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哈特福德上空落著細密的灰雨。
遠看像煙霧,落地卻是硫味濃重的塵屑。城市像罩在一面蒙灰的玻璃下,街道筆直,建筑潔白,毫無血跡與破損,宛如末日從未降臨。
但林凡知道這是假象。
他坐在“協約會”安排的交通車后座,車窗貼著一層奇怪的膜,無法看清街邊的面孔。戴爾坐他身旁,低頭抽著沒點燃的煙,看似放松,實際肌肉始終緊繃。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市停留了二十個小時。
光靈協約會——這是這個城市統治機構的名字。
這群人自稱繼承了舊神的遺志,用一整套宗教與科技混合的制度管理末世中的居民。他們以“圣言”為信仰核心,以“鏡城”為物理空間,建立了一種“信者恒在”的秩序。
“你注意到了嗎?”林凡低聲說。
“嗯。”戴爾咬著煙桿,“所有人的臉,沒一個是完整的。”
“你說的是?”
“他們看起來正常。五官、眼睛、頭發……可只要你盯久一點,就會發現不對勁。”
“像是畫上的人。”林凡補充。
“像是把別人的臉粘上去一樣。”戴爾笑了笑,“你想想,新澤西那些尸變者看了起碼有點邏輯。這幫人?像從幻覺里長出來的。”
車緩緩停下。
車門自動彈開,一名協約會接引員站在雨中,撐著一把黑傘。
他面容整齊、無表情、眼睛極亮,像是擦得太干凈的玻璃。
“二位候選者,‘晨禱議會’已在等待,請入禱所。”
林凡沒動。
戴爾搶先一步跳下車,在那人身側掃了一眼。
“你叫什么?”他隨口問。
“我叫十四。”接引員平靜回答。
“你這名字聽著不像人。”
“我是禱使,非人也非物,只是協約。”
林凡走下車,站在傘影邊緣,雨點打在他肩膀上,很冷。
“我們必須參加這場‘晨禱’嗎?”
“必須。”十四微微低頭,“你們需要被記錄。否則,鏡不會承認你們。”
“鏡?”戴爾吐出煙桿,哼了聲,“真有這東西?我看整個城里就你們幾個演神棍演得起勁。”
十四側過臉,露出一段脖頸處的銀色銘文——像是燒灼出來的電子電路。
“鏡是所有人的起源。你不承認它,它也不會承認你。”
“說人話。”林凡打斷。
“你們不在系統注冊列表里。要繼續活動,就必須進入禱語系統,成為‘存在’。”
林凡眼神一頓。
他聽出重點了。
——他們,不被鏡城當作存在。
也就是說,這里不是通過肉體識別活人與否,而是以“數據承認”作為生命的定義。
“行。”林凡點頭,“帶路。”
**
禱所不在教堂,而在一幢鏡面摩天大樓的頂層。
電梯一路上升,墻壁上的光影變化頻繁,每一層都有不同的影像浮現:哭泣的孩童、穿白衣吟唱的信徒、被釘上天花板的怪物、還有——林凡一眼認出來的——伊薩克的臉。
“他怎么會在這?”林凡低聲問。
“那是舊版本。”十四回應平靜,“他是我們最早的‘禱使’,但已于第九次‘編號洗祓’中被棄置。”
“被誰棄置?”
“被鏡。”
林凡不再說話。
電梯停在第77層。
禱所是一個完全對稱的空間,地面是流動的光,墻壁全是鏡子,天花板掛著無數滴未落下的水珠,宛如凍結時間中的雨。
中央坐著七人,身穿白衣,眼睛被黑布蒙住。
他們同時開口,聲音重合:
“你們是林凡與戴爾。”
林凡沒有回答。
“你們非鏡所生,非鏡所見,亦非鏡所記。”
七人同時低下頭,雙手攤開,一枚銀片落在光地中間。
“你們必須禱言。”
林凡走近,看清銀片上刻著:
【編號授權·鏡城外來實體申請禱語權限】
【申請單位:光靈協約會】
【序列同步對象:非鏡投影體×2】
【注:未禱者,不存在。】
“我禱。”林凡低聲說。
“我操。”戴爾在他身后哼了聲,“你真信這玩意?”
“不信。”林凡盯著那枚銀片,“但我需要讓他們信我。”
他低頭,緩緩開口:
“我,林凡。”
“非你所塑,非你所寫。”
“我不為鏡禱,但愿你記我一眼。”
“你若不記,我也活著。”
“你若記我,我將反照。”
七人身體一震,光地中銀片猛然發亮。
天花板那一滴雨水,終于落下。
系統提示浮現——
【獲得鏡城禱語通行權】
【觸發隱藏記錄節點:編號碎片B-2——“鏡殿回響”】
林凡緩緩站起身,看向身后的戴爾。
戴爾看著他,神情復雜。
“你剛才……是背下來的?”
