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美術館的白色展廳里，陸沉舟站在梯子上調整最后一組照片的位置。距離“傷痕中的光“展覽開幕還有三天，整個空間彌漫著松木、油漆和相紙的混合氣息。林晚星站在展廳中央，仰頭看著他將那張沙漠星空下的雙人剪影掛在最顯眼的位置——那是他們從內蒙古回來的第二天清晨，霍優諾派來的攝影師抓拍的。

“再往左一點。“林晚星比劃著，“對，就是那里。“

陸沉舟固定好相框，從梯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完美。“

過去兩周，他們幾乎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在了這個展覽上。陸沉舟從上千張底片中精選出四十八幅作品，分為三個系列：“戰爭之外“記錄戰區普通人的生活瞬間；“破碎與修復“聚焦各種傷痕與愈合過程；而最新增加的“微光“系列則以林晚星為主角，展現那些曾被隱藏的傷疤如何在光線下煥發獨特美感。

“這張真的適合做主視覺嗎？“林晚星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張星空剪影，“會不會太...私人了？“

陸沉舟從背后環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整個展覽都很私人。我想讓人們看到真實的東西——不只是戰爭的殘酷，還有...“他的手輕輕覆上她鎖骨下方的傷疤，隔著襯衫布料，“...創傷之后的可能性。“

這個動作讓林晚星想起一周前的暴雨夜，他們如何在燭光下彼此展示傷痕，如何將那些痛苦的記憶轉化為相紙上的光影藝術。那天之后，某種無形的屏障似乎被打破了——陸沉舟的噩夢頻率明顯減少，而她也不再在午夜驚醒去確認他是否還在身邊。

“霍優諾說媒體邀請函已經發出去了。“陸沉舟松開她，走向另一面墻，“包括《環球攝影》和《藝術評論》這樣的大刊。“

林晚星注意到他說這話時微微繃緊的肩膀：“你緊張？“

“有點。“他坦承，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機帶，“以前的作品都是別人篩選的，這次全是我的選擇...更赤裸，某種意義上。“

林晚星理解這種感覺。作為心理咨詢師，她熟悉那種將最脆弱部分展示給外界的不安。她走到陸沉舟身邊，握住他的手：“但這也是最有力量的部分。就像你說的——'傷痕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陸沉舟的眼神柔軟下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幸好有你。“

這句簡單的告白讓林晚星心頭一暖。過去兩周，他們以驚人的速度適應著彼此的生活節奏——她習慣了他凌晨三點靈感突現時起床寫筆記的動靜，他則包容了她必須按顏色排列書籍的強迫癥傾向。這種日常的親密比任何激情都更讓她珍視，仿佛他們早已這樣生活了許多年。

“林醫生！“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展廳門口傳來。星遙穿著淡黃色連衣裙，像一束陽光般蹦跳著進來，身后跟著知眉和霍優諾，“我們來看布展啦！“

知眉的氣色比上次見面時好多了，眼中的陰霾被柔和的光彩取代。她懷里抱著一個紙袋：“帶了點心給你們，工作這么辛苦。“

霍優諾則一如既往地干練，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節奏。自從舉報周別后，這位畫廊經理似乎卸下了某種偽裝，整個人看起來輕松了許多：“媒體反饋超預期，《藝術評論》主編親自回復會來。“她走到星空照片前，停頓了一下，“這張很打動人，是林醫生？“

林晚星點點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照片中她和陸沉舟的背影依偎在一起，頭頂是浩瀚銀河，腳下是無垠沙漠，兩個渺小的身影卻因彼此的存在而顯得無比堅定。

“我喜歡這個！“星遙跑到另一面墻前，指著那張林晚星手腕傷疤的特寫，“像月亮掉在皮膚上！“

孩子的比喻讓在場大人都笑了。陸沉舟蹲下來與星遙平視：“知道嗎？你剛說了一個詩人才能想到的比喻。“

“真的嗎？“星遙眼睛一亮，“那我以后要當詩人！寫很多很多關于媽媽、林醫生和陸叔叔的詩！“

這句天真無邪的宣言讓林晚星眼眶發熱。她看向知眉，發現對方眼中也閃著淚光。自從李明哲去世后，這個小家庭經歷了太多傷痛，而現在，星遙重新擁有了夢想未來的勇氣——這或許就是陸沉舟想通過展覽表達的“創傷后的微光“。

“林醫生，“知眉輕聲說，“能借一步說話嗎？“

兩人走到展廳角落，知眉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明哲的日記復印件...關于阿馬爾市場爆炸那天的部分。我覺得你和沉舟應該看看。“

