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淅瀝,如泣如訴,在昏沉的林底織起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白大網。
濃重的云霧自幽谷深處氤氳而起,彌漫在虬結的古木與交錯的藤蘿之間。
江臨屏息凝神,拈弓在手,三指緊扣箭羽,借著透過林梢篩落的些許天光,如同一道融入暗影的幽魂,在盤根錯節的林腹之中小心翼翼地潛行。
腳下濕滑的腐殖土早已被雨水浸透,踏上去便化作一灘灘黏稠的黑泥,冰冷的松針與沾滿露珠的草葉,無聲地貼附在他那雙早已濕透的薄底快靴之上。
四周死寂,唯有雨滴穿梭在層疊枝葉間,發出的嘀嗒之聲,清冷而單調。
偶爾自遙遠的山坳深處,傳來一兩聲被拉得極長飽含凄厲與孤寂的狼嚎,更為這荒山野嶺增添了幾分幽怖。
玄武小陣崩散之后,他循著那些散落在泥濘中的盾牌的殘片與凝固的暗褐血跡,在附近仔細搜尋了一圈,卻只摸到了三具早已冰涼僵硬的同袍尸身。
新抽的翠綠嫩芽帶著雨后特有的草木之氣,從枯枝敗葉間努力探頭,但這生機勃勃的清新,卻絲毫掩蓋不住彌漫在潮濕空氣中的鐵銹血腥。
【箭術·大成】賦予的感知,在這細雨迷蒙的陰晦天氣里,反而因空氣的凝滯與濕重,變得愈發敏銳清晰。
任何一絲一毫壓掠過潮濕空氣的細碎聲響,都會如同最鋒利的刀口輕輕劃過繃緊的鼓面,瞬間便被他那高度集中的心神捕捉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濃霧籠罩的林莽深處,忽然傳來一陣細微卻又清晰可聞的窸窣碎響,以及枝葉被急速撥動的聲音。
江臨身形一頓,目光陡然銳利如鷹。
一道略顯纖弱的身影,從前方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綠林影之中跌跌撞撞地沖出來。
那是一名少女,身量未足,外罩一件青灰色麻布短褂,身后背著的竹編藥簍歪斜欲墜,里面的草藥散落一路。
她右邊腳踝似是受了傷,一瘸一拐踉蹌奔逃。
竟是上回獵熊時,曾經救治過他的那位采藥姑娘。
此刻她發髻散亂,面色慘白如紙,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急促的呼吸聲聽來幾近哭泣,顯然已是驚懼到了極點。
因為就在她身影剛剛奔出林莽的剎那,三道魁梧的身影已如跗骨之蛆般,自那幽暗的林中轉眼追出。
蠻子!
不同于先前埋伏的投矛手,這三人面紋黑漆,袒露的胸膛之上,橫七豎八地綁著數道以熊筋鞣制而成的粗壯筋索。
足下則蹬著厚重的牛皮戰靴,靴筒邊緣還綴著零星的獸骨墜飾。
為首的蠻子身材最為魁梧,手中竟持著兩柄造型奇古的雙月牙短柄戰斧。
斧刃在林間晦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層暗綠色的黏稠光澤,顯然淬有劇毒。
在他右側的那名蠻子,手中拖著一條布滿了猙獰倒刺的狼牙鐵鞭,鞭梢在濕滑的泥地上拖曳,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而最后一個蠻人,背負箭囊,手持一張以黃檀木弓。
“……”
那名手持狼牙鞭的蠻子,喉嚨中發出一串粗嘎難聽意義不明的呼喝,似乎是在催促同伴,又像是在威嚇前方的少女。
眼瞅著那采藥少女慌不擇路,被逼到溪澗旁一株被雷劈斷,橫臥在地的巨大倒杉之前,再無退路,臉上充滿絕望。
江臨借著濕滑的泥地與一株枝葉繁茂的歪脖子松樹的掩護,早已悄無聲息地潛近。
見此情景,他雙膝微沉,腰背發力,整個人如同一張被緩緩拉開的硬弓,無聲無息地站立起來。
弓弦在他布滿老繭的指間,被不疾不徐地拉至滿月,發出幾不可聞的嘎吱微響。
咻!