林凡轉身往外走,聲音低啞:
“我剛剛只是在賭。他們只想要一個認同,哪怕是假裝的。”
“鏡不管真假,它只要被‘說出口’。”
戴爾沉默幾秒,隨后跟上。
“所以這城市,是靠說謊才能存在。”
“是。”林凡望著鏡墻中自己陌生的倒影。
“但越是真實的謊,就越有力量。”
林凡站在鏡殿出口,背后禱所的門緩緩閉合,發出金屬折疊般的低響。
他能感覺到——有什么被“記錄”了。
不是身份,不是軌跡,而是一種被監控的思維路徑。
他不再是“潛伏者”,而成為“鏡城的部分”。
而這一刻,鏡子中的倒影,微微偏了一點。
他站著沒動,鏡中那個“林凡”卻先一步偏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淡而空洞。
林凡頓時收回視線。
戴爾走在他身后,一邊扣上外套的拉鏈,一邊不屑道:“這個地方真他媽邪門……我剛才差點以為那群人要直接燒香把我們祭了。”
“他們已經祭了。”林凡低聲說。
“嗯?”
“用語言。”他喃喃,“這是一個建立在語言與共識之上的城市。”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說,就什么都不是。”
戴爾瞇起眼睛:“你確定不是你太緊張了?”
林凡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看向大廳對面一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墻。
畫面中浮現的是一幅城市結構圖——由幾何線條構建而成,構造極其規整,每一棟建筑都有一個編號,每個編號后都標記著“鏡同步指數”、“禱語頻率”與“人格波動值”。
那是一份城市思維控制圖。
林凡快步走上前,視線掃過數據區域,迅速捕捉幾個關鍵詞。
——【干擾區域:B-11(觀察中)】
——【頻率異常:0.31Hz以下檢測到非合作心智群體】
——【建議處理方式:同步降噪/強制禱語重構】
“這些人不是在信仰。”林凡低聲說,“他們是在被統一思維模式。”
“什么?”
“禱語,是一種重編程。”他眼神沉靜。
“協約會用禱語系統做數據收集,每天強制每個人‘說出’一句格式化禱文……一旦你說了,就默認你同意他們的規則。”
“他們在刪除異端。”
戴爾臉色終于變了:“操……你確定?”
“看那邊。”林凡伸手指向一塊投影下方的角落。
一個縮小的片段浮現,一名青年在街邊與人交談,忽然表情空白,身子僵住。隨后兩名白衣人出現,手中不是武器,而是一面鏡子。
鏡子對著那青年的臉,他開始重復:“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幾秒后,他倒下。
畫面注釋:失序語回環·處置完畢·編號裁撤
戴爾看完,臉色發白:“他們不是凈化記憶……他們在殺‘意識’。”
“對。”林凡緩緩點頭,“他們不是要殺人,他們是要把人變成鏡子里可以被復制、反射、操作的模板。”
“只要說出不對的禱語,系統就會判定你是異常。”
“然后,處理你。”
**
離開鏡殿后,他們被帶往“禱宿區”休息。
這是鏡城特設的賓客區域,建筑高度一致,墻體全部為半透明材質,連臥室門都是一層液態玻璃,需要“說出”關鍵詞才會解鎖。
林凡沒說話,站在門前看了三十秒。
“你不進去?”戴爾問。
“進。”林凡說,“但我不會用他們的話。”
他掏出戰術匕首,從口袋掏出一枚舊紐扣,蹲下,悄悄塞進門框下沿縫隙。
接著又順手在地磚上刻下幾道“脈沖擾流符號”。
戴爾站他背后看得一愣一愣。
“你他媽早就有準備?”
“進這座城之前我就知道不對。”林凡低聲說。
“太干凈、太完美、太和諧……這種秩序只有一種可能——沒有反對者。”
“而沒有反對者,意味著所有的‘人’,都已經不是‘人’了。”
他站起身,回頭望著戴爾。
“我們這幾天不能再討論系統、碎片、或任何外界信息。”
“鏡城在監聽語言。”
“別說話。”林凡盯著他。
“你一旦說了,它就變成‘真實’。”
戴爾沉默了幾秒,點頭:“那我們怎么辦?”
林凡輕聲道:
“找出鏡城數據中樞。”
“然后在里面安插一個‘真正的謊’。”
“讓整個城市,開始反噬自己的認知。”
**
與此同時,禱所深處的主監控室內。
七名白衣審議者盤坐于黑幕之后,面前投影著林凡剛剛在鏡殿中的影像。
“……他不是真正的禱使。”
“他使用了自擬禱詞,非規范結構。”
“但系統仍然予以認定。”
“我們該升級等級評估。”
投影后方,一道灰衣身影緩緩走出。
面容模糊,只有胸口一段數字:B-2
他輕聲開口:
“讓我來與他對話。”
“我很久沒有,看到這么有趣的靈魂了。”
禱宿區的夜極其安靜。
這座城市沒有蟲鳴,也沒有風聲。空氣仿佛是經過過濾的真空,每一次呼吸都像被系統許可的存在證明。
林凡坐在房間角落,背對那面始終模糊流轉的玻璃墻。
他沒開燈,房間內的光來自墻體自身,淺藍色、如潮汐般有規律地一明一暗。
這不是照明,是監控頻率閃爍。
他低頭看著地磚上劃出的擾流符號,又看了眼角落的紐扣。
系統沒有察覺異常,這說明這層結構還未被記憶化。
好。
林凡輕輕合上雙眼,腦中回想剛剛禱所投影的結構圖,將其在心里一塊塊拼接。
而這時,房間內傳來輕響。
“嘀。”
墻體出現一道藍色曲線,像是有人在門外說話,但音頻被調成了靜音,只顯示語波紋路。
林凡睜眼,沒有起身。
五秒后,門自己滑開了。
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灰衣、灰發、臉部輪廓仿佛被光暈模糊,但目光極其清晰,帶著一種不合邏輯的“親切感”。
像是你曾在夢里、或者記憶深處見過。
他沒有敲門,也沒自報身份。
只站著,微微一笑。
“你想問我是誰,對吧?”
