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社會心理學在律師工作中的應用

歸因理論在律師工作中的運用

一、什么是歸因

歸因是指人們根據有關信息和線索，推測或判斷行為或事件的原因。

二、人們為什么要歸因

1958年，社會心理學家弗里茨·海德在其著作《人際關系心理學》中提出了“歸因理論”，并認為歸因是人們為了理解環境和控制環境，預測他人的行為，滿足人的安全感。人們不愿意輕易付出認知資源（懶得動腦），因此并不會對所有的事情都進行歸因。在兩種情況下，人們最有動力進行歸因：第一是發生了意外、事故或罪行，人們遭受了損失；第二是發生了負面事件，引發了人們的不良情緒。

歸因在確定如何承擔責任時具有決定性意義，可以說，很多法律就是在尋找行為或結果的原因，從而確定各方當事人的責任。這一點在《民法典》第七編侵權責任和《刑法》中尤為突出。

三、原因的分類

1.內因和外因

海德認為事件的原因無外乎兩種：一種是內因，比如情緒、態度、人格、能力等；另一種是外因，比如外界壓力、天氣、情境等。

2.可控原因和不可控原因

通常來說，內因是個體自己可以改變的，比如付出更多努力、調整自己對某件事的看法；外因是個體無法改變的，比如天氣、運氣、別人的態度。但這不是絕對的。有些內因，是個體很難改變的，比如氣質、天賦；也有些外因，是個體可以改變的，比如換一個工作環境，或者用自己的態度去影響別人的態度。

3.穩定性原因和不穩定性原因

有些原因是相對穩定的，比如一個人的工作性質、智力因素、氣質類型；也有些原因是容易變化的，比如天氣、運氣。

四、影響歸因的因素

1.身份和角色

觀察者（局外人）和行動者（當事人）的視角不同。面對負面事件，觀察者對他人的行為傾向于做內部歸因，高估個人特質的因素；而人們對自己的行為傾向于做外部歸因，高估情境的因素。即觀察者傾向于個人歸因，而行動者傾向于情境歸因。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法官和陪審員作為觀察者會更注意到當事人（犯罪嫌疑人）的個人原因，而當事人和代理人（犯罪嫌疑人和辯護人）會更強調客觀原因、不得已的情形、兩難的選擇等。

2.觀察的角度和位置

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即要識得廬山真面目，就要從多角度觀察。律師在分析判斷一件事情時，必須出離當事人的位置，不僅要從正面觀察，還要從反面和各個側面觀察；不能僅以己方當事人的陳述和證據為根據，還要結合自己的調查、其他各方當事人的陳述和證據、法庭的調查和法官的意見等。

3.時間因素

過去越久遠的事情，就越容易被淡化為背景；時間離得越近的事情，越傾向于被認定是刺激人做出行為的原因。律師在整理證據材料時，決定證據排列先后順序，有兩個標準——時間（行為和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和邏輯（分門別類，或按照人的認識規律）。律師在歸因時，首先注意因果關系的確切對應，其次注意各個原因出現的不同時間（或作用時間），從而判斷各個原因的影響大小。

4.思維方式和氣質類型

面對成功時，悲觀的人是“外控者”，他們會認為是外界的偶然事件導致的成功，因此這個成功并不能增加他的自我價值感；積極的人是“內控者”，他們會認為正是因為自己的能力高才獲得了成功，從而增強了自我價值感。

律師要注意當事人的思維方式和氣質類型對其陳述“事實”和進行歸因的影響，律師要結合情理、邏輯和證據材料做出正確歸因。

5.利益和動機

一個人在為自己辯解、推卸責任、澄清誤會時，會強調是環境的原因、外界的刺激、他人的原因，總之，不是自己內部的原因。律師在法庭上的抗辯和辯護，明顯地由利益和動機決定，“立場決定態度”。

另外，面對自己的成功，人們傾向于內部歸因；而面對自己的失敗，人們傾向于外部歸因。相反，面對別人的成功，人們傾向于外部歸因；而面對別人的失敗，人們傾向于內部歸因。這是一種自我防御機制，是人保護自我價值感的本能。

五、常用歸因原則

1.共變原則

海德指出，在歸因時，人們經常使用共變原則。它是指某個特定的原因在許多不同的情境下和某個特定結果相聯系，該原因不存在時，結果也不出現，我們就可以把結果歸于該原因。

2.排除原則

海德指出，如果內外因某一方面的原因足以解釋該事件，我們就可以排除另一方面的歸因。

3.折扣原則

社會心理學家哈羅德·凱利提出，如果存在其他原因，那么特定原因產生特定結果的作用就會被削弱。

4.協變原則（三度歸因）

1967年，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凱利在其發表的《社會心理學的歸因理論》中提出，人們在試圖解釋某人的行為時，可能用到三種形式的歸因：歸因于行為者，歸因于刺激物，歸因于情境，即人們要從三個維度判斷：一是共同性信息——在面對同樣情境時，其他人也如此嗎？二是一貫性信息——這個人經常如此嗎？三是獨特性信息——這個人是否只在這一情境下如此，對其他事情沒有做同樣的反應嗎？律師可以運用三度歸因證明犯錯的被告并非本性如此、一貫如此，而是一時疏忽或一時沖動，以及情有可原（大部分人如此，甚至普遍到“法不責眾”）。

