楚平王性淫好色,便極力渲染秦國公主美貌,勸楚平王自娶為夫人。楚平王聞言心動,亦不管太子建及秦國作何感想,自己強行霸占了孟嬴。

但這件事究竟見不得光,一切都是暗中進行,楚平王還讓一名侍女冒充秦國公主,嫁給了太子建。

成親當夜,楚平王發現孟嬴果然有絕世之姿,欣喜若狂,自此對費無極格外寵信,言聽計從。

一年之后,孟嬴生下一子,取名熊軫。雖然楚平王刻意不令張揚,然而紙究竟包不住火,丑聞開始泄露。

太子建得知真相后,雖不敢表露什么,心中多少還是有不平之意。而楚平王也有所忌憚,便采納費無極的建議,派太子建去鎮守城父城父:今安徽亳州譙城區東南城父鎮。,等于將太子變相驅逐。

熊建雖然失寵,遭到外放,但究竟還是有太子的名分。費無極為徹底鏟除隱患,便誣告太子建與太傅伍奢密謀叛亂,且已聯絡齊、晉兩國外援。楚平王信以為真,遂召伍奢入朝詰問。

伍奢見楚平王不顧父子親情,一味聽信費無極讒言,很是痛心,勸諫道:“大王怎能信讒賊小臣,而疏遠骨肉至親?”

楚平王勃然大怒,將伍奢收押,又命城父司馬奮揚殺死太子建。奮揚知道太子無辜,派人向太子建告密,太子建匆忙逃往宋國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一帶。

奮揚空手回朝,承認了私放太子之罪。楚平王雖然發怒,倒也沒有降罪,只命奮揚返回城父,繼續擔任司馬之職。

費無極又告知楚平王道:“伍奢有二子,皆賢能之輩,不予誅殺,將為楚國之憂害。可以以其父為人質,召二人入朝,以除后患。”

于是楚平王派使者去獄中,告知伍奢道:“若能招致二子,你便能活命,不能則死。”

伍奢道:“長子伍尚寬厚仁慈,呼必來。次子伍員為人桀驁剛戾,且忍辱負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一旦入朝必會被擒,勢必不來。”

楚平王又派使者去召伍奢二子,告道:“來,我使你父親活命;不來,一定會殺死伍奢。”

伍尚聞訊,立即要動身趕赴郢都。

弟弟伍員道:“楚王召我兄弟,并不打算讓父親活命,只是擔心我們逃脫后留下后患,故以父親為人質,詐召你我二人。一旦我二人到達郢都,父子俱死。”

又道:“我們父子都死了,就再也無法報仇,俱滅,無為也,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奔逃他國,借他國之力,以雪父恥。”

伍尚嘆道:“我自是知道去了最終也不能保全父親性命,然只恨父親召我等是為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恥,終為天下人恥笑。”

又告知弟弟道:“你走吧,你能報殺父之仇,我將歸死。”

伍尚束手就擒后,使者還欲就勢逮捕伍員,伍員立即張弓搭箭,對準使者。使者有所畏懼,不敢上前,伍員便趁機逃走。

使者帶著伍尚回來楚都,楚平王遂殺伍奢、伍尚父子,并下令畫影圖形,懸出“賜粟五萬石,爵執珪”的重賞,捉拿伍員。

臨刑前,伍奢留給了世間最后一句話:“楚國君臣且苦兵矣。”

意思是說,逃脫的次子伍員之逃亡將會給楚國帶來巨大的災難,如同昔日的申公巫臣一般。

伍員字子胥,他先逃去宋國,投奔前楚國太子熊建,后因宋國內亂指周景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公元前522—前520年)宋國華、向宗族之亂。宋國宋元公在位時處事不公,不守信義,私心很重,與宋國華、向二族交惡。公元前522年,華定、華亥、向寧(宋大夫向戌之子,著名的“向戌弭兵”即由向戌一手促成。向戌之女是鄅國國君夫人)首先向公室發難,誘殺宋室諸公子,并劫持宋元公。隨后,雙方互派人質,盟誓講和。同年冬,宋元公在征得華氏宗主大司馬華費遂(生有華貙、華多僚、華登三子)同意后,誅殺人質,攻打華氏、向氏。華定、華亥、向寧奔陳,華登奔吳。次年夏,留居國內的華氏發生內訌。御士華多僚向宋元公誣告其兄少司馬華貙將接應華亥等人返國亂宋。宋元公信其言,與華費遂策劃驅逐華貙。五月,華貙盛怒之下殺華多僚,劫持其父華費遂,召回華亥、向寧,發動叛亂。華氏占廬門(宋都商丘城郊之門),據南里(宋部商丘城內里名),宋元公率軍據守郊外舊城桑林之門,雙方相持不下。十月,華登帶領吳軍前來援助華氏。宋軍與戍守宋地的齊軍先發制人,敗吳軍于鴻口(今河南虞城境),俘二帥公子苦雂及偃州員。華登率吳軍余部反攻,敗宋、齊聯軍。宋元公欲棄師而逃,被廚人濮勸止。宋、齊聯軍重整旗鼓,采納齊將烏枝鳴的建議,挑選精銳士卒,各持短劍,奮勇沖殺。廚人濮用裙子包著一個腦袋,扛在肩上跑:“殺死華登了!”由此攪亂華氏軍,敗華氏軍于新里(今河南開封東),翟僂新、華妵脫下盔甲歸附宋元公。十一月,晉、曹、齊、衛相繼出兵救宋。聯軍連敗華氏,將其圍困于南里。因吳國軍隊已敗,能挽救大局者只有楚國,華貙決定派華登到楚國請兵。華貙率戰車15乘、步兵70人突出重圍,在睢水岸邊吃飯,哭著送走華登。送別華登后,華貙再次沖進重圍,入南里固守待援。楚國一向以大國自居,接受了華登,同意出面干涉。公元前520年,楚平王派遣使者向宋元公施壓,迫其釋放赦免華氏。聯軍患楚出兵干預,遂釋南里之圍。華氏族黨華亥、向寧、華定、華貙、華登等流亡至楚,宋內亂至此平息。,又與太子建入鄭鄭國:都城在今河南新鄭。。鄭國接納了這行流亡者,且對熊建極為禮遇。熊建不甘心就此失國,親赴晉國,與楚國老對手聯絡,想借晉國軍力殺回楚國。

自楚莊王“一鳴驚人”后,晉、楚爭霸多年,勞民傷財,兩敗俱傷,自宋國大夫向戌主持“向戌弭兵”以來,兩國已數十年未發生戰事。彼時晉國內患嚴重,而楚國仍是與晉國并立的中原霸主,晉頃公不愿意外樹強敵,遂甜言蜜語引誘熊建道:“太子既善鄭國,鄭國又信任太子,太子不妨利用此局面,為我內應,而我攻其外,滅鄭必矣。一旦滅鄭,鄭土盡歸太子。”

熊建聞言怦然心動,遂返回鄭國謀事,欲里應外合,引晉軍滅鄭。結果事不機密,走漏了風聲,晉國間諜被捕,鄭國遂殺熊建。

伍子胥帶著熊建之子熊勝即王孫勝僥幸逃脫,在鄭、楚兩國的雙重追捕下輾轉流亡,其間經歷了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死考驗,最終逃入了吳國。

昔日楚國名臣申公巫臣因家族被誅而向楚國復仇,引子是一代艷姬夏姬,結果是吳國在申公巫臣輔助下日益強大,成為楚國勁敵。而伍子胥家破人亡之慘劇,亦源起于風華絕代的秦國公主孟嬴。

逃到吳地后,伍子胥便如同他的前輩申公巫臣一般,開始了艱辛的血親復仇之旅,并在日后驗證其父臨死前的遺言:“楚國君臣且苦兵矣。”

