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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率的法律規制邏輯

王立[1]

金融利率的法律規制問題歷來爭議不斷。高利貸引發諸多社會問題,飽受社會輿論譴責。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率本應由市場自發調節,為何還需要法律加以干預和限制?在中國人民銀行經過多年努力終于取得利率市場化改革成果的背景下,為何最高人民法院還是堅持對民間借貸利率進行上限管制?法律對利率上限進行規范,其立法目的是什么?保護何種利益?盡管我國《民法典》第680條已明確規定“禁止高利放貸,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但上述問題的答案并不明確。

一、我國利率規制的“雙軌”特征與邏輯悖論

(一)我國利率規制的監管與司法“雙軌”

我國利率市場及利率規制一直存在雙軌,即中國人民銀行對正規金融利率展開金融監管、最高人民法院對民間借貸利率進行司法規制。盡管兩者之間并非涇渭分明且多有互動,但兩個金融市場的利率“雙軌”特征非常明顯。

向商業銀行等正式金融機構申請的金融借款,近年來逐步進行了利率市場化改革,放開了對利率上限的管制,交由市場調節。原先的商業銀行利率基于中國人民銀行公布的基準利率上下浮動一定區間確定,實施較為嚴格的計劃管制。現行《商業銀行法》第38條[2]仍規定:“商業銀行應當按照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貸款利率的上下限,確定貸款利率。”2004年中國人民銀行發布《關于調整金融機構存、貸款利率的通知》,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對部分金融機構的貸款利率不再設定上限。2013年7月19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布《關于進一步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的通知》,全面取消對貸款利率上限的管制,交由金融機構自己進行市場化定價。2015年放開銀行存款利率管制,不再公布貸款基準利率。2019年8月16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布《改革完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形成機制的公告》,決定改革完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形成機制,逐步放開金融機構的利率決策權,取消公布所有類型的基準利率。

而向公民或非正式金融機構或企業借款的民間借貸,一直處于最高人民法院的利率上限規制之下。最高人民法院于1991年發布《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規定“民間借貸的利率可以適當高于銀行的利率,各地人民法院可根據本地區的實際情況具體掌握,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類貸款利率的四倍(包含利率本數)”,俗稱“四倍利率規則”。四倍利率規則是規制我國民間借貸利率的基本準則,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被不斷重申。2015年8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規定》),就民間借貸的利率確立了更加靈活的“兩線三區”規則:“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未超過年利率24%,出借人請求借款人按照約定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借款人請求出借人返還已支付的超過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2020年8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修改〈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的決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新規》),其中對2015年施行的民間借貸規定中關于利率的規定作出如下調整:以中國人民銀行授權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每月20日發布的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的四倍為標準確定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盡管后續的司法規則修訂體現了更多的靈活性,但其基本邏輯仍然沒有脫離利率上限管制的路徑。并且由于現有LPR處于歷史低值,民間借貸的利率上限被壓得越來越低。

利率司法規制從1991年的“四倍利率”到2015年的“兩線三區”,再到2020年的“四倍LPR”,都呈現出與央行金融監管截然不同的法律規制路徑。法院在民間借貸領域,事實上發揮著金融規制的作用[3]。金融借款利率由作為行政機關的金融監管機構進行事前/事中管控,民間借貸利率主要由作為司法機關的法院進行事后規范。前者的金融市場化立場更加開放,而后者的金融管制立場則更為保守。至少從表面來看,央行對金融借款的利率規制越來越寬松,最高人民法院對民間借貸利率上限則一直緊咬不放。

這是一個司空見慣但又令人費解的現象:同為金錢借貸,為何金融借款與民間借貸的利率規制會呈現如此不同甚至南轅北轍的法律規制路徑?金融借款與民間借貸這種“雙軌”規制,意味著二者的邏輯也必須有所差異甚至可能相反。[4]從構建良好營商環境、與世界接軌、“放管服”等角度看,央行對利率規制進行市場化改革的邏輯是非常清晰的。但為何利率市場化到了民間借貸這里就行不通了?民間借貸為何不遵循類似的市場化規制邏輯,而是采取了“一刀切”式的強制做法?法院的主要職責難道不是盡可能查明市場主體之間的真實意思表示,并維護合同自由嗎?而從歷史來看,古今中外對借貸皆有利率限制,只是在不同時期、不同文化、不同地域下有高低之別而已。對利率的強制限制是客觀存在的,這種長期存在的規制必有其內在邏輯。這種邏輯顯然不是用樸素的道德訴求可以簡單闡釋的,需要進一步論證。

(二)我國利率規制的“雙軌”糾纏與悖論

金融借款、民間借貸的利率分別由人民銀行、法院“雙軌”規制,兩條路徑從整體上來講并行不悖,但也不乏互動。例如,最高人民法院于2017年8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金融意見》)第2點意見提到:“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以貸款人同時主張的利息、復利、罰息、違約金和其他費用過高,顯著背離實際損失為由,請求對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予以調減的,應予支持,以有效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據此,法院可以對金融借款年利率上限超過24%的部分進行適度的司法調控。這意味著以最高人民法院為代表的司法機關正式以成文規則的方式介入金融借款的利率規則,且司法機關的立場與中國人民銀行關于金融貸款利率市場化的立場并不一致。與此思路類似,《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家創新創業營造良好法治環境的通知》(法〔2018〕1號)規定:“對商業銀行、典當公司、小額貸款公司等金融機構以不合理收費變相收取高息的,參照民間借貸利率標準處理,降低企業融資成本。”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11月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第51點提出:“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中,借款人認為金融機構以服務費、咨詢費、顧問費、管理費等為名變相收取利息,金融機構或者由其指定的人收取的相關費用不合理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提供服務的實際情況確定借款人應否支付或者酌減相關費用。”

