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副西門冷眼看著羅素迷茫的模樣。
所謂‘知見障’,即是神話時代結束,舊世界為人類賜下的詛咒。
在如今的時代,它也被稱作‘認知障礙’、‘現實隔膜’或者‘蒙昧之墻’,使超越現實的事物藏于現實之下,保護凡人的認知。
大多數時候,普通人終其一生都不會意識到知見障的存在。
有些都市傳說和坊間傳聞,就是當事人在經歷異常事件時,短暫突破知見障而留下的故事。
在經歷時間流逝,事件結束后,相關認知就會被扭曲,只有少數天賦異稟者才能留存稀少的印象。
而羅素的天賦,即便是他也覺得驚異,明明知見障未曾破除,卻能擁有一部分真實認知?
見識到那種偏轉彈道的能力時,他還以為羅素已經破除知見障,并且修持某種能力。
可是就在安德烈追殺神話生物的時候,先導會的另一位門徒發來了關于羅素的資料。
【姓名:羅素】
【檔案等級:絕密】
【代號:哲人之子】
【出生地:中國】
【個人經歷:自幼因未知原因離開故鄉流浪,于2010年被(權限不足)收養,此后在(權限不足)等地區旅行,于‘哲人之死’事件后作為知情人遭受詛咒,后接受歌瑞爾公爵資助,進入巴別塔……(門徒級權限不足以查閱后續內容)】
【格列佛:由于特殊原因,我個人曾參與那件事,知曉一些內情。
在那位哲人死后,其養子蒙受詛咒,出現記憶混亂和認知障礙,重新受到知見障的影響。
他本人仍在遵循潛意識殘留印象進行活動,重復旅行和寫作行為。
通過試探,我們發現他本人并不清楚這種行為背后真正的意義,只是認為這是哲人的遺愿……】
“不要再嘗試回憶了。”
西門冷漠道:“沒有人為你引路,你越是回憶,記憶就越是模糊。”
“知見障不是光靠回憶就能突破,至少需要苦修、秘藥和儀式共同作用,才能成功破除。”
“把安德烈的信物給我,先導會愿意為你破除知見障。”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如無必要,西門不想再樹立更多的敵人。
先導會并非極端恐怖組織,他們的理想是為人類規劃更好的未來,然后通過行動去實現。
作為門徒,理應為先導會吸納更多的新鮮血液,招攬具有較高道德水準的年輕人。
從個人角度來看,通過談判拉攏哲人之子,幫助他恢復記憶,從而得到信物,遠比使用強制手段奪取安德烈信物更合適。
通過言語的誘導,對方已經察覺到知見障的存在。
對于一個游蕩在全世界,失去一切過往,僅剩空殼的人來說,破除知見障,恢復一部分真實記憶,無疑是種極大的誘惑。
權衡利弊之后,他一定會選擇同意。
沒有人能夠忍受人生被扭曲的痛苦。
過往的一切記憶都曾受到修改,這種慘烈的現實,在察覺的瞬間,足以沖淡其他情緒。
與其在安德烈的遺愿上來回糾纏,不如直接拋出關于知見障的訊息,直擊對方的弱點。
只要羅素接受提議,他們就可以免于人員傷亡的回收安德烈的信物和權限,同時還能收獲一位極有潛力的新門徒。
“你覺得這個提議如何?”西門按了按口袋,里面放有一張照片,那是最后的殺手锏。
如果對方不相信他的說辭,就拋出這張照片作為交換,進而成功取回安德烈的遺物。
羅素沒有回答。
他感到一種可怖的窒息感,越是回憶過去,就發現過去的經歷有多么混亂,多么不合邏輯。
以上船的理由為例,他想要償還老公爵的人情,所以答應前往歌瑞爾家族,搭乘拉撒路號。
可是羅素卻記不清自己是因為什么欠的人情,只是模糊想起,好像是在老師死的時候,老公爵出現過,是在那時候……
不……我的老師叫什么?他(她)長什么樣子?祂因為什么過世?
