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魚怎么這么多刺啊?”
三兩杯黃酒下肚,周家的兩個人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
過去家里連余糧都沒有的人家。
根本舍不得把珍貴的糧食用在釀酒上。
像鐵匠這種位于底層的階級。
一年到頭可能只有過年時才能沾點燒刀子。
對于官商富戶而言,酒不但是一種飲料。
更是一種炫耀的資本。
酒量這么小,看來還是先別把周銳帶到飯局上了。
賈文在笑著看向兩人:
“這可是鰣魚,一條抵半只羊呢!
北方想吃都沒機會。
難得我來一趟嶺南,不嘗口這南方的鮮味。
豈不是白走一遭?”
光是這條魚就要半只羊。
周銳在心中默算。
算上其他零零散散的幾道菜,以及杯中的佳釀。
這一頓飯少說也抵得上他家好幾個月的工錢了。
賈老板見周銳舉筷猶豫,便笑著勸道。
“別拘謹。這玩意在北地,尋常人家哪吃得著?
宮里頭,權貴府上才有得嘗。
到了嶺南,這價錢已經算便宜了。
咱們今兒高興,哪能光看不吃。”
聽聞此言,周銳也不再客氣。
腹中本就因為上午的試煉而空空如也。
他不再顧忌什么吃相。
好似旋風一般飛速的掃光眼前的酒菜。
自己沒錢去買武行的藥方。
眼下也只能靠多吃點山珍河味進補身子。
看著叔侄倆略顯局促卻又吃的滿足的樣子。
賈文在也頗有感慨。
“說到底,靠銀子能買到的,不過一口吃食,換不了真正的地位。
做生意能賺一時的錢,可想立得住腳,光有錢還不夠。
在權力面前,銀子有時連張紙都不如。”
他這話既是說給對方聽,也是在說給自己。
他的資產再多,名帖送出去再響亮,歸根結底仍是工商之列。
在講究出身,看重籍貫的世道里。
天然就比那些士族、鄉紳低了一頭。
人家若真要動他,尋個由頭查抄、勒索。
也不過是費些周折罷了。
想真正往上走,無非是買爵,捐官幾條路。
可天下富商何其多,憑什么這個機會就一定輪得到你。
“往后,咱們要做的,可不只是賣鐵器這么簡單了。
入了會,這只是開了個頭。
往后把‘周記’的名聲打響了,銀錢自然不缺。
到時候,趁早想法子把這匠籍贖了,脫開身。
畢竟身份不同,眼界河路子也不同。
置田產,傳家業,那才是安身立命的長久之計。”
一把上好的刀劍,就是生死攸關保命的底氣。
鏢師、堂口弟兄行走江湖,佩刀是命根子。
兵器越好,勝算就越大。
同樣也是自家門面的象征。
只要周銳在自己的手下。
鏢局、堂口、武館等勢力自會向他靠攏。
甚至有機會接觸到更高一級的世家大族。
只是眼前這個狼吞虎咽的少年,似乎還沒有理解自己手藝的價值。
……
與此同時,同一條街市上的酒樓里也有人在密談。
天時漸熱,屋內更顯幾分悶。
窗子半開著,樓下街市的喧囂隱約傳來。
只不過請客的主既不像賈文在那樣闊氣。
也不像賈文在那樣實在。
臉色本就消瘦的男人印堂似乎又暗了幾分。
在幽閉的包廂中,好似一具掛著三兩皮肉的骷髏。
徐慶元早已等在里面,他沒坐主位,反縮在靠窗的角落。
眼神也警惕地瞟向門口,全無往日的張揚。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著細棉長衫、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正是橫沙坊如今主事之人,胡金年。
他掃了徐慶元一眼,徑直走到主位坐下。
“胡老弟,你可算來了。”徐慶元連忙起身,臉上擠出些笑意。
胡金年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才道:
“徐老板今日約我,不知有何要事?我坊里還一堆事等著呢。”
徐慶元湊近些,壓低了聲音:
“胡老弟,不瞞你說,牙行這邊最近遇上點麻煩。”
他將之前計劃收攏散戶坊契,卻被周銳攪局。
連派去的“辦事”之人都被收拾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那周家小子,不知走了什么運,攀上了百煉齋的高枝。
如今又入了行會,風頭正勁。
前幾日的事鬧得不小,現在風聲緊,再用老法子硬碰,怕是不妥。”
所以,想請胡老弟和橫沙坊出個面。
那小子畢竟剛入會,根基淺。
以行會的規矩壓一壓他,找些由頭,斷了他接活的路子,豈不簡單?”
胡金年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半晌沒說話,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抬眼看著徐慶元:
“徐老板,你我之間的約定,坊契歸我橫沙。
產出由你那邊的路子走貨,本是板上釘釘的事。
現在為了一個剛冒頭的周家小子,要我們橫沙坊出面。
頂著得罪王執事的風險去打壓他?
這代價,你可得想清楚了,別到時候事沒辦成,反惹一身騷。”
徐慶元臉上堆著笑,語氣卻有些急切:
“胡老弟,此言差矣!
周銳這小子現在跳出來,擋的是我們兩家的財路!
他要是不倒,那些散戶看著他得了勢,誰還肯老老實實把坊契交出來?
我們先前說好的,你橫沙坊借此擴充地盤。
我幫你賣那些冷器,這樁買賣豈不就黃了大半?”
見胡金年眼神微動,徐慶元又加了一句,聲音幾不可聞:
“我也不指望你們對周家做什么。
只要他們管不著咱們的生意。
愛上哪去上哪去。”
胡金年端著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
黑刀的利潤,他自然清楚。
徐慶元如今受挫,必然急于扳回局面,給出的條件不會差。
散戶工坊到手,轉為暗地里的買賣。
只要手腳干凈,風險可控,利潤卻驚人。
周銳那小子雖然冒頭,但畢竟根基太淺。
不過柱首爺向來是息事寧人的性格。
周家還是散戶的時候,就不曾管過。
這事不是說做就做的。
他放下茶杯,語氣松動了些:
“要我們橫沙坊動手,也不是不行。
但總得有個由頭,不能讓人說我們以大欺小,無故打壓新人。”
徐慶元一聽有門,立刻接口道:
“由頭好找!他周銳年紀輕輕,剛入會,無師無承。
就說他‘資歷不足,擾亂行規’。
或者找人去他那下單子,設個套。
告他一個‘私接外單,不遵會令’。
只要橫沙坊這邊發句話,其他小坊誰敢再給他活計?”
胡金年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行。徐老板這個忙,我橫沙坊幫了。
不過,具體怎么做,得按我們的章程來。
你那邊,繼續把該收的坊契收攏干凈。
手尾要做利索,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至于行會這邊,我自有安排。
定會讓那周家小子知道,這鐵匠營的水,深得很。”
“這個我省得,胡老弟放心。”徐慶元小心應承。
胡金年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說:
“我們橫沙坊出人出力,擔著風險,徐老板你看……”
徐慶元心里暗罵一聲老狐貍,臉上卻堆起笑:
“那是自然,事成之后,必有重謝,少不了胡老弟和兄弟們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