而私娶兒媳秦國公主、迫走親子太子建、誅殺伍奢父子一事,令楚平王聲名愈下。他不思悔改,毫無愧疚之心,又立秦國公主孟嬴所生之子熊軫為太子。

臣民懷念昔日待人仁厚的太子建,又因秦國公主孟嬴身份敏感,對其所生之子太子軫頗為不服。楚平王薨后,掌權將軍子常當即以太子軫年紀太小、不足十歲為由,欲擁戴楚平王庶長子子西即位。

子西子西亦同情異母兄弟太子建的遭遇,執掌楚國大權后,堅持迎太子建之子熊勝回到楚國,由此引發了另一場大風波。熊勝后人中更是出了一位比申公巫臣、伍子胥更狠更毒的將才拔城如山,殺人如水,神于用兵,所向無敵,這便是號稱“人屠”的白起(據梁啟超考證,整個戰國期間共戰死兩百萬人,白起一人據二分之一),此為后話,后面再細表。名熊申,尚識大體,力辭道:“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子常不得已,只得立太子軫,是為楚昭王。

此為楚國當下之局勢,楚王年幼,國無重臣,朝無良將,與對手晉國一般,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徒有霸主的虛名。

再說吳國之煩惱。當年申公巫臣以晉國大夫身份來到吳國,親自教吳軍習戰車布陣之法,又命愛子狐庸留在吳國,毫無保留地輔佐吳國,并不是無償的,他索要的唯一回報是——吳國對楚國開戰。

吳國也信守了承諾,自壽夢至吳王僚的六十余年間,吳楚兩國戰爭頻繁,吳軍勝多敗少。尤其吳國地處水鄉,百姓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日常生活“不能一日廢舟楫之用”,吳人造船業悠久而發達,能夠制造各種形制、不同性能的船只。吳國水師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盡管船種多樣,卻能互相配合,各有所施。

譬如軍中配備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樓船、橋船、戈船等。大翼者,當陵軍之重車;突冒者,當沖車;樓船者,當輕足飄騎——各有所司,其陣其法,一如車戰據伍子胥《水戰兵法》,“大翼”人員組成、武器配備如下:“大翼一艘,廣一丈五尺二寸,長十丈,容戰士二十六人,棹五十人,舳艫三人,操長鉤矛斧者四人,吏仆射長各一人,凡九十一人。當用長鉤矛長斧各四,弩各三十二,矢三千三百,甲兜鍪各三十二。中翼一艘,廣一丈三尺五寸,長九丈六尺。小翼一艘,廣一丈二尺,長九丈。”。更有吳王專屬座船艅艎這等巨艦據《越絕書·逸文》所載船只長度,按先秦度制測算,“大翼”長約20.10米,“中翼”長約19.30米,“小翼”長約18米。至于吳王座船艅艎究竟有多長,不得而知。但僅據“大翼”的長度來看,吳國造船工藝之高,已遠遠領先于當世。又,艅艎名為吳王座船,但其實是水師指揮船,主帥也可以乘坐。為保障艅艎安全,吳軍專門配有“疑船”,即將船只裝扮成指揮船的模樣,用以擾亂敵軍視線,使敵人分不出真假。吳王親征時,配備的“疑船”多達7艘;將軍出征,則配有3艘“疑船”。當艅艎遭遇敵方攻擊時,“疑船”也會主動出擊。。吳國舟師舉世無雙,兼之有吳戈、寶劍之利,游弋江湖,橫行水上,楚軍難以匹敵,常常被打得無還手之力,損兵折將,失地丟人。

但如同吳國強大倚仗外援一樣,楚國很快也有了強援,這便是一直附屬于楚國的越國——

越國跟吳國一樣,精于造船造劍。越王允常見吳國水師橫行于大江之上,便將自己所造巨舟獻給楚國,協助楚國擴建舟師。越國所造精良兵器,亦源源不斷地輸往楚國。

吳國受限于當年吳王壽夢對申公巫臣的誓言——亡楚之前,不能興兵攻伐他國。對此又恨又氣,卻是莫之奈何。

兩年前,楚國尚是楚平王在位,吳楚發生邊民糾紛——

吳國邊邑卑梁毗連楚國邊邑鐘離卑梁:今安徽天長西北。鐘離:今安徽鳳臺東北。,兩邑均出產絲織品,是種桑養蠶的重地。有一株大桑樹正好生長在邊界線上,有吳女采桑時,與楚女因爭桑而發生了扭打。雙方親眷很快趕到,并加入了戰團。事態越鬧越大,楚女一方占得上風,將吳女一方盡數殺死。卑梁大夫得報后,火冒三丈,立即征發邑兵,親自率兵進攻鐘離。剛好楚平王率領舟師東巡至此,聞變后當即指揮王師攻破卑梁。

這舟師,便是楚國得到越國援助后組建的新水軍,逡巡于江面上,浩浩蕩蕩,聲勢驚人。吳地軍民遠遠望見,莫不生畏。

除了越國在后院放火搗亂,吳國卻不能舉兵相向之外,吳國國內亦不平靜——

自吳國立國以來,凡吳軍出征,均是國君親自領兵。就連吳國開創者太伯為爭得立足之地與土著干國開戰,亦是親任主帥,披甲上陣。歷任吳主均是如此,第二任吳王諸樊甚至死于攻打巢國巢國:都城在今安徽合肥西北。位于吳國、楚國之間,號稱“吳頭楚尾”,是吳楚二國爭奪的焦點,公元前518年為吳國公子光所滅,即發生在吳楚爭桑事件后。之戰。

唯獨到了當今吳王僚這里,舊例不再沿襲。吳王僚從不領軍出征,也不派自己那號稱“吳國第一勇士”的兒子慶忌為帥,而是一再指派堂兄公子光引軍伐楚。

明眼人對吳王僚的小心機都看得很清楚,無非是忌憚公子光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王位,為保寶座穩固,須得先行鏟除后患,希望公子光與其生父吳王諸樊一樣戰死沙場。或是公子光不敵楚軍,鎩羽而歸,吳王僚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予以嚴處。

偏偏公子光運氣好得出奇。他先后三次受命伐楚,第一次,如吳王僚期待的那般,首戰慘敗,而且丟失了先王專屬座船艅艎。

公子光自知吳王僚早有心除掉自己,回國后必會獲罪,便決意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召集死士偷襲楚軍,竟然由此反敗為勝,奪回了艅艎。

第二次,吳王僚派公子光攻打楚國州來州來:今安徽鳳臺。

州來地處淮河流域中心,是楚國戰略要地,與東面的鐘離、南面的巢國互為犄角,成為阻擋吳軍的有效障礙。多年來,吳軍雖然多次在對楚作戰中占得上風,但始終未能逾越這道防線。

楚平王聽說吳軍圍攻州來,不敢怠慢,下令司馬薳越統率楚、頓、胡、沈、蔡、陳、許七國聯軍前去救援,并命令尹子暇帶病督師。吳軍主帥公子光見聯軍軍威極盛,難以正面對敵,遂主動撤去對州來的包圍。

剛好此時楚令尹子暇因病死于軍中,楚軍失去主帥,士氣低落。司馬薳越不敢輕戰,率聯軍退回雞父雞父:今河南固始東南。,準備暫作休整。

吳公子光得知楚軍統帥子暇病亡,七國聯軍不戰而退,認為是天賜良機,一路率軍尾隨聯軍。

到達雞父時,次日剛好是晦日晦日:農歷每月的最后一天,古代晦日不打仗,所以有說法云:“晦日用兵,兵法所忌。”,公子光也不顧禁忌,于晦日當天發動奇襲。

楚軍主帥薳越令其他六國軍隊列為前陣,掩護楚軍。吳軍派不習戰陣的三千囚徒為誘兵,一經接戰,便倉皇退卻。六國聯軍貿然追擊,結果被吳軍三面環攻,六國士卒紛紛掉頭,發狂般逃回本陣。

楚軍見到六國聯軍追殺吳軍后,正深感吳軍懦弱無能,忽見六國潰軍狂奔而來,亂軍之后,是呼嘯而來的吳軍。楚軍未及列陣,便被亂軍沖垮,倉猝之間向后敗退。吳軍沖鋒陷陣,大獲全勝,奪取雞父后,又乘勝攻占了州來。

雞父位于大別山之西北麓,是楚國南端之重鎮。其地當淮河上游之要沖,胡、沈、陳、頓、項、蔡、息、江、道諸小國,屏列其西北。楚國控有其地,對吳進可以戰,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潁地區諸小國,保持其東方之勢力范圍。

而吳國奪得其地后,亦有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域資本,不僅將楚國勢力驅逐出淮潁地區,控制了周邊諸小國,且可借此以進入大別山區,為日后進入楚國腹心重地做準備。

公子光不獨在雞父一戰成名,威風凜凜,還頗具韜略,派人暗中與被安置在巢國的楚國前太子熊建母親聯絡,以人在吳國的王孫勝相誘。太子建之母遂避開耳目,悄然離開巢國,出走吳地,去與孫子熊勝團聚。

這一切,就發生在楚國司馬薳越眼皮底下!