最高人民法院希望將民間借貸利率上限擴展一體適用于金融借款的努力,在近年來引導了基層法院的裁判傾向,但也引起了頗多爭議。一則典型案例便是2020年8月27日溫州甌海區人民法院的金融借款合同糾紛[5]。該案中,法院駁回了某銀行按年化利率24%計息的主張,改以《民間借貸新規》的四倍LPR(15.4%)計算利息。該案引起網絡熱議。后2020年11月溫州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改判支持該銀行的利息主張。該案的核心爭議焦點是,金融借款計息是否受到《民間借貸新規》四倍LPR上限的規制?肯定意見認為,按照前述最高人民法院的《金融意見》《九民紀要》等文件精神,金融借款的利息受到《民間借貸規定》的限制,因此自然也應遵守修訂后的《民間借貸新規》利率上限。否定意見認為,四倍LPR規則只適用于民間借貸,不能適用于金融借款。依據是《民間借貸新規》第1條:“本規定所稱的民間借貸,是指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之間進行資金融通的行為。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因發放貸款等相關金融業務引發的糾紛,不適用本規定。”《民間借貸新規》位階高于《金融意見》《九民紀要》等,自應優先適用。

隨后,2020年12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適用范圍問題的批復》(法釋〔2020〕27號)中對適用范圍問題作了明確:“經征求金融監管部門意見,由地方金融監管部門監管的小額貸款公司、融資擔保公司、區域性股權市場、典當行、融資租賃公司、商業保理公司、地方資產管理公司七類地方金融組織,屬于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金融機構,其因從事相關金融業務引發的糾紛,不適用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該條批復實際上明確了金融借款糾紛不適用四倍LPR規則,終結了司法技術層面的爭議。

然而,這個批復并未打消普通民眾的憂慮。就樸素情感而言,既然最高人民法院通過《民間借貸新規》限制了民間借貸高利,自也沒有允許作為“國家隊”的正規金融、商業銀行發放高利貸的理由。實踐中,商業銀行等持牌金融機構的利率一般遠低于民間借貸利率,但確有少量借貸產品的利息或罰息會高于民間借貸[6]。比如,有些信用卡業務的透支逾期利息與取現利息就是高于四倍LPR的。中國人民銀行于2016年4月14日發布的《關于信用卡業務有關事項的通知》規定,自2017年1月1日起,對信用卡透支利率實行上限和下限管理,透支利率上限為日利率萬分之五,透支利率下限為日利率萬分之五的0.7倍,信用卡透支的計結息方式由發卡機構自主確定。這一利率水平相當于年化利率12.78%至18.25%。

中國人民銀行利率市場化改革方向一直很堅定。2020年12月31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布《關于推進信用卡透支利率市場化改革的通知》(銀發〔2020〕327號)決定,信用卡透支利率由發卡機構與持卡人自主協商確定,取消信用卡透支利率上限和下限管理。

二、利率規制的正當性與“普”“惠”兩難

(一)利率上限規制的正當性論爭

對高利貸的道德批判與合同自由理念就如兩個鐵律夾擊著利率規制的兩端。是否需要管制借貸利率上限,存在肯定說與否定說。肯定說主張,有必要設定金融借貸利率上限。國外有研究表明,交由市場自行決定信用卡的貸款利率,會給信用卡發行者帶來過高的利潤收入,利率上限管制能夠限制剝削或其他阻礙社會生產的行為。盡管管制利率上限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信貸市場的規模,但能較好地協調信用卡發行者和持卡人之間的利益分配,并使市場發展與宏觀社會文化相符合。[7]國內有學者認為,設定中小企業貸款和非標資產利率上限并非利率市場化的倒退,相反,由于中國許多金融機構不具備定價能力,取消針對金融機構的貸款利率上限反而會出現亂定價、壟斷定價的情況,導致社會融資成本和系統性金融風險上升。[8]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課題組認為,中國人民銀行與最高人民法院的規則并行,實際上造成了人民幣利率雙軌制現象,實踐中易出現利率過高的情況,不僅突破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四倍”的限制性規定,而且有違公平和誠實信用原則,需要通過司法進行調整。[9]

否定說主張取消對正規金融設定利率上限的政策。邊沁早在1816年的《為高利貸辯護》(Defense of Usury)一書中就批評了管制高利貸的理由:“既然雙方都出于自愿,為什么法律要管制借貸雙方自愿設定的利率?”為什么“非金錢借貸的交易中法律不管制利潤的水平比如低價買入房屋再高價賣出——而管制借貸的利息?為什么法律不禁止收取過低比如低于5%的利息?”[10]有亞太地區的實證研究表明,對金融機構設定利率上限會使放貸機構遠離貧困的借貸客戶,因此政府應該通過促進競爭、降低金融機構運營成本等手段使利率自然下降。[11]有學者通過對不同地區的對照研究,指出對信貸市場進行利率管制會阻礙信貸供給的充分競爭并減少信貸市場的供給,總體上不利于產業發展。[12]高利貸起到了相當程度的“救急”作用[13],大量的工薪階層能夠在遭遇周轉危機時渡過難關,至少得以維持必要的生計[14]。利率上限規則的實施會使借款人總體成本提高、貸款人總體收入下降,不符合社會整體的經濟效益。[15]國內也有學者針對利率規制的“雙軌”做出研究,認為銀行作為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商業機構,并無義務提供低利率的貸款,也很難對借款人實行乘人之危的機會主義行為。同時,區別于具有強烈非正式性的民間借貸,銀行受到高度監管,不存在強貸等問題,不必依靠利率上限管制來防止其成為具有強迫性的暴利行業。[16]此外,利率管制不僅無法實際減少高利率借貸行為的存在,還將相當一部分的民間借貸推向了不受監管的灰色地帶,借貸者的利益并不能得到法律的有效保護,不得不通過私力救濟,甚至非法途徑救濟自己的權利,給社會帶來不穩定性。[17]這種新的黑市高利貸的危害比透明高利放貸顯然更高。固定的利率上限標準雖然便利了司法機關的審判工作,卻降低了民間借貸資源的配置效率,干擾了中小企業民間融資權利的實現。[18]