第一支狼牙重箭離弦之霎,破開淅瀝的雨絲,帶起一道肉眼可見的白色水霧箭痕,如同一道追魂奪命的電光,直轟那名威脅最大的黃檀弓弓手的面門要害。
卻不料那名黃檀弓蠻子是運氣好,還是反應快,竟然在這生死一線之際,那顆碩大的頭顱向左側偏了一偏。
致命的重箭擦著他高高隆起的顴骨掠過,鋒利的狼牙箭頭眨眼間削掉了他半邊耳朵,帶起一蓬猩紅的血雨。
箭勢余威不減,挾著尖銳的破空呼嘯,洞穿后方一株碗口粗的樹干,箭尾兀自嗡嗡顫鳴不休。
鮮血夾雜著冰冷的雨珠,自那蠻子臉上灑落,劇痛讓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阿古達,胤狗弓手!”
那名手持雙月牙斧的蠻子,見同伴中箭,立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
他那雙牛眼般的眸子瞬間變得血紅,腳下那雙厚重的牛皮戰靴猛地一踏地面,泥水四濺,整個人便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巨型犀牛,挾著一股狂暴無匹的氣勢,發力向江臨藏身之處猛沖。
然而,他人尚未沖至近前,江臨手中長弓已然再次崩響。
咻!咻!咻!
兔起鶻落之間,三箭連珠,迅若流星趕月。
第一箭,勢如奔雷,釘穿那名尚在慘呼的弓手的右邊肩胛骨。
巨大的力道將他那壯碩的身體,連同他手中的黃檀弓,死死地釘在了身后那株大樹之上。
第二箭,箭鋒微調,直指那名正發足狂奔的斧手面門,意圖以箭覆其面,阻其沖勢。
第三箭則如毒蛇出洞,角度刁鉆,射向那名正欲揮舞狼牙鞭策應同伴的蠻子首領。
那斧手悍勇至極,竟是以斧罩面不閃不避,口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咆哮,一頓橫沖直撞。
來得好快!
江臨瞳孔驟然一縮,棄弓抽刀。
一式銜枝,刀脊格擋斧刃。
鏘——
火星四濺,映亮了兩人猙獰的面容。
一股巨力自刀脊上傳來,震得江臨虎口一陣撕裂般的發麻,整條右臂都仿佛失去了知覺。
雨水夾雜著被勁力震碎的枯枝敗葉,向四周轟然炸開!
江臨借著這股狂猛的反震之力,身形如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疾速向后飄退一步,同時腰脊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左側急遽折轉。
避開了對方順勢橫掃而來的另一柄斧頭時,他足尖在濕滑的泥地之上猛地一點,身形再轉就是一式凌厲迅捷的折翼。
刀鋒如同一道劃破雨幕的冷電,自下而上,斜斜撩向那斧手蠻子肋下那看似堅韌的獸皮護甲。
嗤啦!
刀鋒過處,獸皮應聲而裂。
可惜這一刀終究未能深入,僅僅劃開了一道數寸長的口子,便被那名狼牙鞭蠻人橫掃而至的鐵鞭,給硬生生打斷了后續的發力。
狼牙鐵鞭之上,綴滿幽暗倒鉤,破空之聲尖銳刺耳。
江臨只覺一股腥風撲面,不敢硬接,當即擰腰弓身,刀鋒穿云上挑。
刀尖掠過那呼嘯而至的鞭節,削掉閃爍著綠芒的淬毒倒鉤,卻沒有躲過鞭尾的掃臉。
一抹帶著倒鉤的鞭尾,如同毒蛇吐信,擦著他的左邊臉頰險險劃過。
他只覺一股火燒火燎的劇痛,從左邊臉頰炸開,并以驚人的速度蔓延。
那半邊臉頰的皮膚,仿佛被潑上了一層烈性王水,劇痛之下,視線。速模糊,緊接著,左眼便是一陣天旋地轉,隨即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視線驟然受損!