太子建之母雖然失寵已久,但她畢竟是楚平王的夫人,身份不同一般,其人出走,反響比雞父之敗還大。司馬薳越料想回朝必遭楚平王重責,先行畏罪自殺。

雞父之敗對楚國打擊沉重,自此楚軍很少主動出擊吳軍,基本采取消極防御的措施,在吳楚爭霸中逐漸陷入被動。

但不久后,又發生了楚吳邊邑因女子爭采桑葉而爆發戰爭的事件,楚平王親率舟師滅掉了吳國邊邑卑梁,吳王僚大怒,第三次派公子光討伐楚國。

公子光旗開得勝,奪取了楚國重鎮鐘離,還順帶滅掉了巢國。如此,等于楚國苦心經營的州來、鐘離、巢國防線已被徹底打破,三城盡歸入吳地,這可是歷任吳王想要得到卻始終未能如愿的大事。

公子光非但沒有死在戰場,還借赫赫戰功獲得了極高威名,吳人均視其為不世出的英雄。其人出行時,萬民歡呼擁戴的場面,已遠在吳王僚之上。

功高蓋主,自古以來都是大忌。吳王僚本就不放心公子光,由此愈發猜忌其人,想必心中已動過無數次殺機,只是不得其便下手而已。

恰好此時,本該繼承王位的四叔季札歸來。有傳聞稱,公子光亦感到危機深重,為了自保,特意派人請回了四叔。季札回到吳都后,確實對公子光多有回護,頻頻造訪其宅第,似是從旁佐證了季札為緩解王室內部矛盾而歸的流言。

吳王僚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對公子光下手,只好先撤了堂兄兵權,將其閑置一旁。

而今楚平王新喪、楚昭王即位,楚國國內局勢動蕩,吳國本該乘此良機大舉伐楚春秋時,諸侯國遵循的“聞喪不伐”的原則,但吳國從不遵守。公元前560年,楚共王駕崩,楚康王(楚平王兄)即位,吳國發兵突襲楚國,但被楚軍擊敗。,卻遲遲不見吳王僚有所動作。

以范蠡來看,分明是吳王僚不愿意再令公子光率師出征,徒添其威名,而這些年一直是公子光引軍攻楚,除了他之外,還真的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三軍主帥。

吳楚爭戰多年,往彼此國都互派間諜,監視敵人動向,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想必月女口中的孫武也洞察到時局敏感,當著月女提起過。

一想到吳王僚有心征伐,卻苦于沒有合適主帥,范蠡便心生豪氣,心道:“我雖未上過戰場,但研究過大大小小幾百場戰事,自信諳熟用兵布陣之道。尤其我比公子光更熟悉楚國山川地貌,若由我擔任主帥,引軍出征,必定大有斬獲。”

轉念想到楚國是自己母國,自己怎可為了功名前程作此想?況且迄今無緣得見吳王僚一面,所謂掛帥出征,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月女卻沒有范蠡那般復雜而細微的心思,見其陷入沉思,還以為對方詫異自己的來歷,笑問道:“怎么,我的身世嚇著你了?”

范蠡搖頭道:“是有些意外,但嚇著不至于。”

正說著,五湖公弟子專諸大踏步進來。他為人靜默少言,見一大早堂中已坐了兩位熟客,也不驚訝,只點頭招呼。

范蠡問道:“怎么不見五湖公?”

專諸道:“師父今日身體有恙,不會來了,實在抱歉。范君如果一定要嘗五湖公的手藝,還請改天吧。”

范蠡微一遲疑,即要起身離開,卻被月女一把按住。月女笑道:“哎,好不容易來一趟,著急走做什么?專諸炙魚的手藝也很好的,絕不在五湖公之下。”

專諸忙道:“月女慎言,我才學藝六個月,哪里及得上師父他老人家?”

范蠡呆呆望著月女,表情很是怪異。月女忙問道:“我臉上有污跡嗎?在哪里?”

范蠡是名健壯的男子,讀書之余,亦勤于習武練劍,適才起身之時,被月女隨意拉住手臂,竟似有一股大力,而對方究竟只是個纖瘦的小女孩兒,不由大感意外。

好在月女并未在意,舉袖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抹,又道:“庖廚到了,范君還不趁現下人少點魚?”

范蠡遂順勢道:“那好,請上兩條中等炙魚。”轉頭看了月女一眼,又改口道:“四條吧。”

專諸點了點頭,又問道:“月女還要等孫武嗎?”

月女笑道:“是啊,專諸君是怎么知道的?”

專諸也不回答,只勉強朝月女擠出一個笑容,自往廚下而去。

炙魚即烤魚,聽起來并不復雜,但魚須是活魚現殺,再用調料腌制,時間不能長,也不能短,得恰到好處,因而頗費功夫。

忽又有一名男子進來,二十來歲,身材高大瘦削,臉色發暗,右臉頰上有一些不規則的小麻點小坑洼,令其容顏看起來十分丑陋。一襲青袍沾染了不少露水,盡是斑駁水跡。

月女一見到那男子,便霍然起身,訝然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點頭道:“姑娘早。”一邊說著,一邊朝最角落的幾案走去。

月女忙叫道:“喂,那一案我已經占了。”

那丑男子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姑娘先到,說什么便是什么。”自選了另外一案坐下。

范蠡見那男子容貌雖丑,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氣度,心念一動,問道:“他是誰?”

月女道:“嗯,昨晚遇到的一個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是少女心性,遂轉頭道:“喂,我是月女,他是范蠡,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答道:“計然。”特意起身,向月女和范蠡行了一禮,以示致意,顯是士族出身,知書識禮。

月女卻是不識禮儀,笑道:“計君這般客氣做什么?”又問道:“聽計君口音,你也不是吳國人,音調倒是跟范蠡有幾分相像,你是不是楚國人?”

計然道:“我是宋國人。”

月女道:“宋國,我知道啊,我聽說有個大夫名叫向戌,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計然道:“是,向戌大夫一手促成晉、楚兩國息兵,功勞不小。”

范蠡接口道:“可惜向戌的兒子向寧不成器。向戌弭兵,是為了宋國免受晉楚兵禍,向戌目的達到了,相當了不起。可他過世沒多久,兒子向寧便在宋國發動了一場大叛亂,由此將齊、晉、吳、楚幾個大國均卷了進來,導致宋國再度變成兵仗之地。”

計然點了點頭,道:“向、華兩族叛亂,雖然事出有因,但確實是大大的不對。向戌大夫泉下有知,一定會痛心疾首。”

又道:“這場大禍事,宋國飽受其苦,齊、晉、吳亦是損兵折將,吳國還搭進了一位公子,只有你們楚國是受益者,未出一兵一卒,只派出一名使者,便白得了華貙、華登等猛將。”

范蠡訝然道:“計君知道我是楚國人?”