現有研究大多從經濟理論或經濟模型的角度對不同利率管制方式下的信貸市場進行效果分析[19],但問題是,由于研究方法、研究對象或研究者研究偏好等不同,導致各項研究的結論大相徑庭,反而加劇了論爭。特別是,《民間借貸新規》將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大幅度降低,受到廣泛關注。該規定本意是通過立法形式下調法定最高利率的標準,市場利率水平也會相應下降,倒逼壓縮民間放貸者的“利潤空間”。有觀點認為,在我國經濟由高速增長向高質量增長轉變的大形勢下,降低民間借貸利率保護上限對于紓解企業融資難、融資貴以及從源頭上防止“套路貸”“虛假貸”具有積極意義,也是最有效的解決方案。[20]《民間借貸新規》的修改降低了民間借貸資金成本和中小企業融資成本,從長遠來看,對于在規范基礎上解決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等痼疾具有重要意義,也有利于推動利率市場化改革。[21]但有學者對此觀點持否定態度,認為降低民間借貸利率保護上限很可能南轅北轍,在效果上適得其反,將會導致“大量迫切需要資金的民營企業、中小企業以及其他市場主體,可能將面臨更加嚴峻的融資環境,以及事實上更高的借款成本”。[22]“降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不能減少借入方的需求,不能提高借入方的信用,自然也不會拉低利率的市場水平。”[23]利率的高低本質上是借貸供需關系市場化作用的結果[24],體現了出借人對借款人違約風險的評估和估價,高利率正是對高風險的一種合理補償機制[25]。僵硬地給利率設置上限并不能降低市場利率水平。綜合來看,目前的肯定說和否定說就效果分析而言,都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實證研究數據和因果關系分析,利率的高低本身帶來什么樣的經濟和社會效果,目前并無定論。換言之,借貸利率的高低本身,并不構成對之進行法律規制的理由,兩者之間還欠缺一個關鍵的論證環節。

(二)金融服務實體理念下利率規制的“普”“惠”兩難

中國人民銀行逐步取消金融貸款利率上限所遵循的理念很明確,即“進一步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最高人民法院設定借款利率上限所遵循的理念也非常清晰,即“有效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利率雙軌制的沖突根源于“利率市場化”與“金融服務實體經濟”兩種規制理念。然而,這兩種理念實際上都是最高人民法院推崇的商事審判司法理念,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同樣擁有正當性。只是當這兩種理念沖突時,不同時期的金融市場情勢,會導致不同時期的司法政策傾斜。近年來,最高人民法院響應中央政策,將“金融服務實體經濟”放置在比“利率市場化”更重要的位置。《金融意見》提出“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引導把更多金融資源配置到經濟社會發展的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等金融司法主觀能動的表述,《九民紀要》延續和確認了這一理念。基層司法實踐也越來越傾向于只要遇見金融借款利率總量超過24%的情況,就將其當作實體經濟發展的絆腳石。[26]部分地區法院甚至會聯合當地政府根據當地特殊的經濟社會背景出臺相關政策或規范性文件。例如,溫州市為應對當年所面臨的金融風險高壓,率先規定了金融機構的貸款利率上限,于2011年9月28日發布《關于穩定規范金融秩序促進經濟轉型發展的意見》[27],要求對中小企業不抽貸、不壓貸,對中小企業發放貸款實行利率優惠政策,貸款利率上浮最高不得超過30%。上文所提到的某銀行溫州分行金融借貸糾紛案的一審就是依照這個司法政策導向作出的裁判。

對金融借貸設定利率上限,就可以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嗎?這種簡單粗暴的推論值得商榷。中小微企業融資問題的本質是“融資難”,而不是“融資貴”。[28]經濟學研究指出,單純實行以壓低正規金融利率為手段的價格改革反而會全面推高非正規金融利率。只有輔助以信貸配給為工具的數量改革,改變部分企業的融資優先權,才能在整體上降低社會融資成本。[29]任何平等自愿、非脅迫、非欺詐達成的借款安排無論利率高低,都是正常金融秩序的一部分。[30]規則的制定者只能尊重這些規律,并且在這些規律的基礎上制定規則,才有可能實現其期望取得的效果。[31]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雖然有可能倒逼資金借出方降低借款利率,但另一種可能造成的后果是,當事人約定較高利率的民間借貸的風險水平增加,資金市場上的資金供應量減少。對于中小企業而言,“融資難”比“融資貴”面臨的挑戰更大。如果因為法律政策壓制借款利率上限而導致借貸供應不足,那么中小企業要么因為信貸困難面臨破產的風險,要么在國家法律秩序不提供保護的情況下,與出借人通過變相加價等其他形式來達成實質上的高利貸款,其結果與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的立法初衷顯然背道而馳。[32]

因此,法律對利率設定上限,并不一定能實現最高人民法院所預設的“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的政策目標,反而可能起到反效果。就普惠金融理念而言,放松利率管制,是解決“融資難”問題,是犧牲“惠”實現“普”;下調利率上限,則是解決“融資貴”問題,但會犧牲“普”尋求“惠”。普惠金融的兩個沖突目標之間會有一個均衡點,但這個均衡點的合理值在哪里?市場這只無形之手與政府這只有形之手都有各自的缺陷,是因時因地的司法政策選擇。概言之,在“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理念下既可能推出放松利率管制的結論,也可能推出加強利率管制的結論。“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理念,并不能成為對利率進行法律規制的充分理由。

三、利率的私法規制邏輯:顯失公平之救濟

(一)比較法視野下的利率私法規制:顯失公平的彈性適用

既然在實證的規制效果層面無法對利率規制正當性形成主流解釋,那我們可以試著轉換一下視角,聚焦境外民商立法及規范理由進行規范分析。整體而言,各國對利率進行法律規制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與我國司法規制類似的利率上限管制,另一種是與德國法類似的彈性規制。

