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臺的投影尚未熄滅，河底建筑的輪廓仍浮在半空，像一張未完成的拼圖。楊洛沒有移開視線，而是將鏤月刻刀橫置于掌心，刀鋒朝上，任由終端接口邊緣滲出的微弱電流在虎口老繭處激起一陣細密震顫。那不是系統反饋，而是某種反向讀取——數據在吸他的記憶。

林小滿的手指懸在重啟鍵上方，卻遲遲未落。“緩存區還有殘影，”她低聲說，“但不是我們的代碼。”

李雪梅已摘下耳側的蠶形耳機，銀絲垂落肩頭，映著屏幕冷光微微發亮。她沒說話，只是將AR刺繡繃貼回腕部，界面未啟，但感知已開。空氣中有種近乎靜電的壓迫，仿佛整個數據庫正在呼吸。

楊洛閉了閉眼。祖父火場的影像還在腦中翻涌，那張自動刪除的老照片，火光里的數據符號——它們不該出現在這里，卻偏偏與蠕蟲病毒的編碼結構咬合得嚴絲合縫。

“不是入侵。”他睜開眼，聲音壓得極低，“是引渡。他們在用我們的記憶喂養系統。”

他抓起終端旁殘留的朱砂粉末，指尖蘸取微量膠礬液，在接口邊緣勾畫一道細如發絲的導電層。動作精準如印金前的打底，每一筆都復刻古版梨木的紋理密度。電流嗡鳴一聲，守衛程序的警戒線出現短暫遲滯。

“進去了。”林小滿屏息。

畫面驟然切換。

眼前是一片倒懸的桃花塢——屋檐朝天，門扉嵌入地底，青磚墻上貼滿年畫，卻無一幅是舊稿。畫中匠人面目扭曲，題跋寫著“縱火者楊氏”“造假繡娘李氏”。一條虛擬的護版河穿院而過，水面倒映的不是人臉，而是滾動的彈幕：“守舊即罪”“傳承=詐騙”。

楊洛站在原地，左眉骨疤痕突地一燙，像是被無形的烙鐵貼了一下。他抬手觸去，指尖發干，沒有血，卻有種皮下組織被緩慢剝離的錯覺。

“這是鏡像空間。”李雪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冷靜得近乎機械，“標簽系統在重構公眾認知。每一條謾罵都在強化數據權重，把我們變成他們定義的‘叛徒’。”

她指向廣場中央的全息柱——蘇憶持的AR影像正被循環播放，手中繡繃被合成為遞交U盤的動作，背景音是偽造的交易對話。彈幕如刀，割裂畫面。

“蘇憶持沒背叛任何人。”林小滿咬牙。

“系統不在乎。”楊洛盯著那根柱子，“它只在乎情緒流量。罵得越兇，標簽越牢。”

他想起祖父臨終前的話：“紋斷則偽，心正則顯。”當年他以為是防偽口訣，如今才懂，那是對抗污名的咒語。

他抽出鏤月刻刀，蹲身在虛擬地面上劃動。刀尖未觸實質，卻引動空氣中殘存的刻靈微粒，聚成《一團和氣》的輪廓線。那畫本是桃花塢最尋常的吉祥稿，此刻卻像一道封印，緩緩釋放出淡金色光暈。

彈幕流速減緩，標簽邊緣開始模糊。

就在光圈擴至三步之時，一道黑影自虛空中刺出。

是劍，卻無實體，通體由數據流凝成，劍身透明如冰，映著四周扭曲的年畫倒影。它不沖楊洛面門，直取心口，軌跡刁鉆，帶著某種熟稔的殺意。

他側身，刀橫擋格。

劍尖擦過左肩，虛擬衣料撕裂，一道紅痕浮現。

同一瞬，現實中的李雪梅猛然弓身，右手痙攣般抽搐，指尖在刺繡繃上劃出一道斷線。她沒出聲，但額角滲出細汗，右肩舊傷處傳來熟悉的撕裂感——七年前那場“意外”，刀是從這個角度刺入的。

“映射。”她咬牙，“它能打穿虛擬與現實的屏障。”

楊洛盯著那道消散的劍影，瞳孔收縮。劍柄末端，一道篆體“陸”字一閃而沒。

他沒說話，轉身走向鏡像空間最深處。

那里，一座倒置的工坊靜靜懸浮，屋頂朝下，門匾上刻著四個字：真傳即罪。

門縫里傳出聲音。

是他的聲音。

“我不該燒掉那批版……我不該拒絕資本……我害了所有人……”

音頻循環播放，每一句都來自他記憶深處最隱秘的愧疚——祖父縱火那夜他躲在柴房的顫抖，十八歲發現梨木“呼吸”時的懷疑，三十歲破解《護版契約》后對“傳承是否必要”的動搖。

這不是攻擊，是審判。

他站在門前，右手虎口的老繭緩緩貼上門柱。生物傳感器啟動，電流順著神經回路反向注入系統。虛擬投影劇烈抖動，工坊表面浮現出底層代碼。

一行注釋赫然顯現：

標簽即刀，觀者為刃

代碼下方，還附著一段未加密日志：

第85次測試，對象：楊洛。情緒波動閾值已達臨界，建議啟動‘弒父協議’。

楊洛呼吸一滯。

他沒動，只是將刀尖輕輕點在那行字上。朱砂從刀柄滲出，沿著代碼紋路蔓延，像一滴血落入雪地。

工坊地磚的紋路隨之浮現——密密麻麻的坐標點，組成微型護版河網絡。他一眼認出其中一處：青石巷拐角，老槐樹斜傾，與他手機中那張被刪除的老照片背景完全一致。

那個地方，本該是空地。

可照片里，有火，有人影，有數據流在夜空中盤旋如蛇。

他正要細看，地面突然震動。

工坊門轟然洞開，一股吸力自內涌出。代碼開始重組，注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指令：

執行標簽凈化：對象【李雪梅】，罪名【技藝叛賣】，公眾情緒權重：97.3%

李雪梅的AR影像瞬間被捕捉，投影在工坊外墻上，脖頸套上虛擬絞索，彈幕再次沸騰。

“不能讓她被定罪。”林小滿沖上前，“一旦標簽固化，現實中的權限會同步凍結！”

楊洛沒回頭。他盯著那扇門，左手緩緩撫過眉骨疤痕，右手握緊鏤月刻刀，刀鋒上，一粒朱砂正緩緩滑落。

他抬腳，邁入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