他又是在什么情況下認識歌瑞爾公爵?似乎在巴別塔之前,他們就已經見過面?
他的身世經歷,同老師一起流浪的過程,乃至故鄉的細節,看似堅固的記憶卻在思考中出現破綻,被某種東西過濾。
他隱約在思維的邊界觸及一層膜,它像是一堵高墻,無分上下,難辨左右,所有的記憶和認知都會被它擾亂,轉變的“正常”。
像是曾經井然有序的圖書館,里面每一本書都變成空有封皮,但實際內容不符的東西。
一種莫大的空虛感牢牢抓住他的心臟,讓每一次跳動都變得沒有實感,像是活在虛假的世界。
看見貝蒂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想要逃開,想要搭著輪船快點去下個地點,可是聽到老公爵的消息,又毫不猶豫的登上拉撒路號。
當時還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現在仔細回想,卻發現從登船到現在,很多行動都有些奇怪……以前做過,卻記不清絲毫細節。
他究竟被扭曲多少記憶?
過往遺失的人生……難道貝蒂說過的東西是真的?
如果……如果印象里的人生都是受到扭曲后的虛假產物,那么我究竟是誰?我因為什么而活著?我為什么要在全世界旅行?
我的過往遺失了?
羅素臉色漸漸有些蒼白,像是落入深海的孤兒,在無力的踢蹬,嘗試逃脫無邊無際的黑暗,卻不斷的向著更深的深淵墜落。
“你只是拉撒路的過客,沒有必要過度參與這里的問題,有知見障的存在,你也無法正確使用安德烈的遺物。”
西門邁步向前,站到羅素面前,從口袋里捏出一張照片,以食指與中指夾著,朝羅素展示照片背面的字跡:’羅馬—2013年8月’。
“這是一張拍攝于意大利首都羅馬的合影,內容是兩個孩子一起面朝鏡頭微笑。拍攝者是你的老師,鏡頭內的男孩是你,另一個是被修女收養的女孩,你的朋友。”
“這張照片是復制版,真跡封存于先導會的秘密倉庫,只有門徒級之上的成員才能查看。”
“如果你愿意把安德烈的信物給我,同時承諾不要阻攔我們的計劃,在原先承諾的密語和知見障外,我還可以向你提供原版照片。”
“從個人利益出發,安德烈的信物遠遠比不上你曾經的過往,我們提供的條件足夠優渥了。”
西門站在距離羅素三步遠的位置,站姿筆挺,捏著照片,等著羅素自己做出選擇。
是要自己真實的過去,還是為了一時意氣,讓已經決出勝負的戰爭再增加傷亡?
走廊的空氣潮濕沉重,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沉默的守在通道兩端,有人正在清理尸體。
羅素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涌動的海水,思考:于我而言,到底是該選擇什么比較好?
是聽信西門的話,交出信物,放任他們舉行儀式,事后通過先導會的渠道破除知見障,同時得到一張記錄過去的照片?
還是固守之前的想法,保留信物,讓安德烈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順利完成職責?
是利己,找尋過去?
還是利他,做一些可能并不正確,但是能讓他心里舒服一些,不那么難受的事情?
如果選擇不交出信物,阻止西門完成儀式……不,我好像沒有理由不去交出信物?
安德烈的信物在我手里能有什么用處?
可以用來談判,獲取利益,而先導會已經將足夠的條件擺在明面,條件足夠優渥。
至于船長室的暗格,里面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西門說我即便拿了也不能使用?
可是把信物交出去的話,他們會如實兌現承諾嗎?
連七十年的兄弟都要殺,這種人的承諾真的有效嗎?