以大陸法系民商法體系最為典型的德國法為例。德國法對利率規制有兩個特點。一是沒有具體、剛性的利息管制規則,只有一般條款。《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1款規定:“違背善良風俗的法律行為無效。”該條第2款中規定,尤為無效的法律行為是,被利用處于困窘情境、缺乏經驗、欠缺判斷力或顯著意志薄弱而向另一方當事人或第三人承諾或履行與對待履行不相當的財產利益。該條第2款所規范的行為被稱為“暴利行為”(wucherische Rechtsgesch?fte)。在構成上,德國區分客觀要件與主觀要件。客觀要件是指給付與對待給付顯然不相稱。主觀要件是指暴利者惡意利用對方的困境、無經驗、缺乏判斷能力或明顯的意志薄弱。[33]德國法這種主客觀相結合的規則與通常認為的純客觀化的非常損失規則相比,雖然在可預見性與確定性層面有所不足,但更靈活,更適合個案考量。值得注意的是,德國法上將具有顯失公平制度內涵的禁止暴利規則(利息管制)與公序良俗原則合并在一起,規定在同一條文下,在構成要件與法律后果上均有相似之處。[34]二是德國法區分消費信貸和商業信貸而進行不同程度的利息管制。對于消費者信貸,利息管制相當嚴格。對于商業信貸,法院在認定“暴利”上通常態度較為寬松。

類似地,美國法除了州層面的利率上限管制外,在判例法上也用顯失公平規則(unconscionability)來處理利率規制問題。如在沃特世(Waters Min Ltd.)案[35]中,原告(出賣人)將其賬面總價值69.4萬美元的年金債權在被告處辦理貼現,被告為此支付了5萬美元的現金。該年金是原告18歲時用因幼年受他人侵權而獲得的損害賠償金所購買。原告21歲時與一位刑滿釋放人員相識,后者引誘原告吸毒,并花去原告大部分現金。案中的年金出賣合同就是在被告的勸誘下簽訂的。基于這些事實,法院也認為合同在內容上構成了“顯失公平”。[36]利用此類衡平規則處理高利貸問題的還有英國和愛爾蘭。英國在1854年廢除了高利貸法,1974年《消費者信貸法》則取消了對消費者借貸利率48%上限的管制,轉而采取加強放貸人準入、法官自由判斷和消費貸款合同改革的方法對消費者進行保護。愛爾蘭原本規定年息39%以上即為非法,但該國于1995年取消了上述限制,轉而采取由法官事后主觀判斷的進路。[37]奧地利民法也采取了主客觀要件相結合的“暴利”認定規則,并區分民事主體與商事主體。

(二)我國顯失公平制度對利率規制的適用余地

德國法采用的彈性利息管制規則,其背后的價值考量完全可以解釋為我國法上的顯失公平制度。其基本邏輯對闡釋利率的法律規制邏輯有重要啟發。我國《民法通則》和《合同法》分別規定了顯失公平與乘人之危制度,這種單一要件的顯失公平規則[38]缺乏可操作性,并且出于過度干涉合同自由的擔心,在實踐中以顯失公平為由成功主張合同撤銷的案例并不多見。2017年10月1日生效的《民法總則》第151條將“乘人之危”與“顯失公平”合二為一,賦予顯失公平以新的內涵。[39]這個融合了主客觀要件的新規則兼顧了合同自由與合同正義雙重價值[40],在民間借貸的利息規制領域發揮了重要作用。該條后被納入《民法典》總則編。我國《民法典》第151條顯失公平制度的規定與《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2款接近:“一方利用對方處于危困狀態、缺乏判斷能力等情形,致使民事法律行為成立時顯失公平的,受損害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所謂危困狀態,民間借貸領域最為常見的情形為由于疾病或負傷而不得不對外舉債。另有典型如我國澳門地區賭場門前的“大耳窿”放貸——出借人明知借款人沒有正常收入用于還款,仍向其放款,導致其在賭博負債后只能通過損害親友甚至采取鋌而走險的手段獲取錢財。所謂缺乏判斷能力,一般指在特定情形下,不能對法律行為的內容和后果進行恰當的評估。[41]這在消費借貸領域較為常見,如校園貸中的大中學生群體往往喜愛超前消費,面對充斥著各種陷阱、設計復雜的借款合同,無法對自身償付能力和借貸風險作出正確認識,草率作出貸款決定。另外,該條款還用了“等”字作為兜底,給司法實踐留下了解釋余地。相較而言,《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2款就有“顯著意志薄弱”的表述,值得司法解釋借鑒。在民間借貸領域,此種情形具有特殊意義。其不同于判斷能力的缺乏,它是指當事人對于交易的效果雖然可以洞察,但由于較弱的心理抵抗力而不能合理地行動。例如,在借貸領域常見的為滿足某種成癮性需求,如吸毒、游戲、賭博等而舉債的行為。在該種情形下,應可適用顯失公平制度來規制利率。

我國顯失公平作為一般條款,在實踐中鮮有應用,與德國和美國將其作為一切法律行為的兜底性檢驗方式有顯著差異。對利率進行“一刀切”規制,實際上是對法官自由裁量的不信任。機械的“一刀切”規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同案同判”,反而會導致實質意義上的“同案不同判”。“以司法之柔性克服法律制度剛性之弊端”是國際上治理民間借貸的普遍做法,司法機關對利率區間的自由裁量可以增加制度彈性,保障公平正義。[42]將顯失公平規則引入利息規制,至少具有如下優點:首先,顯失公平規則富有彈性,通過主客觀要件的綜合考察審視民間借貸利息約定的合理性,借貸主體、期限、用途等因素在這一審查過程中都可以納入顯失公平主客觀要件的判斷之中,法官可以根據不同情況作出差異化安排。其次,顯失公平規則對于高利貸更具威懾力。根據《民法典》第151條的規定,對于顯失公平的民事法律行為,受損害方可以主張撤銷,而民事法律行為被撤銷后沒有法律拘束力。借款合同被撤銷后,貸款人自然不得再以借款合同主張借款利息,而只能要求借款人返還本金,這一效果相對于“部分無效”無疑對貸款人更為不利,使得貸款人在訂約時就要仔細掂量行為后果,以此便可起到促使貸款人合理設置利率之目的。最后,適用顯失公平規則不存在法律規避問題,法官在判斷合同是否顯失公平時不僅要著眼于合同的對價條款等主要條款,還要著眼于合同雙方的整體利益安排,那種使利息約定“改頭換面”而期望瞞天過海的手段在顯失公平規則面前難以奏效。[43]

