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瑙，1997年8月15日，清晨。

熹微的晨光艱難地刺破勒克瑙上空那層厚重的濕熱空氣，將原本暗藍色的天幕勉強染上一抹淡淡的橘粉。獨立日的慶祝活動似乎比陽光更早到來，各種嘈雜聲已經匯成了城市的背景音，將阿爾杰從睡夢中喚醒。

“阿爾杰！哎呀，我的好兄弟！快點快點！再磨蹭下去，邦議會大廈前的好位置都沒啦！”

他還沒完全清醒，宿舍門外就傳來了波比那標志性的聲音，緊接著是“砰砰砰”的拍門聲，力道之大，讓阿爾杰懷疑那扇薄木門隨時可能散架。

他本以為今天只是個普通的周末，直到昨天聽班上同學興奮地議論，才知道今天竟然是印度一年一度的最重大節日——獨立日。紀念印度1947年擺脫大英的殖民統治，今天對這個年輕的國家而言意義非凡。

“來了來了！”阿爾杰應了一聲，從床上爬起，穿上一件簡單的白色棉質庫爾塔長衫。波比昨天聽說阿爾杰之前從未感受過獨立日的節日氛圍。就拍胸脯保證，由他當向導，帶阿爾杰在勒克瑙市區好好玩玩。阿爾杰對獨立日也確實抱有幾分好奇，便欣然同意了。

打開門就看到波比圓滾滾的身影堵在門口，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珠。他手里像模像樣地揮舞著一面小小的、用塑料桿撐著的三色紙國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快走快走，今天可是大日子。升旗儀式！閱兵！還有摩托車表演！不去占個前排，怎么對得起這節日？！”

波比不由分說地拉著阿爾杰就往外擠。

一走出宿舍樓，節日的喧囂便撲面而來。街道比平時擁擠了不止一倍，主干道兩旁的建筑上都懸掛上了印度國旗。街邊的小販早已搶占有利地形，兜售各種獨立日周邊：更多的紙國旗、印著三色阿育王法輪的塑料徽章、用劣質紙板做的三色紙帽子，還有吹起來會發出尖銳刺耳聲響的塑料喇叭。

“你看你看！”波比興奮地指著一輛被裝飾得花里胡哨的人力三輪車，“車夫把整個車篷都用小旗子圍起來了！還有那個騎自行車的，不光車把上插了兩面，連后座都綁了一面大的！”

視線所及，幾乎都被橙白綠三色所占據。人們大多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節日盛裝。孩子們臉上用廉價顏料畫著簡易的國旗圖案，畫得歪歪扭扭。

“擠死了，擠死了！”波比一邊用他那龐大的身軀艱難地在人群中拱出一條路，一邊抱怨，“都怪你起那么晚！我跟你說，儀式結束后的免費甜點Ladoo，去晚了渣都沒得剩！”

阿爾杰失笑，食物果然是驅動這個胖子的第一生產力。他看著波比的背影，內心有些感慨。這種純粹的的節日熱情，在他前世所處的時代，似乎已經越來越稀薄了。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擠到了邦議會大廈前廣場的外圍。那座融合了莫臥兒王朝和歐式風格的宏偉議會大廈在晨光中顯得莊嚴肅穆，只是屋頂和陽臺上裝飾的巨大國旗讓它多了幾分節日氣氛。

廣場上早已是真正的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目測至少有幾萬人，而且還在不斷增加。穿著還算整齊制服的國民學兵團學員和警察組成勉強算是方陣的隊列，正在進行最后的隊列整理。高音喇叭里播放著進行曲，音質時好時壞。

“看那邊！那是首席部長的車隊要來了吧？”波比踮起腳尖，努力伸長脖子，指向遠處揚起的塵土。

阿爾杰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幾輛掛著旗幟、閃著微弱警燈的白色大使牌轎車正慢吞吞地駛來。

人群一陣騷動，紛紛議論起即將到來的大人物，時任北方邦首席部長的瑪雅瓦蒂。她是達利特種姓出身卻登上印度政壇權力巔峰，一生極具爭議和傳奇色彩，被稱為“賤民女王”。

伴隨著一陣更加響亮的音樂，獨立日的慶典儀式正式拉開帷幕。

首先是升旗儀式。穿著白色制服的儀仗隊員邁著略顯浮夸的正步，護送著疊好的橙、白、綠三色旗，走向廣場中央高聳的旗桿。

周圍原本鼎沸的喧鬧聲奇跡般地減弱了許多。成千上萬道目光，無論來自哪個階層，什么種姓，此刻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在了那面旗幟和旗桿頂端。

“注意看！要升起來了！”波比屏住了呼吸，圓臉上寫滿了與平日不同的莊重。

阿爾杰也凝神望去。隨著國歌《Jana Gana Mana》奏響，三色旗在萬眾矚目下緩緩升起。那一刻，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無論穿著光鮮還是破舊，都自發地跟著音樂輕聲哼唱或默立致敬。陽光灑在飄揚的旗幟上，橙、白、綠以及中間的藍色法輪顯得格外鮮艷。阿爾杰看到身邊不少人眼中閃爍著激動和自豪的光芒，包括一向嘻嘻哈哈的波比，此刻也收起了玩笑，表情變得異常肅穆。

即使是北方邦最貧窮的達利特，一想到下輩子能在印度成為高貴的婆羅門，也會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當旗幟在國歌聲的尾音中升至頂端，便是首席部長瑪雅瓦蒂的演講時間。她的皮膚確實很深，符合人們對達利特的普遍印象，但此刻站在高臺上，身著亮麗的紗麗，氣場十足。她用極富煽動性的印地語發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說，向民眾承諾著美好未來，引來人群中的陣陣歡呼。

演講結束后，才是閱兵環節。各個方陣開始依次通過主席臺。阿爾杰前世在屏幕上看過無數次華夏那如同復制粘貼般精準、氣勢磅礴的閱兵，再看眼前這充滿了喜劇效果的方陣……阿爾杰嘴角難以抑制地抽了抽，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然而，對于包括阿爾杰在內的許多觀眾來說，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后面——慶祝獨立50周年的摩托車特技表演！

果然，沒讓他失望。只見十幾輛皇家恩菲爾德摩托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鳴聲沖入廣場，上面的士兵開始了令人瞠目的表演。什么金字塔疊羅漢、人體風火輪、孔雀開屏、蓮花綻放……各種突破物理學常識和想象力極限的花樣層出不窮。

最夸張的是，阿爾杰親眼看到，貌似有七輛摩托車并排行駛，上面密密麻麻、搖搖晃晃地疊了足足五十六個人！那場面讓人嚴重懷疑牛頓的棺材板是不是在印度失去了效力。

“三哥果然開掛了！”阿爾杰在心里默默吐槽，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種表演形式雖然槽點滿滿，充滿了土味的喜感，但是現場效果極佳。

歷史的沉重與對這個年輕國家未來的期盼，喧囂的現實與魔幻的表演，似乎都短暫地交織在了這獨立日的慶典之中，濃縮于頭頂那面迎風飄揚的旗幟上。

當所有儀式和表演在一片驚嘆和掌聲中落下帷幕后，人群中爆發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印度母親勝利！”的口號此起彼伏，響徹云霄。有那么一瞬間，阿爾杰也被這股近乎狂熱的集體情緒所感染，仿佛自己不再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而是真正融入了這片土地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