一時之間,整個世界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撕裂,一半是迷蒙的雨幕,一半是不斷擴散的暗紅與漆黑。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得不強忍劇痛,硬生生對上那斧手蠻子那挾著雷霆之威的第二記奪命力劈。
江臨牙關緊咬,強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回風橫刀,刀身緊貼腰腹,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險之又險地用刀面迎上了那當頭劈落的斧刃。
鏘!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刀脊與斧刃再次猛烈轟撞,那股兇猛無匹的勁力,如同決堤的洪流,順著刀身直透雙臂,侵入五臟六腑。
江臨只覺胸腔之內氣血瘋狂翻騰,如遭重錘,一口滾燙的腥甜再也壓抑不住,猛地涌到舌尖。
眼前景物急速扭曲、旋轉,幾欲昏厥。
他不得不強行催逼體內僅存的磐石內勁,那股厚重沉凝的氣勁自足底涌泉穴狂涌而上,貫通四肢百骸。
他用僅存的右眼死死鎖定那雙斧手蠻人胸前那塊微微凸起的心口要害。
刀柄一沉,刀尖微抬!
嗤——
一線雪亮的刀光破雨直刺,耀亮夜色。
那一點凝聚了江臨全身精氣神的一尺星芒,精準無比地破開了蠻人胸前那層厚實的獸皮與筋骨!
蠻子的雙月牙斧鋒雖然兇悍,在下劈的瞬間砍斷了環首刀的刀尖三分,卻仍然被剩余的那一截寸鐵鑿進心口。
呃啊——
雙斧手蠻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胸骨應聲炸裂,眼中神光急速渙散,口中大股大股地嗆出混雜著內臟碎末的鮮血。
他手中那兩柄沉重的雙月牙斧哐當脫手,龐大魁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骨頭一般,軟軟地撲倒在冰冷黏稠的爛泥之中。
江臨強行扭轉手腕,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骨肉摩擦聲中,將斷刀從蠻人胸腔中猛地拔出。
吼——
那名狼牙鞭蠻人眼見兩名同伴在轉瞬之間,一個被釘死,一個被格殺,不由得怒發欲狂。
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手中狼牙鐵鞭一抖,那布滿倒鉤的鞭身便如同活過來一般,帶著一股腥風,向上急挑,直取江臨面門。
江臨的視野之中,左眼的那片漆黑的區域正在不斷擴大,深入骨髓的劇痛與眩暈讓他痛苦不堪。
但他不得不強忍著舉起斷刀格擋。
嘶啦!
狼牙鞭上那猙獰的倒鉤,卷過斷裂的刀刃,未能竟全功,卻也狠狠地撕裂了他高舉的左臂。
衣衫破碎,皮開肉綻,數枚淬毒的倒鉤深嵌入肉。
那股陰寒歹毒的毒液,順著傷口迅速灼燒侵蝕著他的皮肉。
江臨咬碎銀牙,不退反進,在間不容發之際截脊刀鋒,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貼著泥水,橫向一斬斬斷狼牙鞭鞭的主筋。
順勢,他手腕猛地一翻,斷刀倒轉,借著前沖之勢,用盡全身力氣,一式樸實無華的落雁,刀柄狠狠地砸向那狼牙鞭蠻子因發力過猛而微微前傾的頭顱。
骨裂聲炸響,血漿與腦髓混合著冰冷的雨水,轟然迸濺。
一招得手,他手腕再一震刀,一式更為狠戾的逆羽反斬,自下而上,貼著那蠻人驚愕扭曲的面龐,閃電般削斷了他的下顎骨與半條氣管。
狼牙鞭蠻人的喉管被徹底破開,咔著鮮血,雙目圓睜,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掙扎著想要拔出腰間那柄作為最后防身之用的獸骨短刀。
眼中殺機暴漲的江臨口中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一刀裂空,高舉豎劈,從那蠻人的左邊肩胛骨處,直劈至右邊腰胯。
血雨漫天,覆落泥濘。
一切喧囂與殺戮,在這一瞬間,盡皆歸于死寂。
只剩下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三具蠻人那尚自溫熱的尸身之上,發出細微的余響。
江臨渾身酸痛欲裂,雙臂上的血水沿著指縫不斷淌落。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形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半跪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血水與毒液模糊了他的左眼,眼前只余下一片令人絕望的幽深漆黑,唯有右目,尚能勉強視物,卻也已是天旋地轉,景物朦朧。
那名花容失色的采藥少女,踩著泥濘的地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快步沖了過去。
她面罩濕透,發梢滴水,看著江臨那凄慘的傷勢,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左臉與左臂,眼中淚光閃爍。
不由自主地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從隨身的藥簍中,急急取出一塊尚算干凈的粗麻布,手忙腳亂地替他裹住那血流不止的手臂。
江臨喘著粗氣,嘶啞著聲音問:“我中毒了,有解毒草嗎?”