民法的立法理念經歷了從形式平等到實質平等的轉變,我國《民法典》也體現了實質正義和實質平等的要求,尤其體現在對弱勢群體的傾斜性保護規則上。[44]通過法律的強制干預實現合同的實質正義就是其中一種手段。只是,具體用什么樣的強制干預方式來實現實質正義,需要仔細斟酌。《民法典》第680條第1款規定:“禁止高利放貸,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該條款雖為強制性規定,但并未明確什么是這里的“國家有關規定”。顯然四倍LPR的利率上限管制是“國家有關規定”之一。我們需要考量,用這樣“一刀切”的利率上限管制強制性對合同意思自治這個民法基本規則是否會造成過度破壞。意思自治意味著,私人是私人領域的主宰者,是私人事務的最高決定人,有權選擇私人生活方式,有權決定是否從事某一私人活動,只要不損害他人的利益、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任何人不得干預。[45]據此原則,不論是金融借貸還是民間借貸,除非損害他人利益、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任何人不得加以利率限制。換言之,利率的法律規制不能損及合同意思自治,利率上限管制的唯一理由是損及了他人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一刀切”的利率上限管制并不具備這樣的理由。而顯失公平制度恰恰可以在維護意思自治的基礎上,給利率的法律規制提供理論基礎。顯失公平制度并非對意思自治的逆反,恰恰相反,為了探求當事人真正的意思表示,顯失公平或乘人之危情形下,將存在的不真實意思表示予以剔除,正是意思自治的本意。只有撤銷非真實意思表示,真實意思表示才會顯現。早在1984年9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69條第2款就明確:“有息借貸,其利率可以適當高于國家銀行貸款利率。但對于乘人之危、牟取暴利的借貸關系,不予保護。”這個規定的后半句就體現了利用顯失公平制度來規制利率的思路。只是在后續司法實踐中,這個寶貴的邏輯基礎被逐漸忽視。

(三)適用顯失公平制度調整利率應區分消費信貸與商業信貸

比較境外利率規制的立法例,會發現大多對消費信貸與商業信貸的利率加以區分,并做不同強度的法律規制。在民事領域,法律預設一般自然人更易產生信息偏差,處于弱勢地位;但在商行為上,法律則傾向于預設商事交易主體具備更好的風險管控能力。因此,為保護和促進交易順利進行和維護意思自治原則,只要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司法干預應保持一定的節制。[46]這與顯失公平制度的適用思路是一致的。

運用顯失公平制度進行利率管制,應主要適用于消費信貸。第一,在行為心理學視角下,消費者有諸多容易被經營者利用的弱點。那些缺乏專業背景知識的消費者,往往會誤判風險,被經營者利用。經營者通常會通過“包裝”信息影響人們的選擇。比如,在放貸時僅告知月利率(15%)或日利率(0.5%),其安撫效果遠優于嚇人的年利率(180%)。[47]此時利率規制可以給消費者一個參考標準,凸顯真實意思表示。第二,利率管制可以改變借款人預期,控制個人乃至社會風險。限制利息額客觀上禁止了人們過度冒險,至少是禁止人們通過借貸進行過度的冒險。[48]加強利率管制,會把一大批個人消費借款人踢出借貸市場,同時意味著限制出借人的放款選擇空間——不得向風險過高的借款人或項目放款。此時,對應借款人只能靠自身積累進行小風險投資,從而引導人們誠實勞動并避免放貸人利用放貸牟取暴利。

運用顯失公平制度進行利率管制,一般不應適用于商業信貸。第一,商事交易中,盡管某些干涉能夠促進個案的公正,但時刻存在的受干涉的威脅同時也會嚴重影響交易的安全,使全體商事交易的參與者都被迫付出法律確定性受損害的成本,尤其商事交易中的價格確定往往是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環境中進行的,獲利與虧損,常系于一念之差,若法律強加干涉,必將極大地延緩交易的進行;第二,債務人作為商事主體,逐利目的明確,更具專業性,擅長成本收益的計算,通常會“量力”“量險”而行,無法律給以額外關注的必要;第三,商事主體通常是以公司形式存在的經營者,其(自然人)股東已擁有有限責任等制度的保護(也正因如此,債權人在放貸時亦會非常小心),在此背景下,再管制交易利息以保護相關自然人的必要性不大;第四,在企業經營中,限制人們從事冒險的經營與社會鼓勵企業家精神的取向有所沖突;第五,鑒于法律并不限制紅利的收取,即使進行管制人們也可以通過其他辦法加以規避,強行管制的效果并不理想。[49]

需注意,在利率監管上“區分消費信貸和商業信貸”與“區分正規金融和非正規金融”是兩回事兒。[50]前者的區分標準是借款人是否為商人,而后者的區分標準是放貸人是否為持牌金融機構。這兩者貌似相近且有范圍交叉,但背后的邏輯截然不同。商事主體逐利目的明確,更具專業性,擅長成本收益的計算,無法律給以額外關注的必要。而民事主體處于信息鏈的弱勢端,需要法律在利率等角度予以特別保護。因此,區分消費信貸和商業信貸有合理性。但在我國,對于民間借貸由于缺乏嚴格的金融監管,所以更容易出現顯失公平、乘人之危的情形。而在正規金融領域,由于存在各種嚴格的監管制度,反而不太會出現顯失公平的情形,那么顯失公平制度就失去了在金融借款領域的用武之地。由此看來,在運用顯失公平制度處理利率問題時,區分正規金融與非正規金融也就成了一個不錯的替代選項。

