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翔張口就是一句國罵，倒不是對著姜星，而是對狗日的羊城最樸素的問候。他像是被戳開了口子似的瘋狂往外吐苦水，游戲行業有名的羊城幫007（24小時待命每周7天）制度的殘酷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其中更慘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在飯桌上當著所有人的面提及，那便是受到羊城公司老板和王禹的兩頭領導，他在夾縫中簡直就是絕地求生。

等王禹所有夸贊的話和有關新一年的計劃展望都說完，終于迎來了最關鍵的問題。“下周工作日年終獎就發下來了。在這里我先和大家道個歉，依照我們和天鷹的合同，最近三個月的分成比例大約在800萬左右，但年前回款速度比較慢，到現在只回了200萬，還需要先還孟叔額外墊付的工資。所以呢，今年的年終獎只能發出2薪，希望大家可以體諒。”他自干了一杯，“明年一定為大家補齊！”

老板坦白交代主動請罪，員工們還能說什么呢？更何況僅僅三個月盈利期就能帶來2薪，這遠遠超出了大家的預期——畢竟在此之前的大部分老油條員工們都認為一年的盈利也只能發出2薪。掌聲響起，最激動的是從未參與過項目研發的孟曉菲，因為她也在獎金發放的范圍之中。倒是一向最愛拍領導馬屁的苗小鴻，只是神色淡淡地隨意拍了幾下。最難過的是葉磊，道理他都懂，三個月的盈利以及這四分之一的回款不能發出一年的獎金，但最終到手的錢還是讓他開心不起來。然而似乎天道酬勤，抽獎時竟然得到了66666元的特等獎，這一下又讓他激動出了淚水。

飯吃到中途，姜星也喝得有些微醺，和方理一起去衛生間收拾一番，準備去大堂透氣再回到包廂。結果剛出來方理就被孟曉菲叫走了，說是要把一位抽中一等獎興奮過度提前喝醉的同事弄進房間，讓她陪著一起去找酒店員工幫忙。

姜星一個人來到大堂，見葉磊也在，正激動地和電話里的人分享過去一年的經歷，說自己被領導的賞識、項目的成功、甚至還把那66666元給攤到了加薪幅度和年終獎里。說到這兒他正巧回頭，與姜星對視上了，兩人都有些尷尬，姜星趕緊假裝什么都沒聽到拔腿就走。她想電話的對面應該是葉磊的父母吧。以她幸福的原生家庭而言，無法理解葉磊奇怪家庭的愛恨交織。但至少他現在已經能笑著面對家人，想必他們的關系有了緩和，姜星也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姜星在酒店花園里溜達一圈，再回到宴會廳時，這里一部分人在沙發或是飄窗上三三倆倆聊天，一部分人去了外邊透氣，還有幾人在斗酒。孟建華和劉俊翔坐在角落，他的手就搭在劉俊翔肩膀上，兩人都低著頭。姜星不好意思坐回那張已經只有他們倆人的圓桌，找了個附近的椅子坐下玩起了手機。

孟建華的聲音帶著醉意，飄了過來：“俊翔啊，你看人家姜星，今年做出什么樣的成績，你呢？你也別怪老王，他把你送到羊城也是為了磨練磨練你，好刀是磨出來的，他可是在我面前夸了你很久，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嗯，我知道。”劉俊翔聲音又低又壓抑。

“不過你也別灰心，明年你那個項目不是要上了嗎，你肯定能做得更好！我相信你！”孟建華借著酒勁，語氣變得激昂。

“行，那就借您吉言，我先干一杯。”

她聽見孟建華繼續說：“你也別急，姜星說白了畢竟是個小姑娘，你一個大男人要有大男人的擔當，別和她一番見識。好好干，明年有機會我就把你調回來，讓你大展拳腳。”

劉俊翔到底還是他的外甥，而自己只是一個外人。姜星起身準備出門再去透透氣，順便找下方理，沒想到孟建華正好抬頭看見她，叫道：“星星，你回來啦。來，坐，陪孟叔聊聊天。”

孟老板來到姜星身邊坐下，劉俊翔也很識趣地起身換了個遠離他們的座位。

“星星，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哎，別放在心上，都是開玩笑的。我也就是安慰一下俊翔，他今年的日子你也知道的，理解理解。”

“沒事的孟叔。”