計然道:“我游走四方,熟悉各國風俗,足下鄉音甚重,一聽便知來自楚地。”又笑道:“況且適才月女說我音調跟范蠡君相像,問我是不是楚國人,亦表明范君是來自楚國了。”

月女笑道:“你們兩個隔案說話不累嗎?反正計君、范君都是獨自一人,何不同坐一案?”

計然見范蠡并不反對,微一躊躇,即道:“也好。”

范蠡問道:“計君一早趕來這偏僻酒肆,想來也是為望月魚吧?”

計然一怔,道:“今日不是沒有望月魚嗎?”

范蠡極為意外,問道:“計君早知昨晚漁民未能捕到望月魚?”

計然點了點頭,道:“適才聽村民提過。”

范蠡卻瞧出月女不大對勁,死死瞪著計然不放,有些緊張,又有些焦灼,狐疑問道:“月女神色怎么這般詭異?”

月女舉手摸了摸自己臉蛋,勉強笑道:“有嗎?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吧。”起身離案,往后院茅房去了。

范蠡是個聰明之極的人,察言觀色,料想月女與計然之間必定有事,但他與二人均是初識,也不好多問。

剛好專毅上來奉酒,將一壺酒漿、一盉盉(hé):一種酒器,用青銅制成,多為圓口,腹部較大,三足或四足,用以溫酒或調和酒水的濃淡。盛行于中國商代和西周。玄酒擺置在案頭,范蠡便斟酒入杯,以玄酒調味,一邊慢飲,一邊與計然閑扯。

起初范蠡只是隨意問些各國的山水勝景、風土人情,聊以打發時間,后偶爾論及中原情勢,計然竟能對答如流,雖只只言片語,精練簡辟,卻無不切中要害,范蠡不由得對其多留意了幾分。

又問及對方身份,計然自稱只是個好游山玩水的閑人。范蠡料想對方雖然貌丑,服飾亦是稀松平常,但能經年累月在外游歷,花費不菲,出身定當不凡。

月女重新回來,匆忙坐下,低聲告道:“我適才在茅房時,無意中聽到外面專諸父子對話,原來五湖公不是病了,而是跟人賭氣,不肯來酒肆了,還說要將酒肆關了,再也不開了。”

范蠡吃了一驚,問道:“當真有此事?”

月女道:“范君看專諸那么嚴肅,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嗎?若不能勸服五湖公,今日就是五湖酒肆最后一天開張,也是你我在這里吃的最后一頓炙魚了。”

范蠡問道:“酒肆開得好好的,為何要突然關了?”

月女嘟了一下嘴唇,隨即搖頭道:“專毅也一再追問,但專諸不肯說,只說五湖公主意已定,萬難更改。”

范蠡見她站起身來,意欲離開,忙問道:“莫非月女要去見五湖公,勸說他留下酒肆?”

月女道:“是啊,范君要與我同去嗎?”

范蠡躊躇道:“這個……我只是個普通食客,雖來過酒肆幾次,究竟還是個外人,五湖公如何肯聽我勸?”

月女道:“沒試過怎么知道不行?”見范蠡依然坐著不動,料想他對酒肆并無強烈留戀之心,亦不愿意卷入此事,只得道:“那我自己去了。”

范蠡道:“月女不是還要等人嗎?”

月女道:“路程遠,孫武哥哥他們估計得正午時才能到呢。萬一人先到了,范君還在的話,就麻煩轉告一聲,讓他們等一等我。”見范蠡應了,便出來酒肆,徑直往桃花村趕去。

剛到村口,便見計然從另一條小道過來。月女訝然道:“計君來這里做什么?也想來勸五湖公嗎?”

計然道:“聽月女的口氣,我似乎不該來。敢問月女來得,我如何來不得?”

月女道:“我是酒肆常客,與五湖公相熟,他要關了酒肆,我自然要來勸說。”

計然道:“我是酒肆新客,雖與五湖公不熟,但他關了酒肆,我就再也不能來了,所以也想來勸說。”

月女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你這人雖然長得丑,可是挺有趣的。”隨即收斂笑容,肅色道:“勸說五湖公這件事,只能我一個人去,計君不能去。”

計然道:“何以月女邀請范蠡一道前往,卻要阻止我去見五湖公?”

月女一怔,一時答不出來。

計然笑了笑,以一副自我解嘲的口吻溫言道:“因為范蠡英俊瀟灑,而我面目可憎,所以月女不愿意跟我同行。”

月女心道:“哎喲,好像還真是這樣,原來我也是以貌取人之輩。”

她心地純真,喜惡只是出于本能,卻由此對計然生出歉疚來,忙道:“實在對不起,我沒有……”料想也解釋不清楚,便道:“那么我們便一道去見五湖公吧。”

計然道:“月女可不是會撒謊的人,你知道五湖公為什么要關掉酒肆,對吧?”

月女微一遲疑,便說了實話,告道:“適才我專門找專毅問過,他說他大致能猜到究竟,應該是因為昨晚望月魚一事。”

計然大為愕然,道:“是因為漁民昨晚未能捕到望月魚嗎?這五湖公的氣量,未免太狹小了些。”

月女道:“不是因為未能捕到望月魚,而是因為桃花村長者樊翁稱有神靈作怪,這才縱走了望月魚。而且還深怪五湖公帶壞了桃花村的風氣。”大致說了樊翁一番話。

計然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月女要趕來勸五湖公留下酒肆,你是覺得責任在你。”

月女點頭道:“責任確實在我呀,昨晚如果不是我搗亂,就斷然不會有樊翁那番話了。”

原來昨晚正是月女居中作梗,才導致眾漁民對望月魚得而復失。月女曾聽專毅提及望月魚,當時便感慨此魚神奇之處,心道:“原來也有魚兒跟我一樣,喜歡夜間望月。嗯,我叫月女,它叫望月魚,聽起來蠻般配的。這等聰慧靈性的魚兒,是五湖中的精靈,該好好愛護才是,人們為何要千方百計地捕捉,只為一飽口福?”

剛好孫武要在二月十六到五湖酒肆請客,又因為他自己要先去接引朋友,便請月女提早到酒肆占座。月女料想孫武朋友定二月十六相會,也是因為望月魚一說,便起了拯救魚兒之心。昨日日暮時,她趕到五湖,劃小舟上了桃花島。

那桃花島遠觀是處勝景,但島上荊棘叢生,難以立足,是以人跡罕至。

月女本以為島上除了野生動物之外,不會再遇到其他活物,卻不想在一株大桃樹下遇到了計然。月女嚇了一跳,計然也嚇了一跳。

月女先問計然來做什么,計然稱只是慕名而來的游客。此時暮色已濃,計然仍不肯離去,稱聽說每月十五有魚兒躍出水面望月,他是專程來看究竟的。

月女遂告道:“你怕是看不到魚兒望月的美景了,一會兒便會有漁民紛紛趕來,布下羅網,等待捕魚。”

計然搖頭道:“可惜,可惜。”似乎也頗厭惡漁民捕撈望月魚的行徑。

月女道:“你也覺得那些魚兒很可愛,對不對?今晚我打算拯救它們。”

計然大為意外,道:“漁民貪圖重利,絕不會輕易罷手。你一個小女孩兒,如何能阻止他們?”

月女不無得意地道:“我自有辦法,你好好看著便是。不過這件事,你不能對旁人提起。”

計然滿口應了。二人遂悄悄等在島上。

到了夜間,漁民紛沓而至,持網設下埋伏。望月魚出來時,專諸一網撒出,正好套中望月魚群。漁民大聲歡呼時,月女舉起小弩,射出小箭,劃破漁網,放走了望月魚。

漁民只望見一道銀光閃過,雖覺詭異,然小箭落入水中,難明究竟,后又有長者樊翁一番話,便以為是神靈作怪,無人深究。

計然卻是見多識廣之人,為月女手中的精良小弩驚嘆不已,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弓弩嗎?聽說只有楚人琴氏會制,琴氏過世已近百年,你手中怎么會有這樣一具小弩,射程還這般遠?”