四、利率的公法規制邏輯:系統風險之防范

(一)利率的公法規制理由:防范系統風險

顯失公平之救濟作為一種私法制度,并不能直接用于證成利率的公法規制[51]。盡管在司法規制中顯失公平制度給利率的法律規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論基礎,但在金融監管領域,仍需找到其他合法基礎。如前所述,利率的法律規制不應損及合同意思自治,對利率上限進行監管限制的唯一理由只能是損及了他人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但金融機構處于嚴格監管下,金融借款一般不會存在顯失公平、乘人之危的情形,那么對利率進行法律管制似乎就顯得不那么必要了。所以利率市場化改革、放松管制就順理成章地登上了歷史舞臺。

然而,實踐中金融借款利率并非沒有(也不應沒有)法律規制,只是并未采用“一刀切”上限規制模式而已。利率市場化改革并非一味放開管制,其內涵有兩面:一是放開存貸利率上下限的管制;二是暢通利率傳導機制、加強金融調控。我們不能只看到其中一面。恰恰是第二個方面,保障了金融借款利率不會波動過大,同時還能為實體經濟提供金融支持。以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為例。盡管理論上商業銀行的存貸款利率已經實現市場化,但實際上存貸利率仍有一些限制。中國人民銀行在2013年就部署建立了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對金融機構自主確定的貨幣市場、信貸市場等金融市場利率進行自律管理。本質上它是銀行業利率規制的一個自律組織,銀行在利率定價方面有形或無形都會受它不小的影響。從2015年開始,省級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陸續在各地落地。這個自律機制使各銀行之間形成利率同盟,存款利率上浮40%~50%就難以再突破(事實上的限制)。一般大行存款上浮上限最低,股份行、城商行上浮上限次之,其他機構上浮上限最高。

在利率市場化前提下,通過各種金融監管調控制度的組合拳能限制持牌金融機構發放高利貸。但又會遇到老問題:金融監管調控以何種理由去限制合同意思自治?答案是,社會公共利益優先于合同意思自治。嚴格管制利率,會把一大批個人或中小企業借款人踢出借貸市場,放貸人不會向風險過高的借款人或項目放款,這有利于社會經濟健康發展。首先,在我國“內循環”提振消費的大背景下,消費固然重要,但高息貸款驅動的消費并不值得提倡。限制中低收入群體的負債行為,是保護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確保金融體系健康發展的一部分。提振消費不應通過借貸來實現,而應當通過提升居民收入、加強社會保障等其他綜合治理手段實現。其次,中小企業永遠認為自己缺錢,但并非所有的中小企業都應獲得便宜的貸款,健康經濟體必然有優勝劣汰。僅靠融資才能存活的企業,不應成為市場經濟的基本面。因此,即便是商業信貸,借貸雙方為平等民事主體且意思表示真實、沒有顯失公平情形,基于社會公共利益、金融風險防范(禁止過分冒險地借款)之目的,法律設定利率上限也是理所應當。

需要著重強調的是,金融風險防范僅靠金融監管機構并不能達到滿意效果,司法機關的配合聯動十分重要。中國人民銀行和最高人民法院是在正規金融利率上限規則生成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兩個中央國家機關,它們必然會因此存在相互協商以至相互博弈的過程。具體而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利率問題的司法規制只有依靠中國人民銀行的承認才能實現“正當化”,而中國人民銀行對利率問題的監管方式也需要通過司法機關的審判來彰顯實踐價值。[52]比如,近年來所謂社會公共利益常用司法術語“公序良俗”來表達。我國《民法典》第153條第2款規定:“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九民紀要》第30條規定:“……下列強制性規定,應當認定為‘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強制性規定涉及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等公序良俗的;……”第31條規定:“違反規章一般情況下不影響合同效力,但該規章的內容涉及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等公序良俗的,應當認定合同無效……”這就將利率的司法規制與金融監管作出了有效銜接。再如,從我國金融監管發展歷史看,中國人民銀行之前也是通過公布基準利率對商業銀行進行上下限利率管制。只是后來隨著市場改革的深入和監管手段的進化,才逐步取消了利率限制,改為現在的市場化利率。這個成果來之不易。但作為“場外”的非正規金融借貸,數據收集之困難、復雜,非銀行金融機構能比。中國人民銀行未對民間借貸全面規制,最高人民法院遂出臺司法解釋,采用最直接的利率上限管制手段。民間借貸與銀行金融借貸的監管方式不一致,非“不應”,實為“不能”。正因為民間借貸是國家金融體制外的“散軍”,在設立、經營過程中缺乏行政監管,所以司法才不得不進行一定程度的“托底”。

(二)建立差異化利率監管調控機制

我國對借貸利率的規制未區分消費借貸和商業借貸、小額借貸與大額借貸、短期借貸與長期借貸、職業放貸與非職業放貸、有擔保借貸與無擔保借貸等,而是采取了“一刀切”的統一利率上限規制,且法官并未運用顯失公平、公序良俗等制度進行個案調整。“一刀切”的利率規制難免存在弊端,因此金融監管調控應當精細化,即對不同的借款人規定不同上限。[53]可與借貸類型相結合,建立激勵性的差別化利率規制機制,形成有效的激勵性規制工具。[54]

首先,應區分消費信貸與商業信貸。不同的借款主體以及不同的借款用途,對利率規制也提出不同的要求。消費者借貸一般以滿足生活需要為目的,弱勢的消費者議價能力相對較低,過高的利率可能導致其陷入財務困難,不利于社會的和諧穩定。商業性借貸主要以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為目的,具有較高的風險和投資回報率,商人的議價能力也較強。因此,各國的普遍做法是對消費借貸利率嚴加管制,而對商業借貸的利率上限則放置較寬。