林晚星接過信封，手指微微發抖：“你確定嗎？“

“嗯。“知眉的目光越過她，看向正在給星遙講解照片的陸沉舟，“他需要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完整的真相。而我相信...你能幫他面對。“

林晚星將信封小心地放進包里，心中既感動又忐忑。陸沉舟雖然已經能平靜談論李明哲，但阿馬爾市場那天的細節仍是禁區。她不確定他是否準備好面對摯友臨終前的記錄。

“對了，“知眉猶豫了一下，“聽說周別教授被停職調查了？“

林晚星點點頭：“有學生和同事站出來指證他多年的不當行為。霍優諾提供的證據是關鍵。“

“我見過他一次。“知眉的聲音變得更低，“在明哲的追悼會上。他來找沉舟，說什么'創傷聯結是最脆弱的紐帶'...當時就覺得不舒服。“

這句話像一塊冰滑入林晚星的胃。周別竟然在那種時刻對失去摯友的陸沉舟說這種話？她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本上那些關于“治療師濫用權力“的段落，一陣寒意爬上脊背。

布展工作持續到傍晚。送走知眉母女和霍優諾后，展廳只剩下林晚星和陸沉舟。夕陽透過天窗灑進來，給所有照片鍍上一層金邊，那些傷痕與光的故事在變幻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立體鮮活。

“餓了嗎？“陸沉舟關上器材箱，“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越南菜。“

林晚星摸了摸包里的信封：“其實...我想先回家。知眉給了我們一些東西。“

陸沉舟的表情瞬間變得警覺：“關于李哥的？“

“嗯。但只有在你準備好的時候——“

“現在就看吧。“他打斷她，聲音出奇地平靜，“我不想再拖了。“

回家的路上，陸沉舟異常沉默，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著不規則的節奏。林晚星也沒有說話，只是偶爾伸手輕撫他的后頸，感受那里緊繃的肌肉線條。

公寓里，夕陽將客廳染成溫暖的琥珀色。林晚星泡了兩杯洋甘菊茶，坐在陸沉舟對面，緩緩打開信封。里面是十幾頁手寫日記的復印件，字跡工整有力，日期停在爆炸當天上午。

“要我和你一起讀嗎？“她輕聲問。

陸沉舟搖搖頭，伸手接過那些紙張：“我自己來。“

林晚星尊重他的選擇，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餐，給他留出私人空間。當她正在切西紅柿時，突然聽到一聲壓抑的啜泣。她放下刀，輕手輕腳地走回客廳，看到陸沉舟雙手捧著日記紙，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沉舟？“她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早就知道...“陸沉舟的聲音支離破碎，“那天早上，他在日記里寫了不祥的預感...說如果回不來，要我照顧知眉和星遙...“他抬起頭，眼中的痛苦與釋然交織，“所以他推開我時，是...有意識的決定。不是隨機，不是巧合。“

林晚星跪在他面前，輕輕抱住他顫抖的肩膀。這一刻她理解了知眉的用意—???對陸沉舟來說，最大的折磨不是摯友的死亡，而是那種“為什么是我活下來“的隨機負罪感。而李明哲的預感和明確意愿，給了這份犧牲一個意義。

“他愛你。“她輕聲說，“就像你愛他一樣。“

陸沉舟將臉埋在她肩窩，淚水浸濕了她的衣領。但與以往崩潰的哭泣不同，這次的眼淚更像是一種釋放，一種長久積壓的痛苦終于找到出口的流淌。

晚餐他們吃得簡單而安靜，兩人都不急于打破這種舒適的沉默。飯后，陸沉舟主動洗碗，林晚星則坐在沙發上重新翻閱母親的筆記本。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她發現了幾張被撕掉后又粘回去的紙片殘角——上面是母親潦草的筆跡：

「周今天又提起舊事。說如果我當初選擇他，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他說晚星也會重蹈我的覆轍...我必須保護她...」

紙片上的日期讓林晚星渾身發冷——母親自殺前三天。她一直以為周別只是母親學術上的競爭對手，沒想到他們之間竟有這樣不堪的過往。更可怕的是，周別似乎將對她母親的扭曲執念轉移到了她身上，期待她“重蹈覆轍“...