六、歸因在律師工作中的運用

第一，外因、不可控原因——最典型的是不可抗力、緊急避險、受害者的故意和過失，還有刑事中的正當防衛、脅從，這些限制或免除行為人責任的情形，其邏輯原點都是一個人不應該對自己沒有過錯或無法選擇的事情承擔責任。律師在為當事人進行抗辯（民事案件）或辯護（刑事案件）時，應通過舉證和陳述，證明及強調違約狀態或損害結果是由外因造成的，當事人情非得已，身不由己，已盡了最大的注意義務。

律師在辯護時結合《刑法》規定的刑事責任中“應當免除”“應當減輕”“應當從輕”“可以免除”“可以減輕”“可以從輕”處罰的各種情形，去尋找對應的情形或原因。在合適的情況下，律師還應充分了解并向法庭呈現被告人的原生家庭、成長經歷、受教育水平、身體狀況、婚戀等情況，揭示一個人走上犯罪道路的復雜根源，以期扭轉或減輕法官及公眾對被告人“本性丑惡”的印象。

在代理侵權案件的被告時，無論具體法律關系對應的侵權規則是哪種（過錯責任、嚴格責任或無過錯責任），律師均應考慮是否具有因果關系（被告的作為或不作為與原告的損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不可抗力、緊急避險、受害者的故意和過失、第三人的故意和過失等非被告過錯的因素，以盡量免除或減輕被告的責任。

例如，近年來各地發生多起“狗咬人”事件，有的造成人員傷亡，有的造成犬只被打死，還有的引發人與人斗毆，犬只管理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根據《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動物飼養人承擔責任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一是嚴格責任。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有兩點免除或減輕責任的理由：（1）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2）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已經盡到管理職責。上述兩種情形的舉證責任都在于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

二是無過錯責任。禁止飼養的烈性犬等危險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遺棄、逃逸的動物在遺棄、逃逸期間造成他人損害的，由原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承擔侵權責任。

綜上所述，在“動物傷人”的案件中，律師應從幾個方面歸因：（1）動物的具體種類，對人類的攻擊性，是否屬于“危險動物”；（2）被告（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是否按照規定領取了飼養動物的牌照，是否合法經營；（3）被告是否采取了必需的、充足的安全措施，比如飼養人給狗拴著狗繩、給狗戴上嘴套，動物園立了警示牌、進行了播音提醒、設立了隔離帶等；（4）原告（受害者）是否無故主動攻擊、招惹動物；（5）發生狗咬人事件后，被告是否及時采取合理措施制止，防止損失的擴大；（6）原告是否及時采取合理措施，防止損失的擴大；（7）是否有第三人的原因造成狗咬人，或者加重狗咬人的損害結果。

第二，原因和結果之間，未必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也可能是一因多果、一果多因的關系，在法律上同樣如此。律師應找出全部的原因，并分清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以公平分配責任。

第三，認識的誤區。先后出現的事件之間，未必有因果關系，也許只是巧合，律師不能想當然，必須證明有內在關聯，并尋找是否有其他原因，或者共同起作用的因素。

第四，律師在歸因時，要結合民事、刑事不同的證明標準。刑事指控犯罪，要排除一切合理懷疑；民事訴訟中，若各方都沒有充分證據證明某項事實的真偽，而某一方當事人的證據達到高度蓋然性，符合絕大多數情況下的概率，則法官據此推定事實。

七、運用歸因的真實案例

筆者代理被告一方（車主，也是事故發生時的司機），原告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車輛在緩緩前行時，蹭到在旁邊步行的老太太，致使其倒地。原告立即把老太太送進醫院，老太太接受了腰椎骨折手術，并住院六個月，花了十幾萬元醫療費。

筆者從病情摘要和醫生診斷證明中發現，老太太原有十幾種慢性病，并非交通事故引起。筆者在咨詢了另一家三甲公立醫院的醫生后，將老太太醫療費用清單上顯示的各種藥品與治療的功效列出，交給法院，提出與本案無關的醫療費用應由老太太自行承擔。

法院最終判決百分之三十的醫療費用由原告自行承擔。筆者很同情原告遭受的身體痛苦，但就事論事，在責任承擔上，必須有因果關系，否則就等于鼓勵受害者長期賴在醫院。何況本案的原告主觀上沒有惡意，客觀上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

筆者當時計算了屬于原告慢性病藥品的具體金額，但法院沒有全部支持，而是自由裁量，由被告承擔百分之七十，原告承擔百分之三十。以筆者的理解，法院的判決是考慮到原告由于在交通事故中受傷及其后做了手術可能加重了自身原有的慢性疾病。人的身體是一個整體，且遭受意外后，精神上承受的壓力也會導致生理上的各種不良反應。再考慮到原告的年齡和身體狀況，這種影響就更大了。原告上訴后，二審維持原判。被告對結果也較為滿意。

從本案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進行責任認定和分配時，法官既運用歸因原則，又靈活地根據具體情況來調整責任比例。歸因，本來就涉及事實、邏輯和情理幾個層面。而且法官還要考慮判例的統一（各個法院有些內部的文件，或不成文的慣例）、判決的示范效應、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案結事了、執行的可能性、符合生活便利和經濟效益等。所以，大部分案件都存在變數，結果無法完全預測。律師應該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和現實準備，既盡力爭取最好的結果，又要在和當事人溝通時留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