月女道:“這是孫武哥哥一個朋友送給我的禮物,我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得來的。”又道:“今晚之事,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你決計不能對外泄露。”得到計然允諾后,遂自行劃船離島。計然則繼續留在桃花島上,等待一早看日出。

而今月女知道五湖公受了樊翁一番話刺激,打算關掉酒肆,究其根源,還是因她而起,便欲到桃花村,當面向五湖公揭開真相。

計然見月女有愧疚之意,遂勸道:“月女救了那么多望月魚,何須因此而不安?事已至此,不如順其自然,隨它去吧。而且漁民盡信神靈一說,自此之后,斷然不會再捕捉望月魚,這不正是月女希望的嗎?”

月女道:“嗯,從這一點來看,這是件大大的好事。可是孫武哥哥很愛來五湖酒肆,若是酒肆關了,他便再也沒有吃炙魚的去處了。還有許多食客,像范蠡啊,像計君你啊,也是如此。還有專諸、專毅父子,酒肆關了,他們又該怎么辦?”

計然道:“月女倒真是肯替他人著想。”

月女道:“可我也很在意那些望月魚。如果我就此說出真相,漁民怪我倒也罷了,還會繼續去捕捉它們。我到底該怎么辦?”將目光投向計然,竟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計然躊躇道:“你很在意孫武,是不是?”

月女道:“是啊,他是我在這世上認識的第二個人,教會了我識字,還教了我很多很多東西。”

計然道:“孫武一會兒也會來酒肆,對吧?讓我先見見他,再設法解決五湖公這件事,好不好?”

月女道:“計君先見孫武哥哥做什么?他又跟這件事沒關系,而且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是我攪了漁民的好事。”

計然道:“我只想看看月女最在意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我向月女保證,我一定會圓滿解決五湖酒肆這件事。”言語之中,極為自信。

月女喜出望外,道:“真的嗎?計君肯幫忙援手,那實在太好了。”又問道,“你有什么好辦法?”

計然道:“辦法有很多,總之兩全其美,月女一定會滿意。”

月女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對這個今日才見第二面的男子有一種說不出的信任,遂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

再回來酒肆時,卻見門外站著數名男子,皆一身黑衣,全副武裝。諸人一見到計然、月女二人,便露出了警覺的神情,各自手撫劍柄。堂內則傳出激烈的爭吵之聲,其中一人赫然是范蠡的聲音。

月女大急,欲進酒肆,卻被兩名黑衣男子挺身擋住。

月女道:“你們想做什么?”一名男子道:“酒肆已經客滿,請姑娘改日再來。”

月女怒道:“狗屁,我們一早就來了,早占好了座。”輕揮衣袖,竟將兩名男子排開,強行沖了進去。

卻見范蠡正與一名年輕男子爭論,專毅則在一旁勸阻。

那男子二十歲左右,看上去孔武有力,穿一身華麗袍服,腰間懸掛著一柄長劍,古意盎然,黯黯光華,一望便不是凡物。

月女忙走過去,問道:“出了什么事?”

范蠡道:“月女你回來了,正好。”指著那男子道:“這個人剛才大模大樣地進來,稱今日要包下酒肆,還欲將我等驅逐出去。專諸出來干預,抬出五湖公鐵律,他才勉強作罷,卻又將其余幾案占住。我告訴他角落那案已經有人,他蠻不講理,因而爭了起來。”

月女遂道:“范君說得不錯,那一案我已經占了。我比你早到,按規矩,你不能強行霸占。”

那男子滿臉傲氣,道:“就算你先到,可你中途走了,等于我比你先到。我已經給了五湖公面子,同意范蠡留下。你一個后來者,還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萬萬不能。”

又舉手招進侍從,命道:“除了范蠡這案,其余的,一人一案,給我全部占住。”轉頭問專毅道:“我這不算破壞五湖公鐵律吧?”

專毅雖覺得對方太過霸道,可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且指派手下侍從占位,確實沒有違反五湖公鐵律,但他又替月女不平,只是不敢說出來,遂支支吾吾地道:“這個……”

計然趁亂溜了進來,見月女大為生氣,還待上前找那華服男子理論,忙勸道:“算了,算了,都是為了吃魚,何必鬧得不痛快?”

月女知道計然是擔心對方人多、自己會吃虧,遂勉強壓制怒氣,道:“孫武哥哥一行來了,該怎么辦?”

范蠡道:“我點的炙魚就快上來了,一會兒我將座位讓給你便是。”

月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同意,先與計然與范蠡合坐一案。

專毅見華服男子自坐在角落一案,便過去問道:“足下可要點些什么?”

華服男子擺手道:“還有二位貴客未到,等人到齊了再點。”

專毅應了一聲,自往廚下去了。

不一會兒,專諸出來,一手托著食案,另一手托著一鬲鬲(lì):古代炊具,形狀像鼎而足部中空,也用來盛飯、粥、湯等。涼粥,頗見臂力。月女急忙起身幫忙,接過鬲皿,放在幾案上。專諸道了謝,將食案木蓋揭開,露出四條炙魚來,登時滿屋飄香。

范蠡笑道:“一聞見這香氣,便有了胃口。二位請便,我請客。”

月女道:“我早就餓了,也不等孫武哥哥了。”也不客氣,雙手抓起一條炙魚,就著面前豆中的腌菜及鋪中的調味品豆:古代用以盛放食品的器皿,也作為禮器使用。基本形制是上有盤,下有長握,有圈足,形狀像今高腳盤,大多數有蓋。長握稱“校”,握下圈足稱“鐙”。鋪:另一種器皿,近似豆。,大啃了起來。

范蠡見計然撫膝不動,忙道:“計君不必客氣。”

計然道:“我早上遇到一位住在船上的漁民,在船頭熬制魚粥,聞著實在太香,忍不住去向他討了兩碗,已吃得極飽。”

月女聞言大奇,道:“計君既已吃飽,還要來五湖酒肆做什么?”

計然笑道:“五湖公好大的名氣,人到了桃花村,怎能不來?就算不吃,聞聞炙魚香氣也是好的。”

香氣撲鼻,又有人當面大快朵頤,堂中那些黑衣侍從不免垂涎欲滴,直流口水。華服男子也有些焦躁,起身往外走去,大概是在看等的人到了沒有。

就在他出堂的一剎那,范蠡飛速起身,連手里的炙魚都來不及放下,奔到角落一案,徑直坐下。

坐在旁側桌案的黑衣侍從起身喝道:“你好大膽子,竟敢與我家主人爭座。”

范蠡一邊啃魚,一邊慢吞吞地道:“我沒有違反五湖公鐵律,完全是照規矩來的啊。”

華服男子聞聲進來,見狀氣極,怒道:“你想做什么?”