“發現什么了？“陸沉舟擦著手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林晚星將紙片遞給他：“周別和我母親...不只是同事關系。“

陸沉舟快速瀏覽內容，眉頭越皺越緊：“所以他對你的'特殊關注'...“

“是一種病態的投射。“林晚星感到一陣惡心，“他期待我重復母親的悲劇，甚至可能暗中推動...那些關于'重蹈覆轍'的警告，那些對我與患者關系的過度敏感...“

陸沉舟猛地站起來，抓起車鑰匙：“我去找他。“

“不！“林晚星拉住他的手，“這正是他想要的——戲劇化的沖突，驗證他的理論。我們最好的反擊就是...活得幸福，打破他預設的劇本。“

陸沉舟深吸幾口氣，慢慢平靜下來。他坐回沙發，將林晚星攬入懷中：“你說得對。但如果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告訴我，好嗎？“

林晚星點點頭，依偎在他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這個曾經滿身傷痕的男人，如今成了她最安全的港灣，命運的反諷莫過于此。

“對了，“陸沉舟突然想起什么，“霍優諾說開幕式要穿正裝。你有合適的禮服嗎？“

林晚星搖搖頭。作為心理咨詢師，她的衣櫥里多是職業套裝，唯一一件小黑裙還是大學畢業時買的。

“明天我們去買一件吧。“陸沉舟吻了吻她的發頂，“我想看你穿得像星空一樣閃亮。“

這個提議讓林晚星心頭一暖。自從決定轉為行政崗位后，她確實需要更新衣櫥，告別那些嚴肅的西裝套裙。更重要的是，這是陸沉舟第一次主動提議一起購物——對習慣獨來獨往的他來說，這是不小的進步。

第二天中午，林晚星請了半天假，和陸沉舟在市中心的精品店約會。看著這個一米八五的大男人在女裝區手足無措的樣子，她忍不住笑出聲。

“我從沒陪人買過衣服。“陸沉舟承認，手指小心翼翼地撥動衣架，“戰地記者的著裝標準是'別被子彈打到'。“

林晚星笑著拿起一件深藍色長裙：“這個怎么樣？像不像夜空？“

三小時后，他們不僅買到了理想的禮服——一條銀線刺繡的藏藍色長裙，仿佛將銀河穿在身上——還意外收獲了配套的西裝、襯衫，甚至兩套情侶睡衣。陸沉舟提著大包小包的樣子，與那個初次見面時陰郁冷漠的戰地記者判若兩人。

回程路上，陸沉舟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皺起眉頭：“陌生號碼。“

“可能是媒體聯系展覽的事？“林晚星猜測。

陸沉舟接通電話，按下免提。一個熟悉的男聲立刻讓兩人僵住了——

“陸先生，我是周別。方便談談嗎？“

林晚星的心跳驟然加速。周別怎么會有陸沉舟的號碼？他想干什么？

“有什么事？“陸沉舟的聲音冷得像冰。

“關于林晚星母親的完整研究資料。“周別的語氣出奇地平靜，“有些東西你們還沒看到。明天下午三點，大學圖書館特藏室。只限你一個人。“

電話突然掛斷。陸沉舟和林晚星面面相覷，車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要去。“林晚星抓住他的手臂，“這明顯是個陷阱。“

“但如果真有關于你母親的資料...“陸沉舟猶豫道。

“那也不值得冒險！“林晚星的聲音因激動而提高，“他已經被停職調查，走投無路才會出此下策。我們向鄭教授報告這件事，讓學校處理。“

陸沉舟沉思片刻，點點頭：“你說得對。不過...“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我倒是很好奇，他為什么堅持只見我一個人。“

這個疑問同樣縈繞在林晚星心頭。周別究竟在盤算什么？為什么在這種時候突然聯系？是絕望的掙扎，還是精心設計的報復？

當晚，林晚星輾轉難眠。凌晨兩點，她悄悄起身，來到客廳，從包里取出知眉給的信封和李明哲的日記。在柔和的臺燈下，她重新閱讀那些文字，試圖拼湊出完整的畫面。

日記中的李明哲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記錄了許多戰地生活的細節——難民營里堅持上課的孩子，失去雙腿卻依然樂觀的老兵，甚至還有關于陸沉舟的觀察：

「沉舟今天又做噩夢了。他從不承認，但我聽到他在衛生間嘔吐的聲音。這個固執的家伙，總以為堅強就是獨自承受一切。希望有一天他能遇到那個值得卸下盔甲的人...」

這段話讓林晚星眼眶發熱。李明哲似乎早就預見到陸沉舟需要什么樣的伴侶，而命運讓這個預言以最殘酷又最美麗的方式實現了——通過他的犧牲，通過漫長的痛苦，最終引向治愈的可能。