少女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急急地從那只早已破損的藥簍之中,摸索出好幾種顏色各異形狀奇特的草藥。
她也來不及多想,便將那些草藥一股腦兒塞進自己口中,用那細密的貝齒細細地嚼碎,化作一團墨綠色的藥泥。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帶著她體溫與津液的藥泥,輕輕敷在江臨身上那些被鞭梢撕裂的猙獰傷口之上。
最后,是他那緊閉的雙眼。
做完這一切,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卷素凈的細棉布條,輕柔地替他將敷了藥泥的眼睛包裹起來。
那藥泥敷在傷處,初時只覺一陣冰涼刺骨,緊接著,便是一陣如烈火灼燒、又如萬蟻噬咬般的劇痛傳來,疼得江臨渾身劇烈發顫,忍不住倒抽著冷氣。
就在他幾乎要痛暈過去的時候,嘴巴卻又被強行撬開,塞進來了幾粒不知名的苦澀藥丸。
那藥丸入口即化,一股難以形容的奇苦滋味,瞬間從舌尖蔓延至整個口腔,甚至直沖天靈蓋,苦得他連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都差點給忘了。
直到他的左手手腕,被一只冰涼柔軟的小手輕輕拉住。
那少女冰涼濕潤的指尖,開始在他的掌心之上,一筆一劃地比劃,他才強迫自己從那無邊的痛楚與苦澀之中掙扎著冷靜下來。
他凝神感受著少女指尖在掌心劃過的軌跡,勉強辨認出幾個模糊的字形。
原來,她是在告訴他,此地不宜久留,后面可能還有那些蠻子的援兵。
他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找一個絕對安全隱秘的地方躲藏起來,療傷解毒。
可不說他如今雙目失明渾身是傷,即便眼睛尚能視物,在這危機四伏的荒山野嶺,他又哪里知道,何處才是真正的安全之所?
那少女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為難,又用手指在他的手心急急比劃了幾下,示意他不必擔心,只管跟著她走,她知道哪里能夠藏人。
江臨心中猛然一動,立即想起來這姑娘似乎是契骨部人。
這鬼頭山方圓百里,本就是她先祖的龍興繁衍之地,山中何處有隱秘洞穴,哪里有險峻峽谷,想必她比自己這個外來之人要清楚百倍。
一念及此,他不再猶豫,艱難地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在少女的攙扶與引領之下,江臨強撐著那搖搖欲墜的身軀,一腳深一腳淺,踉踉蹌蹌地離開了這片剛剛經歷過生死搏殺的臨時戰場。
頭頂的雨勢忽然變得急促,將叢林拍打出萬點碎響。
兩道身影相倚而行,在濃密的雨幕與彌漫的云霧之中漸行漸遠。
他們身后那一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很快便被流淌的泥水沖擊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