范蠡慢條斯理地道:“你中途離開,等于我比你先到。你一個后來者,還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萬萬不能。”

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謂精彩之極,聞聲趕出的專毅忍不住抿嘴而笑。

華服男子無言以對,又在手下人面前失了面子,下不來臺,伸手便去拔劍,卻摸了個空,卻不知月女何時到了身側,自己佩劍已到她手中。

華服男子大吃一驚,叫了一聲。侍從一起起身,拔出兵器,圍了上來。

專毅大驚失色,連聲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計然、范蠡也霍然起身,卻各自被侍從攔住。

月女倒是一臉輕松,毫不在意,將劍身拔出一半,笑道:“你這柄劍很不錯啊。”

華服男子略松了口氣,料想對方到底還是小女孩,好奇心重,遂揮手命侍從退下,索回寶劍,重新掛回腰間,上前對范蠡道:“你強詞奪理,分明是有意跟我作對,但看在五湖公的面子上,我今日不跟你計較,再退讓一步,我讓一案給這個小女孩,但這一案,你得讓回給我。”

范蠡未及回答,專毅不欲另外生事,搶著道:“大家都是來吃魚的,圖個口福,圖個樂呵。”又連扯月女衣袖,月女遂道:“范君好意,月女心領,就依他的安排吧。”

范蠡見月女這般說了,便重新回到自己幾案坐下。

華服男子命手下將緊鄰范蠡的一案讓給了月女,又道:“姑娘應該是在等人吧?你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言語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月女奇道:“你這人怎么愛信口開河,我既跟人約好了在這里見面,他必定是要出現的。”

華服男子冷笑一聲,不再理會月女,重新回去坐下。

月女很是歡喜,道:“那男子侍從眾多,氣派很大,一定大有來歷,很不好惹,我想不到范君肯為了我出頭,不惜沖撞他,我很感激。”

范蠡不以為然地道:“有來歷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慣他的霸道。”

計然對范蠡連使眼色,范蠡會意,假裝起身如廁。他前腳剛到后院,計然后腳便跟了進來。

范蠡問道:“計君有話要說嗎?”計然道:“長話短說,范君惹了不該惹的人,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這里。”

范蠡大奇,問道:“計君是指那華服男子嗎?你認得他?”

計然道:“不認得他的人,只認得他腰間的佩劍,那是勝邪劍。”

春秋時期,列國紛爭,諸侯論戰,兵器為先,因而各國都極重視武器制造。吳國鑄劍業劍大約創制于殷末周初之際。早期的劍都很短。西周時兩軍交戰,以車戰為主,遠則弓箭對射,近則戈矛相接,用不上這樣短小的劍,當時主要用來防身。春秋后期,吳越兩國相繼崛起,爭霸于南方。兩國均處于水網交錯、叢林遍野的水鄉,難以車戰,步兵和水軍遂成為吳越軍隊的主要兵種,劍成了軍隊的常規武器。所以,吳越兩國都特別重視劍的生產,其鑄劍技術也遠遠超過中原各國,成為中國古代的“寶劍之鄉”。最為發達,名家輩出,精品如云,“吳鉤”之名傳遍天下,成為精良兵器的代名詞。但論天下鑄劍名師,當以越國歐冶子為首。

歐冶子是世上最先發現銅、鐵性能差異之人,冶鑄出第一柄鐵劍龍淵劍唐朝時,龍淵劍為唐高祖李淵的佩劍,因避李淵名諱,將“淵”字改成“泉”字,故名“七星龍泉”,簡稱龍泉劍,亦成為寶劍之代名。李淵死后,龍泉劍隨李淵葬于獻陵。也有傳說李淵曾將此劍傳于太宗李世民,后與李世民一起葬于昭陵。今龍泉劍也通指浙江龍泉地區按漢族傳統工藝鑄造的寶劍。,開中國冷兵器之先河。為鑄此劍,歐冶子鑿開茨山,取山中鐵英,再在鑄劍爐旁挖七個水池,成北斗七星環列,引山中溪水入池,是名“七星”。劍成之后,俯視劍身,如同登臨高山而下望深淵,深邃縹緲中,隱約有巨龍盤臥其間,是名“龍淵”,故名此劍曰“七星龍淵”,簡稱龍淵劍,號“誠信高潔”之劍。

越國時為楚國屬國,龍淵劍鑄成后,歐冶子將其獻給了楚王,楚王又賜給了大臣伍舉,后歸伍舉之孫伍子胥所有。

伍子胥逃亡時,一路被楚國兵馬追趕,慌不擇路,逃到江邊。眼見無路可走時,忽有漁翁劃小舟而來,呼其上船。擺脫追兵后,伍子胥再三拜謝,詢問漁翁姓名,欲將來感恩圖報。漁翁不肯見告,只自稱“漁丈人”。

伍子胥辭別后,心有顧慮,又折返回來,從腰間解下祖傳三世的寶劍七星龍淵,贈給漁丈人,并囑托對方莫要泄露自己行蹤。

漁丈人接過了寶劍,仰天長嘆道:“楚王為了追捕你,出賞五萬石米糧,外加大夫的爵位。我連賞金、爵位都不要,怎么還會貪圖你的寶劍呢?搭救你,只因你是忠良之后,并不圖報,而今你懷疑我貪利少信,我接下此劍,只為示高潔。”說完橫劍自刎。

伍子胥追悔莫及,到達吳國后,有意在吳都市集乞討,還將自身逃亡經歷編成了曲子叫唱,“漁丈人”一段尤其令人痛徹心扉,由此引起市吏被離注意,這才將其引見給吳王僚。

這是歐冶子第一柄鐵劍龍淵劍的故事。歐冶子一生中,鑄造了不少名劍,其中以他晚年為越王允常鑄造的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最為有名,冠絕華夏。

除魚腸為短劍外,其他四劍均為長劍,各有特色。湛盧號稱“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則威”,鋒芒蓋世,可讓頭發及鋒而逝,鐵近刃如泥,舉世無可匹者,故名“天下第一劍”,鑄劍之處湛盧山也因此稱為“天下第一劍山”。

吳國亦有鑄劍名家干將,與歐冶子同師,其妻莫邪則是歐冶子之女。但吳王僚即位后,仍心仰歐冶子神劍風范,因楚國有“王者之劍”泰阿劍,只有“天下第一劍”湛盧能與之相抗,便向越國索劍。越王允常樂得借此機會與吳國修好,遂將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獻給吳王僚。吳王僚自佩湛盧劍,勝邪劍給了太子慶忌,魚腸劍則賞賜給了伐楚有功的公子光。

范蠡來吳地已有一些時日,亦著意打聽過吳宮之事,聽聞華服男子所帶佩劍是大名鼎鼎的勝邪劍,當即吃了一驚,問道:“計君是說,那華服男子就是太子慶忌?”

計然點頭道:“八九不離十。”點到即止,他也不再多言,自轉身回堂。

范蠡怔在當場。他千方百計地想要接近吳王僚,獲其賞識,得其重用,卻在無意間先得罪了他的太子,時耶?命耶?機耶?緣耶?

如果華服男子就是當今太子慶忌,他適才稱還有貴客要來,堂堂太子口稱“貴客”,再聯系吳王僚酷愛食魚一事,這“貴客”,多半就是吳王僚了。

那么是該利用此良機接近吳王僚?還是如計然所暗示,慶忌極可能在事后報復自己,該立即逃走為上?

以范蠡的性情,當然愿意選擇前者,賭上一賭。可他適才親眼看到太子慶忌囂張跋扈之行徑,他范蠡預備輔佐之人,不該是這樣的秉性。

到底做何選?這真是個兩難的抉擇。

月女將一條炙魚吃得干干凈凈,仍不見范蠡回來,不禁有些納罕。計然也不告知實情,只道:“或許是臨時有急事離開了。”

月女正待回答,忽聽到坡下有車馬之聲,登時喜形于色,歡聲道:“孫武哥哥到了!”正待迎出,卻被計然一把拉住。

月女愕然道:“做什么?”計然笑道:“先洗手,再迎客。”

月女低頭看到自己滿手油膩,這才會意過來,笑道:“是這個道理,多謝計君提醒。”忙去后院打水,大致沖了一沖,回堂時,正撞上計然。

計然匆忙道:“我忽然想到有點急事要去辦,得先走一步。目下我暫時住在菱湖漁場,就在北面五湖邊上,月女要解決五湖公之事,可來那里尋我。”

月女應了一聲,又見計然并不轉身,直朝后門走去,訝然問道:“好好的正門不走,干嗎要走后門?”

計然頭也不回地答道:“這邊近,抄個近道。記住了,菱湖漁場。”

月女惦記孫武,不及多問,匆忙穿堂出門,卻見華服男子也率人等在門口,便問道:“你等的人也到了嗎?”

