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喚作鵬舉的青年,這才動了。
他沒立刻應(yīng)聲,只是走到近前,隨手從旁邊一個發(fā)愣的士卒手里拿過長槍。
那是一桿再尋常不過的長槍,槍頭磨損,槍桿也算不得筆直。
可到了這年輕人手里,卻像有了魂。
“王都統(tǒng)氣力足,刀法是好。”青年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只是臨陣,得這樣——”
話音未落,人已欺近!
長槍一抖,如靈蛇探首,直奔王彥握刀的手腕。
快!
王彥只覺手腕劇震,虎口發(fā)麻,那柄他視若臂膀的沉重陌刀,竟然拿捏不住,“哐當”一聲,直挺挺砸進了腳下的爛泥地里!
四周的叫好聲戛然而止。
死寂。
連風(fēng)聲都好像停了。
所有人都看著那柄半陷在泥里的陌刀,又看看那個持槍而立的年輕人,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哈哈哈!好槍法!”
主帳簾幕突然掀起,一名身著紫袍,甲胄未卸的老將軍快步走出,正是河北招撫使張所。
他須發(fā)雖已染霜,但精神矍鑠,步履穩(wěn)健,撫掌大笑,聲音洪亮如鐘。
幾步走到場中,重重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連聲道好。
老將軍眉間深紋里還沾著塞北的風(fēng)沙,眼中閃爍著精光,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
“方才所言用兵之道,似有所指?”
“末將岳飛,參見宣撫使!”
岳飛收槍,將長槍還給那名目瞪口呆的士卒,然后單膝點地,任由泥水漫過護脛,姿態(tài)恭敬卻不卑不亢。
“末將斗膽以為,金虜勢大,兵鋒強勁,然其戰(zhàn)線漫長,補給艱難,加之深入敵境,援兵難繼,實則外強中干!若我軍能避其鋒芒,扼守要隘,深溝高壘,固守待援,同時以精銳輕騎,出其不意,襲擾其糧道,焚毀其營寨,使其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顧,則金兵銳氣自挫,退兵之日可期!河北……河北或有可為!”
他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抓起校場邊一根折斷的樹枝,就在泥濘的地上迅速勾勒出山川地形,指點著黃河、太行、河北平原的走向,講解著自己的戰(zhàn)術(shù)構(gòu)想。
張所凝視著地上的草圖,又看了看岳飛那雙布滿槍瘡卻充滿力量的手,眼神越發(fā)明亮。
他心中猶如驚濤拍岸,激蕩不已。
這年輕人的見解,竟與自己連日來苦苦思索、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的破局之策不謀而合!
甚至更加清晰、更加大膽!
固守牽制,輔以奇兵襲擾,以小博大,以弱勝強!
這不正是眼下兵力、糧餉皆捉襟見肘的河北宋軍,對抗如狼似虎的金軍的唯一可行之路嗎?!
“好!鵬舉!本帥便破格擢你為修武郎,領(lǐng)兵八百!這八百人,本帥予你精銳,任你調(diào)遣!你可敢擔(dān)此重任?!”
“使不得啊宣撫!萬萬使不得!”
張所話音剛落,旁邊觀戰(zhàn)的一名身著文官服飾的官員急忙上前,臉色焦急地插話。
“此子岳飛,雖有勇略,可前不久才因越職言事,被朝廷奪了官階,尚不足月!宣撫此時如此驟然提拔,直升數(shù)階,恐朝中議論,授人以柄!黃相公、汪簽書那里,怕是……”
這位文官顯然是張所的心腹幕僚,言語中充滿了對張所前途的擔(dān)憂。
岳飛猛然轉(zhuǎn)身,面向那名文官,火光下,他左頰上一道新添的箭疤清晰可見,像一道未曾愈合的傷口,更像一道銘刻在臉上的誓言。
眼神銳利如刀,直視對方,嗓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眾人耳畔。
“敢問大人,若懼越職,何談收復(fù)河山?!若畏首畏尾,如何驅(qū)逐金虜?!朝廷之事,自有朝廷論斷!然河北軍務(wù),事關(guān)社稷存亡,豈能因循茍且!飛不才,愿為宣撫分憂,為國效死!只需宣撫能設(shè)法供足糧草軍械,末將愿立軍令狀!”