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陸沉舟站在走廊陰影里，頭發因睡眠而蓬亂，T恤領口歪斜著露出鎖骨。

“睡不著？“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目光落在攤開的日記上。

“在想周別的事。“林晚星誠實地說，“還有...你和李明哲的友誼。“

陸沉舟的手指輕輕描摹著日記上的字跡：“李哥一直說我有'英雄情結'...總想拯救別人，卻拒絕被拯救。“

“現在呢？“她輕聲問。

“現在我明白了...“他握住她的手，“真正的勇氣不是獨自承擔，而是相信有人愿意與你分擔。“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林晚星心中的某個鎖。她突然明白為什么母親會失敗——不是因為愛上患者，而是因為不敢尋求幫助，不敢承認自己的脆弱。而她和陸沉舟，正因為能夠彼此示弱，反而變得更強。

“關于周別，“陸沉舟突然說，“我有個想法。“

他詳細解釋了計劃，林晚星邊聽邊點頭。這確實比直接對抗或完全回避都更巧妙——既不給周別想要的戲劇性沖突，也不讓他有機會繼續操控。

“就這么辦。“她最終同意，“但一定要小心。“

陸沉舟吻了吻她的指尖：“為了你，我會的。“

第二天下午兩點五十分，陸沉舟獨自走進大學圖書館。他沒有去特藏室，而是徑直來到三樓的監控室——事先已與保安主任約好。通過監控屏幕，他能清楚地看到特藏室門口的動靜。

三點整，周別出現在鏡頭里。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憔悴許多，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布滿血絲，左手不斷開合，顯得焦躁不安。他在特藏室門口徘徊了十分鐘，期間多次查看手機，最后憤怒地踢了一腳墻壁，匆匆離去。

陸沉舟拍下整個過程，發給早已等候在校外的林晚星。五分鐘后，保安主任帶他們進入特藏室，在周別坐過的桌子下發現了一個小型錄音設備——顯然，他本想錄下與陸沉舟的對話，制造某種“證據“。

“這足夠讓他徹底出局了。“保安主任嚴肅地說，將錄音設備作為證據收好。

離開圖書館時，林晚星注意到陸沉舟的表情并不輕松：“怎么了？“

“我在想...“他若有所思，“為什么他如此執著于證明自己的理論？甚至不惜毀掉職業生涯？“

這個問題同樣困擾著林晚星。回到車上，她重新檢查母親筆記本里的殘片，突然注意到一個之前忽略的細節——在一段關于周別的記錄旁邊，母親畫了一個小小的星形標記，旁邊寫著「項目S.S.」。

“S.S....“林晚星喃喃自語，“會是什么縮寫？“

陸沉舟湊過來看：“可能是人名？地名？“

“等等...“林晚星突然想起什么，快速翻到筆記本前面，“這里！母親提到一個叫'星砂'的研究項目，關于創傷記憶的代際傳遞！“

她激動地指著那段文字：

「星砂初步數據顯示，創傷記憶確實可能通過表觀遺傳機制影響后代。但周堅持認為這是心理暗示的結果。爭論越來越激烈...」

“所以這是他們的學術分歧。“陸沉舟恍然大悟，“周別否定你母親的理論，而她去世后，他可能...篡改或隱瞞了部分研究數據？“

林晚星的心跳加速：“我們需要找到原始研究資料！如果母親是對的，那么周別多年來堅持的學術立場就是錯的——這解釋了他為什么如此執著于證明我會'重蹈覆轍'，他想驗證自己的理論！“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地方——母親生前工作的大學實驗室。那里或許還保存著原始數據。

“展覽開幕后就去。“陸沉舟握住她的手，“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準備。“

開幕式前夜，林晚星和陸沉舟站在已經布置完畢的展廳中央。所有照片都已掛好，燈光調試完美，墻上的介紹文字簡潔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入口處的那句策展語：

“獻給所有帶著傷痕依然前行的人——你們的傷疤不是失敗的印記，而是光曾經進入又離開的證明。“

“準備好了嗎，陸藝術家？“林晚星笑著問。

陸沉舟環顧四周，目光在每幅作品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林晚星身上：“比任何時候都準備好。“

他拉起她的手，兩人十指相扣，站在那張星空剪影前。照片里，兩個小小的人影依偎在一起，頭頂是浩瀚銀河；照片外，他們的倒影與影像重疊，仿佛跨越時空的對話——關于傷痕，關于治愈，關于所有不完美卻足夠勇敢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