華服男子道:“一定是我等的人到了,但姑娘你等的人一定來不了。”

月女道:“你這個人,還真是討人厭。幸好你說的不對!看,我等的人到了。”

果見孫武率先爬上坡來,身旁還伴著一名荷衣少女,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明艷不可方物。

月女歡快地迎了過來,見孫武正體貼地扶住那少女,一時怔住。孫武轉頭看到月女,忙舉手示意。

月女走過來,有些不快地問道:“她是誰?”荷衣少女先笑道:“你就是月女吧?我是叔姬。”

月女也不理睬她,只面朝孫武,問道:“她就是孫武哥哥要宴請的貴客嗎?”

孫武忙道:“不是,我跟叔姬是路上遇見的。這是我朋友陳音,你見過好幾次了。這位白公,是我要請的貴客。另一位貴客有事,今日來不了。這邊這位,是白公的侍從石乞。后面的那幾位,則是叔姬的侍從。”

那貴客白公還是個少年,年紀跟月女差不多,看起來病懨懨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只朝月女舉了舉手,算是招呼。

月女也不理會,問道:“叔姬也是專程來五湖酒肆吃魚的嗎?”口中問的是叔姬,眼睛卻仍然望著孫武。

孫武道:“是啊,叔姬也是慕名而來。今日多虧了她,我等才通過阻礙,不然就要失約,讓月女白等了。”

月女狐疑道:“阻礙?什么阻礙?”

陳音笑道:“有人對望月魚志在必得,派出大量人手,守住了通往桃花村的道路,不準旁人通過,攔下了好多人呢。群情洶洶,性子急的,還動了手,但對方人多勢眾,根本不是對手。我們一行本可以早到,但也被對方攔住。剛好叔姬乘車到來,她認得那些人的首領,出面說情,所以才給放了行。”

月女“啊”了一聲,轉頭朝后看了一眼,道:“難怪他說我等的人一定來不了,原來是他在路口設了阻礙。”

又心道:“我昨晚未曾歸家,在桃花村附近胡亂對付了一晚。計然則是從桃花島上乘船過來,不必經過路口,所以我二人未遇到阻礙。但范蠡又是如何沒有被那些人攔住呢?嗯,他說過他在漁場謀生,一定是自水路來的。”

孫武卻不明白月女在說什么,問道:“他是誰?”

月女未及回答,那華服男子已搶了過來,叫道:“姑姑,怎么你先到了?”叔姬道:“嗯,我先行上路,自然先到。”

華服男子掃了孫武等人一眼,問道:“這些人……”叔姬道:“這些是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

月女哼了一聲,道:“是朋友才怪呢。”指著華服男子道:“孫武哥哥,就是這個人派人守住了路口,要不是礙于五湖公鐵律,他想霸占整間酒肆呢。”

孫武大為驚異,低聲問道:“月女怎么知道是他派人守住了路口?”

月女道:“他跟我爭座,起了嫌隙,一再跟我說我等的人來不了。我還以為是冷嘲熱諷,原來他早有安排。”又指著叔姬道:“他剛才叫她姑姑,根本就是一伙。這二人,為了一己私利,不惜大費周章。叔姬還假惺惺地做好人,替孫武哥哥你說情,其實那些守在路口的人,就是她手下。”

叔姬當面被拆穿,極為難堪,忙舉袖掩面,挽了華服男子的手,道:“我們先進去吧。”

華服男子道:“姑姑若是看這些人不順眼,我可以派人將他們趕走。”

叔姬搖頭道:“酒肆又不是專為你我二人而開,我們已經做得不對了,不可以一錯再錯。”轉頭朝孫武歉然一笑,自進酒肆去了。

孫武頗為猶豫,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陳音將月女拉到一旁,低聲道:“月女也是個急性子,你何須當面拆穿這件事?現下好了,我們到底是進去呢,還是不進去呢?”

月女莫名驚詫,道:“人都站在這里了,為何不進去?”

陳音道:“進去與那些人共處一堂,不是徒生尷尬嗎?”

月女道:“就當他們不存在好了。”

陳音道:“你自然能夠做到,孫武可做不到。”

那白公雖然年少,卻頗有氣派,咳嗽了聲,笑道:“五湖酒肆好大的名氣!我還是頭一次來,哪有過門而不入的?”

孫武應道:“白公說得極是。請進吧。”

幾人遂進來酒肆,坐了原先范蠡的幾案。月女不見范蠡,料想其人早已經走了。

孫武聽說沒有望月魚,便點了十條普通炙魚。叔姬與華服男子坐了角落案桌,沒有立即點魚,說是還要再等一位貴客。

過了小半個時辰,有黑衣侍從進來稟報道:“主人到了。”

叔姬與華服男子忙起身相迎。大批侍從簇擁著一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進來。那男子到門前站定,先掃了堂中一眼,神情極為警覺。

華服男子忙上前告道:“稟報父親大人,今日五湖酒肆沒有望月魚。”

中年男子立即露出不滿之色來,瞇起了眼,將目光投到孫武等人身上。

華服男子忙道:“不是被旁人搶了先,而是昨晚漁民未能捕到望月魚。而且今日五湖公抱恙未至,主廚的是他徒弟專諸。”

中年男子聞言深為失望,揮了揮手,便欲轉身離去。叔姬忙上前道:“堂兄專門留了今日來五湖酒肆吃魚,再沒有別的事,何必著急離去?就算沒有望月魚,五湖酒肆名氣這么大,想來普通炙魚也是做得極好的。”

剛好專諸父子各托兩大盤炙魚出來,香氣誘人,聞之一振。中年男子微一遲疑,即點頭道:“好,就聽三妹的。”自與叔姬坐了角落那案。那華服男子不敢與長輩同坐,另坐了一案。

魚既上案,孫武等人便立即開吃。只是堂中站有不少虎視眈眈的武裝侍從,總感覺氣氛不對,也不敢大聲說話。

陳音笑道:“總聽說五湖酒肆如何如何,慕名而來,卻想不到這頓魚吃得這般怪異。”

白公忙道:“這全怪我,是我聽說有望月魚,也想一飽口福,所以特意定了二月十六這一日。不過就算不是望月魚,這炙魚外焦內軟,也算是人間罕見的美味了。”

孫武道:“白公喜歡就好,這一趟也算沒白來。”

月女道:“這樣好了,改天我請專毅到孫武哥哥家里,專門為大家伙兒做一頓炙魚。”

陳音問道:“可以這樣嗎?”

月女道:“應該可以,我跟專毅很熟的。當然了,他只是五湖公的徒孫,或許手藝略差一些,但在孫武哥哥家里,氣氛總是好些。”

陳音大喜道:“甚好,甚好。”

孫武道:“那便請月女最近安排一下,剛好那位未能成行的貴客也一直想吃五湖公炙魚。”

話音剛落,門外便起了風波。有侍從厲聲道:“酒肆已經客滿,請足下改日再來。”

有男子聲音道:“我只是找人。”揚聲叫道,“月女,你在里面嗎?”

月女聞聲而出,卻是計然去而復返。月女喜道:“計君來得正好,孫武哥哥他們已經到了,我為你引見。”

計然忙道:“不,我不進去了。”將月女拉到桃林中,遠離侍從,這才告道:“月女,你和你朋友須得盡快離開這里。”

月女道:“為什么?”

計然朝后看了一眼,道:“這些黑衣侍從的主人大有來頭,而今這五湖酒肆已是非常兇險之地。”

月女笑道:“我已經知道了啊。那主人為了獨占望月魚,事先派人守住了道口,所以今日一直沒有其他食客進來酒肆。”

計然聞言一怔,顯然還不知道此事。他思忖片刻,又道:“總之,月女還是與朋友盡快離開吧。”

月女卻是個執拗性子,道:“不行,孫武哥哥還是第一次在酒肆請客,怎么能說走就走?況且魚已經上來,我們吳地風俗,魚上了案,一定是要吃完的,不然會有禍事臨頭。”

計然跺腳道:“月女怎么還相信這個?”