好一個“若懼越職,何談收復(fù)河山”!
張所幾乎要拍案叫絕,但想到朝廷的困境和那兩位丞相的掣肘,心頭又蒙上一層陰影。
他想起了昨日才被黃潛善駁回的請糧奏報,那“河北糜費甚巨,當謹慎行事,不宜再增兵馬錢糧”的朱批字跡仿佛還烙在眼前。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悶和怒火涌上心頭,讓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險些壓抑不住。
就在此時,岳飛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再次震驚的舉動。
他解下腰間佩劍,那劍鞘古樸,透著歲月沉淀的厚重。
雙手捧著劍,向前一步。
“此劍,名湛盧,乃恩師周同所贈!恩師曾言,此劍遇不義之主則隱,遇正義之師則顯!今日,飛愿將此劍暫押于宣撫帳前!”
他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張所臉上。
“若三月之內(nèi),不能焚金虜糧草二十處,不能使其后方不寧,飛自當解甲歸田,再不言兵!若有敗績,愿以此頭顱,謝宣撫知遇之恩,祭我大宋軍旗!”
湛盧劍!周同!
這兩個名字砸下來,校場上又是一片寂靜。
周同是誰?天下聞名的箭師!
湛盧是什么?傳說中的神兵利器!
眼前這把是不是真的湛盧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年輕人賭上了師門,賭上了性命!
張所看著泥濘中的湛盧劍,看著岳飛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心中最后一絲猶豫也消失殆盡。
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回蕩,帶著一種淋漓盡致的豪邁和悲壯。
壓下心中的煩悶,最終,他按在青年肩甲上的手掌重若千鈞,帶著一種決心和托付。
“好!好一個岳鵬舉!好一個‘若懼越職,何談收復(fù)河山’!本帥便信你這一回!”
他扯下腰間代表招撫使身份的玉牌,塞進岳飛掌心。
“此牌見牌如見我!持此牌,河北各路兵馬,但凡糧草器械,任你調(diào)用!”
又對身邊的親兵喝道:“取我令箭來!”
親兵飛奔取來令箭,張所看也不看,直接拍在岳飛另一只手上。
“再賜你令箭一支!便宜行事!營中八百精銳,皆歸你調(diào)遣!本帥倒要看看,他黃相爺?shù)闹旃P,能不能攔得住我大宋好男兒手中為國殺賊的刀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岳飛一眼,語氣中充滿了信任和期許,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托付。
~~
夜深,中秋已過。
磁州,岳飛營帳內(nèi)。
燈火搖曳。
案上鋪著地圖,旁邊放著那枚令箭。
王彥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掀簾進來,看見岳飛對著地圖出神。
校場那一幕后,這位性格粗豪的都統(tǒng),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青年,只剩下了深深的敬服和隱隱的期待。
“鵬舉,喝口熱的。在看什么?看得這般出神。”
岳飛抬起頭,眼中映著跳躍的燭火,顯得異常明亮。
他沒有直接回答王彥的問題,而是伸出手,輕輕地將那枝令箭放在地圖上河北與河?xùn)|交界的位置。
目光穿透帳篷,望向漆黑的夜空。
“我在看大宋的未來。”
他低聲說道,聲音里沒有一絲彷徨,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
應(yīng)天府的陰霾,依舊籠罩著這座充滿絕望混亂而絕望的城市。
有人在茍且偷生,有人在醉生夢死,有人在策劃著逃離。
而千里之外的河北夜空下。
在簡陋的營帳里,一顆將星,已然沖破重重阻礙,冉冉升起。
他將用自己的生命和熱血,為這破碎的山河,點燃一絲希望的微光。
那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穿透黑暗,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