“真是個好孩子啊，我們王總有眼光，挑了個好苗子是不是！你也要加油，知道沒，誰說我們女孩子就比男孩子差，明年就是要繼續好好干，讓俊翔好好看好好學。到時候明年加薪你再提，孟叔全都滿足。”

姜星知道老板的話不能全當真，更何況是喝醉的老板，她還是禮貌點頭：“我會努力的。”

這一切都被沙發上休息的王禹看在眼里，雖然他聽不見幾人具體說了什么，但從神態動作能猜到七八分。

他把劉俊翔招呼過來，一起走向孟老板，佯裝生氣對姜星說：“星星，干嘛呢還坐這兒。去，到那邊和他們玩去。”

姜星也不喜歡被老板抓著“談心”，順勢跑路。

王禹和孟老板、劉俊翔說了幾句又回來了，給了姜星一個眼神讓她跟著自己。他來到離孟老板他們最遠的一桌，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語氣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同以往一樣的嫌棄：“孟叔說什么你聽聽就好，什么俊翔好，別聽！在我看來，你就是比他好。就第一眼，第一眼我就知道！”

經過一年的磨合，最初王禹對姜星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雖然現在依舊不愛夸她（公開場合除外），行動上的關懷卻多了許多。與老一輩愛言語上打壓人也有些不同，用二次元的詞匯來形容，王禹恐怕更接近“傲嬌”。他的嘴是壞了點，心還是好的。

“今年你做得不錯，給你發個私人大紅包。”他在手機上點了幾下，“只有幾個人有，不許和別人說啊。”

“還有誰有啊？”

他又用標志性嫌棄的眼神瞥了姜星一眼：“大人的事情少打聽。”

“謝謝老板！”她拿起手機就點了接受轉賬，年終獎又多了一薪。

“哪有你這種當著老板拆紅包的。”王禹斜眼看著很是嫌棄，但自家孩子還能說什么。“有件事我和你說下，小苗上午找我離職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要離職？之前沒和我提過啊。他現在活也不多，我看他每天過挺好的，怎么會想走。”

“我當時就說過了，水至清則無魚，你什么時候能明白這個道理。人啊，有時候在渾濁的環境里能活得更自在。”姜星時不時就在公司里宣揚所有賬號在后臺的操作記錄都能被監控，這讓苗小鴻還怎么敢賺外快，賺不到外快漲薪又慢的他怎么會不想離職呢？

“可是他如果不用后臺工具牟利，也不怕我查啊，況且我也沒有真的查過。”而且留這么一個缺口讓員工去貪是個好老板的做法嗎？姜星覺得這是損害公司利益的事。

就如同那夜姜星和夏澤開玩笑“不給中間商賺差價”，王禹也說這是除去中間商賺差價的最好方法：一筆賬從玩家錢包到渠道，再到代理商，再分成給晨星，再繳稅，再到發工資發獎金中間有太多流程，有太多爛賬壞賬。直接讓玩家的錢進策劃的口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別讓他老王直接逮到，也別超出過分的范圍，能拿多少各憑本事。當然這話是姜星自己提煉出的大致意思，以王禹和姜星各自的身份，他不至于把這事說得如此直白。

他環顧四周，見不遠處的同事們基本已經醉得七倒八歪，才冷冷低聲說：“你以為剩下的600萬很好回嗎？千度的那200多萬恐怕是要不回來了。”

千度可是當下最有名的互聯網廠商之一。“這怎么可能？他們那么大的公司，怎么還欠我們的帳？”。

王禹“切”了聲：“就是那么大的公司才復雜，一南一北爭得你死我活，北邊過得好南邊過得不好，可負責游戲的是南邊，這筆帳怕是壞了。”

是壞了？還是被吞了？是被千度吞了，還是被天鷹打著這個旗號吞了？在聽過夏澤那番分析之后，姜星開始對晨星以外的所有流程都保持懷疑。

王禹說出這事，也無非就是為了證明他故意留出空子給策劃鉆是明智之舉。他還說：“你覺得楊智就沒有搞過這種事？他們的手段比我們可多多了。哪有那么多黑白之分，世界上大部分顏色都是灰，我以為那天KTV里你看得很清楚。”王禹那天果然還是看到了姜星。

姜星問：“那他們……真的有在私吞天鷹買量的錢嗎？”

“沒事少和丘秋討論這些。”王禹幾乎是下意識秒回應道。

“你都知道？”連丘秋都敢拿出來和姜星八卦的事情，王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他這樣隨口敷衍的態度，使姜星不得不想起夏澤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