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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裂朱卷

一紙詔令,快馬傳到真定府。

這座位于河北中路的重要城池,同樣經歷了戰火的洗禮。

城墻上的刀砍箭痕還沒褪色,城外金兵營帳連綿,時時提醒著城中百姓誰才是這里的新主人。

安國寺,往日香火鼎盛的古剎,如今清掃出來,要當“南選”的考場。

消息傳來,真定府的讀書人圈子里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呸!給韃子賣命?我讀的圣賢書喂狗了不成!”有人拍案而起。

“可……故國都沒了,往后日子怎么過?這也是條出路……”有人低聲猶豫。

“管他誰坐龍庭,能當官才是硬道理!”亦有人心思活絡。

褚承亮把自己關在破屋里,四壁空空,只有幾卷殘書。

他是正經宋進士,家學淵源,才華橫溢,只因靖康之亂,家破人亡,流落到此。

聽聞金人開科,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絞著疼。

應試?那是往祖宗臉上抹黑!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金人既然要開科取士,自然要做得像模像樣。官府按著戶籍冊子,四處搜尋符合條件的讀書人。

褚承亮薄有才名,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褚秀才,跟我們走一趟!”

破門被踹開,涌進來幾個兇神惡煞的差役,后面還跟著倆按刀的金兵。

為首的差役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掃了一眼屋里幾乎稱得上家徒四壁的景象。

“朝廷開科取士,皇恩浩蕩,這是你天大的造化,可別不識抬舉!”

書案后,褚承亮猛地站起身,幾卷殘書散落在地。

他本是宋臣,正經進士出身,如今卻要被押去應什么“南選”之試。

“我不去!”他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倔勁,“我是大宋進士,豈能應爾等偽朝之試!”

“哼!大宋?”差役唾了一口,“早他娘的亡了!還在這兒做什么春秋大夢!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押走!”

金兵上前來,粗暴地反剪了他的雙手。

褚承亮奮力掙扎,卻被死死按住,像拖牲口一樣往外拽。

街上,行人遠遠避開,投來的目光各異,有憐憫,有麻木,也有幾分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他被押著,踉蹌前行,眼前晃過的,是汴京昔日的繁華,是同袍們伏闕上書的身影。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鉆心。

安國寺,昔日香火鼎盛的古剎,如今佛像蒙塵,殿堂里擺滿了臨時的考案。

考生們陸續被帶進來,一個個垂頭耷腦,尋了位置默默坐下。

有人低著頭,有人強作鎮定,有人坐立不安。

金兵按著刀柄,在過道里來回踱步,鐵靴踏在地磚上,發出沉悶壓抑的聲響。

褚承亮被推搡到殿后一個角落,他背脊挺得筆直,袖中的拳頭攥得死緊。

不多時,一行人簇擁著主考官進來。

為首之人,身著金國官服,面容清癯,眼神復雜,正是侍中劉宵。

劉宵此人,原是遼國重臣,契丹貴族,學識淵博。

遼亡之后,他降了金國,

倒也算得上平步青云。

只是夜深人靜時,故國舊事,怕是沒少在心頭翻滾。

當年宋金聯手,遼國灰飛煙滅,這筆賬,他心里怕是也記著宋人一份。

如今,宋朝也步了遼國的后塵,國破家亡,這讓他心中既有報復的快意,又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此刻,他劉宵坐在這考場高臺上,看著底下這群或順從或掙扎的宋人士子,心情更是復雜難言。

待考生都坐定,劉宵抬了抬手,示意吏員發卷。

旁邊一個年輕人,臉白得跟紙似的,湊近褚承亮,嘴皮子哆嗦,聲音壓得比蚊子哼哼還輕。

“褚兄……這……這卷子,答還是不答?”

一張紙,輕飄飄落到褚承亮面前。

他伸手展開。

只一眼,一股熱血直沖腦門,眼前差點黑了過去。

那題目,哪里是考較經義策論,分明是一道誅心令!

“論宋上皇失道,少帝失信,以致國破家亡,天命轉移之必然?!?

字字句句,逼著他們這些宋人,親手給故國君父釘上恥辱的棺材板,好給金人那套“天命所歸”的說辭做筏子!

殿里頭,抽氣聲此起彼伏,壓抑得緊。

短暫的騷動過后,是更沉的死寂。

不少人臉色煞白,捏筆的手,抖個不停。

然而,看看高臺上神色冷漠的劉宵,再看看周圍虎視眈眈的金兵,大多數人還是默默地蘸了墨。

沙沙的落筆聲,在空蕩蕩的殿堂里響起來。

有人奮筆疾書,把那徽欽二帝罵得一文不值,諂媚之態,溢于言表;有人字斟句酌,試圖寫得委婉,卻終究繞不開那核心的“罪狀”;還有人痛苦地皺著眉,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

褚承亮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那張試卷被他捏在手里,幾乎要揉碎。

他看著那些埋頭書寫的同胞,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涌上心頭。

圣賢書……圣賢書到底教了我們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齊刷刷地望向他。

連高臺上的劉宵,也停下了翻閱卷宗的動作。

褚承亮捏著那張燙手的考卷,一步,一步,走到高臺跟前。

他抬起頭,直視劉宵,聲音在寂靜中回蕩。

“敢問侍中大人,君父之過,為人臣者,亦可妄議否?!”

考場內的考生們更是驚得目瞪口呆。

真有人敢當眾跟主考官叫板!

有人暗地里佩服褚承亮的骨氣,也有人覺得他傻,這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褚承亮說完,也不等劉宵什么反應,把手里的卷子,輕輕放在臺案上。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本就洗得發白的舊儒衫,對著高臺,深深一揖。

這一揖,不是恭敬,是了斷。

然后,他轉過身,昂首挺胸,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從從容容,走出了安國寺的大門。

那背影,瘦,孤單,卻又直挺挺的,戳在那兒。

劉宵瞅著褚承亮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半晌沒言語,臉上的神情變了幾變,最后,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揮了揮手,示意繼續。

可這考場里的氣氛,再也回不到先前那樣了。

好些個考生,捏著筆,卻再也寫不出那些昧良心的話。

到頭來,這場亂糟糟,又透著屈辱的考試,草草收了場。

除了褚承亮,剩下的考生,不管寫了什么,幾乎都取了,不多不少,湊了個七十二人之數。

金國官府大張旗鼓宣揚,號稱什么“七十二賢榜”,硬要做出個人才歸心的太平景象。

狀元,名叫許必仕。

這人最是會來事,卷子上罵宋徽欽二帝,那叫一個花樣百出,深得金人歡心,很快就提了個郎官。

只是,好日子沒過幾天。

這位新科狀元爺,一日騎著高頭大馬,滿面春風地從官署出來,走到左掖門,也不知怎的,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腦袋不偏不倚,正磕在門檻的石頭上,當場就斷了氣。

他的死,說什么的都有。

有說是意外,也有人私下里嘀咕,說是報應。

這離奇的一死,給那所謂的“七十二賢榜”,又添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

后來,劉宵不知出于何種心態,

許是真起了惜才之念,又許是良心過不去,居然向上頭舉薦了褚承亮,想讓他去藁城縣,做個管民政的小官。

消息遞到褚承亮那兒,他只淡淡一笑,官府的門都沒踏進一步,悄沒聲地收拾了點簡單的行李,離開了真定府,再沒人曉得他去了哪里。

他寧肯到處漂泊,也不愿在這異族的屋檐下,低頭做人。

“聽說了嗎?那許狀元,死得蹊蹺啊。”

“可不是,剛得意沒幾天……倒是那個姓褚的,硬氣!走了也好,走了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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