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安眠。
青蚨渡雖然名義上是濁水河最靠下游的渡口,卻人煙稀少。雖然這個地方一百年前應該還在海里,不過濁水河運輸的泥沙將三角洲往前推進了幾十里路,導致了這里成為了可供渡人的渡口。
雖然這種三不管地帶,往來其中的三教九流的人中不乏歹人,但他們不會蠢到動陳書文一行的主意,尤其是滄瀾II號掛上正教圣幡,表示其中有圣物的情況下。
“主上,該走了。”
天已經亮了有一個時辰了,沐雨楓敲響陳書文房間的大門。
“三十里內只有凡人的氣息。“進屋后,他開始念讀狼騎統領的報告,“連城主本應豢養的武林高手的氣息都沒有。”
“昨晚我和沙海修士拓跋鋒也聊了聊,地脈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陳書文睡眼惺忪地回復道,“地脈平靜得像死水,就連……”
他突然頓住,因為掛在墻上的濁水河流域下游地圖上,兩只死蝶正用磷火灼燒著云麓城的位置。
晨霧尚未散盡的鍍銀船艙室內,陳書文、沐雨楓和四名高手聚集起來,商討下一步的動向。
琉娜所贈的懷表正擺放在檀木案幾上方的坤輿全圖上,兩只死蝶依舊在標注“云麓城”的位置盤旋。
當蘇達粗糲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表鏈時,死蝶霎時炸開成為黑霧,飛回鐘表。
“密教的邪器最會蠱惑人心!“燃燼山漢子猛地縮回手,“昨天傍晚腐尸襲船時這玩意就招來晦氣,現在又阻我們去路——“
“我也覺得最好不要太把密教女巫的作品當回事,說不好就是惡作劇。”沐雨楓搖頭道,“三位高手有何看法?”
天域宗的赤袍信者和沙海宗的蛇杖修士都沉默了。或多或少接觸過魔修的他們明白,表盤的死靈力量是真實的。
“書文,此刻退避反倒落了下乘。“她腕間褪色的靈石手環突然泛起紅梅紋路,那是昨夜修煉時新悟的玄心訣真髓,“衛所守軍尚可除去,但血脈牽連的因果……“
冰晶艦破浪的轟鳴穿透艙壁,將后半句話碾碎在浪濤聲中。
陳書文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懷表背面的逆十字凹痕,琉娜用西陸土語鐫刻的贈言正在表殼下隱隱發燙。
“就按清歌說的做吧。”陳書文嘆息道,“無論死靈術預警的不祥是否存在,這種不祥又是什么樣的種類,總得親眼看看才有定論。”
濁水河在青灰色城墻下拐出一道新月形的彎弧,眾人仰頭望去,云麓城堞垛上懸著的銅鈴正被晨風撞出細碎清響。
三丈高的城墻雖不及東溟港花崗巖壘砌的海防堤雄壯,但糯米灰漿與玄鐵砂澆筑的墻縫間隱約浮動著中土會鎮守符文,戍衛皮甲上的龍睛玄鳥紋在薄霧中泛著靛藍幽光。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沐雨楓指尖拂過水關石壁上整齊排列的星宿浮雕,青蚨渡換來的通關玉牒正嚴絲合縫嵌入玄武浮雕的龜甲紋路,“四門稅吏查驗貨品竟比京城快上三刻,陳云麓城主倒是深諳商貿之道。“
陳書文的懷表發出的響聲倒是一次比一次有力。自從穿過水關的那一瞬起,兩只死蝶便在他的身邊不斷盤旋。
濁水河的支流在此處被鑄鐵水閘分成七股,滄瀾II號尚未靠岸,城頭青銅鐘突然敲響三長兩短的迎賓律。陳書文瞳孔微縮——這分明是陳家迎接貴賓的暗號,可自己與陳云麓分明是素未謀面的陌路兄弟。
八艘玄鐵快蟹船從船庫中里魚貫而出,船頭的陳字旗與戍衛皮甲上的紋飾交相輝映。“主上,他們在用海務司的引航陣,“沐雨楓指尖掠過船舷外渾濁的河水,“看來這位城主把運河司的壓箱底本事都搬來了。”
當滄瀾II號順著快蟹船滑入青石碼頭時,陳書文終于看清兩岸景象。五步一崗的衛兵背后,錯落有致的商鋪門前人流絡繹不絕。除了濁水河流域的本地貨品外,中州各地乃至一些一眼就是出自異域人士之手的作品也在這里售賣。
“恭迎滄瀾掌柜——“
三百衛兵齊聲唱喝振響商鋪的檐角銅鈴,但他們的目光卻齊刷刷地對準了站在商業街碼頭上的那個男子,他的眉宇的確和陳書文有著些許相像。
陳云麓一襲玄色錦袍立在青石階前,腰間纏著七枚鎏金魚符隨步伐叮當作響。他抬手示意衛兵退開三步,自己卻走上前來。
他繡著云雷紋的廣袖在河風中獵獵翻卷,露出腕間的靈石手環——那是陳家子嗣周歲時才會被賜予的靈根鑒證物,一般在訂婚時會賜予其未婚妻,但現在卻依然戴在他的手上。
“書文賢弟的滄瀾II號當真氣派,連正教圣幡都舍得掛在桅頂。“陳云麓撫掌大笑,眼尾細紋在正午的陽光里泛著玉色光澤,“愚兄守著這淤沙堆積的窮鄉僻壤,整日對著漕運賬簿打轉,可比不得賢弟劈波斬神的威風。“
陳書文垂眸掃過對方腰間魚符,發現其中三枚刻著戶部的朱雀印,一枚印著兵部的虎紋。這位素未謀面的兄長竟將朝廷關節打通了大半,想到這里碼頭的喧鬧聲竟詭異地沉寂了幾秒。
“云麓兄長說笑了。”將懷表收回衣袋時,陳書文察覺到躁動的死蝶竟變成了三只,“能讓濁水河下游的漫流如臂指使,怕是連京城的漕運總督都要來取經。”
“說來慚愧。“陳云麓突然長嘆,引著眾人穿過掛滿銅鈴的牌樓,“當年父親遴選靈根時,愚兄的鑒靈香只燃了半寸便滅了。他嘆息著給了我這七枚沒有印記的魚符,讓我去京城找找機會。像賢弟這種斥退神明之人,才擔得起家主之位的人選。”
“兄長既已坐鎮云麓要沖,何必再提陳年舊事。“陳書文無奈地笑了笑,因為他年幼的時候,連被遴選的資格都沒撈到。
“坊間人多眼雜,怕是不便于細聊。”陳云麓沉吟道,“賢弟何不來府上坐坐,喝上兩杯云麓城的佳釀,將我們各自創業的經歷細細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