羅素轉過身,提著亞特坎長刀,朝大副說道:“可以,但是我有兩個要求,你必須答應,否則我不會同意交換。”
大副西門走過來,收起照片,態度平和:“你先說你的需求,如果合理,我們會盡可能滿足。”
羅素面朝大副,豎起食指:“第一,等到安德烈船長清醒,我會嘗試讓他主動放棄權限,在我成功或失敗之前,你們不能殺他。”
西門沉默不語,他沒想到羅素的第一個要求居然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安德烈。
這個條件他當然可以答應,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安德烈太過固執,不肯同意,事情甚至不會演變到今天這種地步。
歌瑞爾家族內部在關于拉撒路的問題上早已有所爭執,就在今天下午的時候,那邊已經同意解除儀式,不再提供維系拉撒路的資金。
可是安德烈不肯答應,他非說:“這不可能是歌瑞爾的答復,他不可能這么做!”
本該可以終止的戰爭又因為他的態度而加劇,演變成宴會上的爭執,乃至最后的決裂。
如果安德烈仍然不肯同意……
只能按照原計劃了。
上面的人等不了太久,計劃拖得太遲,可能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變化,近期就是最佳時機。
“可以。”西門說:“如果你能夠讓安德烈改變立場,我們可以放過他,送他去安度晚年。“
“我們同樣希望恪守職責的英雄能夠得到與付出相配的結局。”
“說說你的第二個條件吧。”
羅素頷首,同時豎起食指與中指,“第二,在我們安全離開拉撒路號之前,信物由我保管。”
“合理的訴求。”大副點頭,“你持有信物,我們持有人質,對雙方都很公平。”
“……人質?”羅素嗤笑:“你說貝蒂?她可不需要我擔心。”
大副沒有回答,反而把本該作為籌碼的照片遞過去,示意羅素看看。
羅素接過照片,先是摩挲背面的字跡,試圖從時間上回想到某些記憶。
他記得那個時候確實去過羅馬,他和老師兩個人,還帶著一只小貓。
當時好像經歷過一個雨天,他在長途跋涉后感覺很累,躺在老師的懷里,抱著貓咪,在搖椅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雨水,街角一家披薩店門口蹲著兩個孩子,分一張瑪格麗特披薩。
羅素翻轉照片,怔在原地,整個人就像僵住了,許久沒有動彈。
照片里是一家位于羅馬街角的披薩店,正值雨天,兩個孩子站在披薩店門口,分一張瑪格麗特披薩,左側是個悠閑輕松的男孩,白色休閑裝,在陰暗的環境里對著鏡頭微笑。
他認得那張臉,那分明就是自己,他沒有在旅館的搖椅上疲憊的眺望雨景,而是在街角,與人分食一張瑪格麗特披薩。
也沒有貓,那只性格溫順拘謹的貓,是某個人被扭曲后的形象。
那個人就是當初和他站在一起的女孩,共同度過三個月時間的童年玩伴——可是他記不清對方的名字,記不得長相,甚至以為她是一只貓。
可她不是貓……她叫安樂。
即便是現在,也只能想起模糊的印象,更多的細節還是無法回憶,受阻于知見障的隔膜。
可是先導會卻把這個人送到他的面前,就像試圖給人套上枷鎖,讓獅子收斂爪牙。
羅素把照片放進內兜,提起亞特坎長刀,看向大副,雷聲再度撕裂鉛云的時候,他的瞳孔開始泛起猩紅的血光。
“這不是我的計劃。”
西門神色肅穆,解釋道:“我只負責拉撒路的計劃,在你的資料被送來之前,我并不清楚人質的情況。”
“是另一位門徒把她引到這條船上,用來充當最后的籌碼。”
“你從登船看到歌瑞爾為你準備的書柜就該明白,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們的世界,只是你選擇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走廊的燈光明滅幾次,逐漸一點點的暗淡下去,讓本就昏暗的走廊陷入徹底的黑暗。
駐守在這里的士兵立刻開啟隨身的照明設備,提供一點光源。
羅素沒有動作,只是平靜的說:“好啊,這很公平,一邊是人質,一邊是信物和你們所有人的命,多公平。”
“我太高估你們的底線了。”
……你們也太低估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