其次,應當體現地方性和行業性的特點。[55]不同地區經濟發展水平、民營經濟活躍程度、資金供給等情況存在差異,我國民間借貸市場具有明顯的區域分割性,各地區民間借貸利率水平存在較為顯著的差異。[56]在經濟不發達、收入水平低、正規金融比較薄弱的地區容易形成民間借貸市場的供給壟斷,民間借貸利率往往畸高,公法規制較為必要;在經濟發達資金供給較為充足的地區,民間借貸市場往往比較健康,借貸利率能夠反映借貸雙方的真實意愿,此時公法規制就應相對審慎。

最后,應區分短貸與長貸。[57]借貸利率的高低與借貸期限密切相關,短期民間借貸主要用于解決資金急需的困難,借款人可以接受較高的資金籌集成本,理應適用較高的利率,中長期借貸應限制在相對合理的利率幅度內。[58]中小企業參與的民間借貸偏向約定高利率也與其借款周期長短有關。有調查顯示,在銀行借貸中貸款利率與借期呈正相關,而在民間借貸中借款利率與借期呈負相關。主要原因是,中小企業短期民間借貸對于借款方來講,主要用于解決資金急需的困難;而對于出借方來講,短期借貸會產生額外的資金閑置期和拆借成本,長期借貸相對于短期借貸而言可以減少出借人因為政策變化導致業務波動的風險。中小企業選擇從民間借貸市場籌措資金,往往是因為生產經營面臨暫時性的資金短缺問題,缺少足夠的流動資金。這種情況下的借款期限通常較短,并且企業存在預估的收益(如較短時間內可以順利收回應收賬款),只要經營順利,負擔實際利息并非難事。因此,中小企業向其他企業或者自然人借貸時,承諾支付較高的利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59]

利率的法律規制是個大問題,本文無意系統討論利率規制的所有細節問題,僅對利率規制的基本邏輯進行梳理。通過對公私協調的利率規制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利率法律規制的一般前提應是尊重合同意思自治。應盡量尊重借貸雙方原本約定的利率、復利、罰息等計算方式,只有在利率約定顯失公平或違反公序良俗時才根據相關民法規則進行調整。

第二,利率私法規制的基本邏輯,是利用顯失公平規則來矯正失衡的合同意思自治。為彌補“一刀切”利率規制的不足,可嘗試在司法中運用顯失公平制度,增加制度彈性。

第三,利率公法規制的基本邏輯,是以防范系統風險為由展開金融監管調控。應建立柔性監管、分類監管機制。


[1] 王立,杭州師范大學教師。本文系江西省社科規劃項目《共享金融視角下非存款類小額信貸機構的法律規制》(編號:19FX04)的部分成果。

[2] 《商業銀行法(修改建議稿)》第55條規定“(利率機制)商業銀行按照中國人民銀行有關規定,可以與客戶自主協商確定存貸款利率”改變了《商業銀行法》第31條“商業銀行應當按照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存款利率的上下限,確定存款利率,并予以公告”和第38條“商業銀行應當按照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貸款利率的上下限,確定貸款利率”之規定。

[3] 黃韜:《公共政策法院——中國金融法制變遷的司法維度》,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4] 程金華:《四倍利率規則的司法實踐與重構——利用實證研究解決規范問題的學術嘗試》,《中外法學》2015年第3期。

[5] 某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溫州分行與被告洪某道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民事判決書[(2020)浙0304民初3808號]。

[6] 《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人民幣貸款利率有關問題的通知》(銀發〔2003〕251號)規定,逾期貸款(借款人未按合同約定日期還款的借款)罰息利率由現行按日萬分之二點一計收利息,改為在借款合同載明的貸款利率水平上加收30%-50%;借款人未按合同約定用途使用借款的罰息利率,由按日萬分之五計收利息,改為在借款合同載明的貸款利率水平上加收50%-100%。《電子商業匯票業務管理辦法》(中國人民銀行〔2009〕2號)規定,電子銀行承兌匯票的出票人于票據到期日未能足額交存票款時,對出票人尚未支付的匯票金額轉入逾期貸款處理,并按照每天萬分之五計收罰息。

[7] 參見文森特·D.魯高:《重新發現高利貸:信用卡利率法律控制的論證》。Vincent D.Rougeau,“Rediscovering Usury:An Argument for Legal Controls on Credit Card Interest Rates,”67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1,2-3 (1996).

[8] 萬曉西:《管好利率上限是解決融資貴的可行之策》,《上海證券報》2014年10月22日。

[9] 潘云波、周荃:《對當前審判涉高利貸金融案件的反思——以上海市二中院2011年審結案件為研究對象》,《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12年第6期。

[10] Bentham,Defense of Usury,3rd.Edition,London,1816,p.8.

[11] 尼馬爾·A.費爾南多 (Nimal A.Fernando):《對小額信貸高利率的理解及處理辦法——供亞太地區決策者參考》,韓東娥譯,《金融服務法評論》2012年第1期。

[12] 參見克里斯托弗·C.德穆特:《反對信用卡利率監管的案例》。Christopher C.DeMuth,“The Case Against Credit Card Interest Rate Regulation,”3Yale Journal on Regulation 201-202 (1986).

[13] 參見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江蘇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1頁;徐暢:《20世紀二三十年代華中地區農村金融研究》,齊魯書社2005年版,第103頁。

[14] 參見 倫德爾·卡爾德:《融資美國夢:消費信貸文化史》。Lendol Calder,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s:A Cultural History of Consumer Credi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51.

[15] 參見格倫·B.戛納、詹姆斯·T.弗格斯 :《信用卡利率上限的經濟影響》。Glenn B.Canner &James T.Fergus,“The Economic Efects of Proposed Ceilings on Credit Card Interest Rates,”73Federal Reserve Buletin 1,12 (1987).