林凡沒說話。
他轉頭看向墻角。
玻璃墻上那道閃爍的監控光停頓了一瞬。
那是默認【對話開始】的信號。
系統已經接受了這場會談。
林凡嘆口氣,坐回椅子。
“進來吧。”他平靜道。
灰衣人走進來,像是對這空間極熟悉,自顧自坐在對面的床沿。
雙手交疊,目光溫和。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林凡:“我有很多名字。”
“你現在用的呢?”
“林凡。”
“真名?”
“沒人知道自己出生時用了什么名。你知道嗎?”
灰衣人笑了:“有意思。”
“你是個善于對話的人。那我們談談吧。”
他話鋒一轉,手指在半空中輕輕一彈。
一道清晰的聲紋浮現在兩人之間,赫然是林凡在禱所大廳時說的那句低語:
“他們不是信仰,他們在被統一思維模式。”
林凡目光驟冷,身體微微前傾:“你在監聽。”
“不,只是復制。”灰衣人依舊笑著,“你說出來的,每一句,都會被鏡系統保留、分類、拆解、重構。然后……”他輕輕眨眼。
“用于測試。”
“測試什么?”林凡低聲問。
“測試你是否已經不是你了。”
他話音落下,地面忽然震動了一下。
像是腳下的某種裝置在低頻運行。
林凡站起身,目光警覺地掃過四周:“你是誰。”
灰衣人站起,雙手背后,輕聲報出一句話:
“編號B-2,鏡城語言與思維糾纏特判官。”
“專責處理‘多重思維路徑個體’。”
林凡一動未動,但手指已經滑向腰側的匕首握柄。
B-2看到了,笑得更柔和。
“沒用的。你此刻的所有意圖,已經被我‘聽見’。”
他輕輕一揮手。
一道陌生的語調從墻壁中傳出,居然是林凡的聲音:
“我會在今晚試圖突襲這名灰衣人,用匕首割喉,以便爭取五分鐘逃離窗口。”
林凡瞳孔一縮。
那根本不是他說的,是他剛剛“想”的。
B-2輕聲解釋道:“鏡城的高權限處理者,能將個體思維中的語言模板‘外顯’。”
“你心中形成一句話,它就已經‘說了’。”
“在鏡子前,無可遁形。”
林凡緩緩握緊匕首:“你來,是要干什么。”
B-2搖頭:“不,我不是來殺你的,也不是來洗腦的。”
“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在沒有受過‘入鏡訓練’的情況下,自創了一整套禱語體系,還能騙過識別系統。”
林凡不語。
“你不是教派出身,你也不信神。”
“但你身上,某種語言結構是可識別的,甚至……比系統標準還要穩定。”
“你,是不是擁有某種外來語言系統?”
林凡突然抬頭,直視他。
“你怕我。”他說。
B-2沒否認,嘴角輕輕一挑:“怕是一種贊賞的方式。”
“但更重要的是——你能帶來‘偏差’。”
他手一揚,墻體再次浮現數據波形。
一串清晰記錄彈出,赫然是禱所一整天的語頻監控圖,其中有一個小點,閃著紅光。
【語頻擾動源:房間D17(林凡)】
“你的存在,在引發其他人的禱語偏移。”
“他們聽過你說的話之后,會不自覺模仿,乃至質疑自己的語序。”
“你正在制造一個語義疫區。”
林凡終于明白了。
他不是被識破了。
他是被“感染監控系統”的反向定位標記了。
B-2微笑靠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輕聲低語:
“所以我很好奇。”
“你,是誰教的?”
“是誰,在你心中植入了這種能反向污染‘語言本體’的結構?”
林凡站著不動,半晌,忽然問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叫——簽到系統嗎?”
B-2愣了一瞬。
林凡在那一瞬抬手,猛地一掌拍在墻體上方一塊金屬接口,低聲吐出一句:
“簽到。”
系統提示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叮,成功誘導語言糾纏特判官B-2進行直接接觸,激活“康涅狄格隱藏簽到點”——鏡中謊言】
【獎勵發放中:語言污染模塊·一級】
林凡眼前一亮。
而下一刻,整個房間開始震動。
B-2臉色終于變了:“你……你剛剛說了什么?”
林凡一字一頓:
“我把我的語言,變成了毒。”
“讓你,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