忽聽到背后有人問道:“出了什么事?”卻是孫武出來察看究竟。

月女忙為二人介紹道:“這位是我昨晚認識的新朋友,計然。這就是我一再提起的孫武哥哥。”

孫武朝計然施了一禮,又問道:“月女昨晚出門了嗎?我竟然不知道。”

月女不好提桃花島一事,遂道:“就是隨意逛了逛,然后在林子里遇到了計然。他是個游客。”

孫武這才釋然,道:“既然是月女的朋友,也就是我孫武的朋友,計君何不進去同坐?”

計然忙推辭道:“不了,我還有事……”

一語未畢,便聽到兩聲慘叫。回頭望去,卻是酒肆前的兩名黑衣侍從被羽箭射中。

驚愕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四名蒙面人,手持弓箭,朝門前黑衣侍從急射,沖到酒肆門前時,便丟了弓箭,拔出腰間兵刃,沖進酒肆。

孫武“哎喲”一聲,轉身便往酒肆跑去。計然一把拉住他,道:“別去!”孫武道:“我朋友在里面。”

計然道:“那些人不是沖你們來的。”見孫武滿面狐疑,便實話告道:“之前與月女爭座的男子,便是吳國太子慶忌。”

孫武訝然道:“吳國太子?他叫那中年男子父親大人,莫非……莫非……”

計然道:“中年男子應該就是吳王僚。”

月女道:“我說誰架子那么大,為了吃魚,竟然事先封路!原來是吳王僚。”

孫武聽到酒肆中殺聲大起,心急如焚,道:“無論如何,我得先進去將朋友接出來。”

月女也欲跟著孫武返回酒肆,卻被計然拉住。月女笑道:“放心,我不會有事。不過還是謝謝你。”掙脫計然掌握,奔去追趕孫武。

計然跺了跺腳,料想今日吳王僚遇刺必成吳國大事,所有在場者都會受到牽連,他強行留下,非但于事無補,還會將自己卷進去,只得咬牙離去。

月女自幼與白猿嬉戲玩耍,體態輕盈,提氣疾奔,如驚鴻燕影,瞬間便越過了孫武,搶先進入酒肆。

卻見酒肆廝殺已然止歇,陳音與侍從石乞護著白公躲在一旁,中年男子和其妹叔姬縮在角落中,華服男子持劍擋在二人面前。眾侍從有死有傷,四名蒙面刺客盡數倒地,一名灰衣男子正將長劍從一名刺客胸口拔出。

孫武忙上前扶起白公,問道:“沒事吧?”

白公畢竟年少,受了驚嚇,臉色慘白,答不出話來。

陳音道:“我們這邊沒什么事。石乞人很機靈,一聽到外面動靜,就將白公拉到墻角,刺客是沖那邊去的。”又低聲道:“原來那邊是……”

孫武點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陳音一怔,隨即不再多問。

華服男子見事已平息,收劍入鞘,走到那灰衣男子面前,道:“多謝足下拔劍相助,敢問高姓大名?”

孫武等人這才知道那灰衣男子不是侍從,卻不知何時進來酒肆。

那男子神色冷漠,搖頭道:“我只是個慕名來吃魚的人,姓名不重要。”收起長劍,緩緩走了出去。

華服男子對此很是驚訝,轉頭看了看中年男子,見他未曾發話,便未再去追趕灰衣男子,只揮了揮手,叫道:“來人,將那邊的人都拿下了。”

侍從應了一聲,朝孫武等人圍了上來。月女奇道:“我等犯了什么錯,太子殿下要下令擒拿?”

華服男子正是當今吳國太子慶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吳國太子?愈發可疑了。來人,拿下了。”

孫武忙挺身擋在月女面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息怒,這怕是有所誤會。”又朝角落幾案行了一禮,道:“臣孫武拜見大王、公主。”

叔姬名寺吁,姬姓,原是季札之女,吳王僚堂妹。她上有兩位親兄長,排行第三,故號叔姬。不過兩位兄長均夭折于襁褓之中,叔姬出生后不久,母親亦病重過世。有高人稱季札圣人盛名在外,注定子嗣不旺,季札便將愛女過繼給了長兄諸樊。彼時諸樊已經過世,叔姬遂由諸樊長子公子光撫育,公子光亦視其為親妹。因叔姬是壽夢孫輩中唯一的女子,性情又溫婉可人,故深得堂兄們寵愛,就連與公子光不和的吳王僚,亦待叔姬極為友善。

此刻叔姬驚魂未定,顫聲道:“你早知道我是吳國公主嗎?”

孫武道:“不,臣也是剛剛才猜到的。”

吳王僚森然道:“你們都是什么人?”

孫武道:“臣孫武原是齊人,避亂吳地,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今日是我牽頭在五湖酒肆請客,招引他們來的。”

慶忌冷笑道:“你們只是來吃魚的嗎?鬼才相信!”指著月女道:“這女孩兒早知我身份,分明是與刺客有勾結,你等一個個難脫干系。”

陳音忙道:“月女之前并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是我剛剛告訴她的。”

月女狐疑看了陳音一眼,還待辯解,孫武用力握了握她的小手,她便不再多言。

慶忌顯然不信,問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陳音看了白公一眼,白公遂道:“是我告訴陳音的。適才我看到太子殿下拔劍殺人,認出那是傳說中的勝邪劍,所以猜及你就是吳國太子。”

慶忌詫然道:“你認得出勝邪劍?”

白公道:“這沒什么稀奇啊。太子這柄勝邪與泰阿、工布異曲同工,只不過形狀尺寸花紋不同而已,我一眼便能認出來。”

泰阿、工布二劍亦為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與龍淵劍齊名,并稱“三劍”,均為楚國所有。楚王曾召相劍家風胡子品評三劍。風胡子道:“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如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龍淵劍為世間第一柄鐵劍,但歐冶子最滿意的卻是泰阿劍,且不認為是自己鑄出了這柄利器,稱泰阿劍是諸侯威道之劍,早已存在,只是無形、無跡,但是劍氣早已存于天地之間,只等待時機凝聚起來,天時、地利、人和三道歸一,此劍即成。

風胡子也稱泰阿劍威力無窮,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楚王大悅,遂定泰阿劍為楚國鎮國至寶。

后楚晉爭霸,楚軍一度被圍,倉谷粟索,庫無兵革,楚王遂親引泰阿之劍,登城而麾之,奇跡登時出現——劍氣激射,天光大變,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獸咆哮其中,于是士卒迷惑,三軍破敗,流血千里,晉師全軍覆沒。

楚王又召風胡子詢問。風胡子道:“泰阿劍是一把威道之劍,而內心之威才是真威,大王身處逆境威武不屈,正是內心之威的卓越表現。正是大王的內心之威,激發出泰阿劍的劍氣之威!”泰阿遂成世間至尊之劍泰阿又名太阿。《史記·李斯列傳》載:“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意思是說秦始皇得到的昆山寶玉有瑞光,堪比明月,可至太阿。秦始皇曾配泰阿劍,后下落不明。因秦始皇死后大量陪葬,很多寶貝都埋入地宮,也傳說泰阿劍亦隨其殉葬。有成語“泰阿倒持”,意為“倒拿著劍,把劍柄給別人。把大權交給別人,自己反受其害”。

慶忌聽聞白公隨口提及泰阿、工布,愈發驚奇,問道:“聽你口氣,似乎見過泰阿、工布劍。”

孫武忙道:“臣還沒有來得及為大王和太子引見,這一位白公,是王孫勝,楚太子建之子。”

慶忌“啊”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王孫勝。”

吳王僚這才緩步過來,上前道:“寡人幾次欲召王孫,卻始終不得其便,想不到今日在五湖酒肆遇到。”

熊勝忙上前行禮,道:“勝拜見大王。”

吳王僚舉手虛扶,道:“楚王孫不必多禮。”

忽頭頂板瓦紛紛揭開,一條人影從屋頂躍下,挺刃直刺吳王僚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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