[16] 繆因知:《論信用卡債務與銀行貸款不適用利率管制規則》,《金融法苑》2016年第2期。

[17] 沈偉、靳思遠:《〈民法典〉視角下意思自治原則與司法抑制現實之間的張力》,《上海商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18] 岳彩申、車弓霞:《民間借貸法律監管的新進路》,《河北法學》2016年第5期。

[19] 李有、程金華:《行政、司法與金融規制沖突——對金融借款利率上限的實證研究》,《交大法學》2020年第3期。

[20] 《最高人民法院:將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央廣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2894145916324444&wfr=spider&for=pc,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4日。

[21] 楊松:《民法典頒布后民間借貸司法審判規則的重大進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20/08/id/5420615.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27日。

[22] 薛軍:《大幅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中小企業融資可能會更難》,https://tech.sina.com.cn/roll/2020-07-27/doc-iivhuipn5355179.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4日。

[23] 繆因知:《司法政策需注意民間借貸的“雙層市場性”》,http://news.eastday.com/eastday/13news/auto/news/finance/20200729/u7ai941724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4日。

[24] 沈偉:《中國的影子銀行風險及規制工具選擇》,《中國法學》2014年第4期。

[25] 沈偉、靳思遠:《〈民法典〉視角下意思自治原則與司法抑制現實之間的張力》,《上海商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26] 李有、程金華: 《行政、司法與金融規制沖突——對金融借款利率上限的實證研究》,《交大法學》2020年第3期。

[27] http://jingji.cntv.cn/20110930/103528.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0月1日。

[28] 吳文鋒:《中小微企業融資問題的本質是“融資難”而不是“融資貴”》,載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EMBA,http://www.emba.sjtu.edu.cn/news/media/3942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6月10日。

[29] 紀洋、譚語嫣、黃益平:《金融雙軌制與利率市場化》,《經濟研究》2016年第6期。

[30] 繆因知:《司法政策需注意民間借貸的“雙層市場性”》,http://news.eastday.com/eastday/13news/auto/news/finance/20200729/u7ai941724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4日。

[31] 薛軍:《大幅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中小企業融資可能會更難》,https://tech.sina.com.cn/roll/2020-07-27/doc-iivhuipn5355179.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8月4日。

[32] 沈偉、靳思遠:《〈民法典〉視角下意思自治原則與司法抑制現實之間的張力》,《上海商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33] 朱慶育:《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頁。

[34] 許德風:《論利息的法律管制——兼議私法中的社會化考量》,《北大法律評論》2010年第11卷第1輯,第182頁。

[35] 412 Mass.64,587 N.E.2d 231.

[36] Dawson et al.,supra note,p.691.

[37] 廖振中、高晉康:《我國民間借貸利率管制法治進路的檢討與選擇》,《現代法學》2012年第2期。

[38] 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頁。

[39] 李適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475頁。

[40] 王磊:《論顯失公平規則的內在體系——以〈民法總則〉第151條的解釋論為中心》,《法律科學》2018年第2期。

[41] 參見雷訥:《德國民法總論:法律行為》。Leenen.BGB Allgemeiner Teil:Rechtsgeschaeftslehre [M].2.,Aufl,2015,§ 9,S.217-218.

[42] 岳彩申、車云霞:《論民間借貸利率的分層規制》,《金融法學家(第七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6頁。

[43] 蔡睿:《從“兩線三區”到“顯失公平”:民間借貸暴利規制路徑之嬗變》,《商業研究》2019年第4期。

[44] 王利明:《彰顯時代性:中國民法典的鮮明特色》,《東方法學》2020年第4期。

[45] 張翔:《民法典與私人關系》,《檢察日報》2020年6月17日。

[46] 張娜娜:《金融擔保業務相關利息及違約金的裁量》,《人民司法》2015年第10期。

[47] 參見阿莫斯·特沃斯基等:《決策框架與選擇心理學》。Amos Tversky et al.,“The Framing of Decisions and the Psychology of Choice,”211Science453(1981).

[48] 參見埃里克·A.波斯納:《福利國家的合同法:對不盡責原則、高利貸法以及對合同自由的相關限制的辯護》。Eric A.Posner,“Contract Law in the Welfare State:A Defense of the Un- conscionability Doctrine,Usury Laws,and Related Limitations on the Freedom to Contract,”24The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283,287(1995).

[49] 許德風:《論利息的法律管制——兼議私法中的社會化考量》,《北大法律評論》2010年第11卷第1輯,第204頁。

[50] 賀紹奇:《利率自由化條件下民間借貸利率監管法律機制重構》,《中國市場》2015年第18期。

[51] 嚴格來講,公法規制除行政監管外,還有刑法規制。我國《刑法》第175條“高利轉貸罪”、第225條第4項“非法經營罪”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等相關司法解釋都涉及利率規制問題。但這些罪名中的利率只是作為犯罪構成要件之一,并不觸及利率規制的基本邏輯。

[52] 李有、程金華:《行政、司法與金融規制沖突——對金融借款利率上限的實證研究》,《交大法學》2020年第3期。

[53] 參見托馬斯·A.杜爾金:《利率限制的經濟學視角》。Thomas A.Durkin,“An Economic Perspective on Interest Rate Limitations,”9Georgia State University Law Review 821-822 (1993).

[54] 岳彩申:《民間借貸的激勵性法律規制》,《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

[55] 胡娟:《我國民間借貸利率的法律規制》,《廣西質量監督導報》2019年第5期。

[56] 劉義圣:《利息理論的深度比較與中國應用》,長春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頁。

[57] 程金華:《四倍利率規則的司法實踐與重構——利用實證研究解決規范問題的學術嘗試》,《中外法學》2015年第3期。

[58] 岳彩申:《民間借貸的激勵性法律規制》,《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

[59] 沈偉、靳思遠:《〈民法典〉視角下意思自治原則與司法抑制現實之間的張力》,《上海商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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