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旭日影廳外的停車場離開，周文懷越想越氣，越想越郁悶。

抵達國泰戲院，周文懷一腳踢開車門，皮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刺耳聲響。他扯松領帶，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滿腔怒火，方才在旭日影廳停車場被盧同當眾譏諷的畫面，依舊像電影膠片般在腦海里循環播放。

世界上怎么能有那么賤的人！

“周老板！”年輕場務捧著宣傳冊追上來，“影評人都到齊了，吳導在臺上等您剪彩?！?

“知道了！”周文懷揮開對方遞來的冊子，大步穿過走廊。

玻璃幕墻外，記者們架著閃光燈蜂擁而至，人群中幾個熟悉面孔讓周文懷瞳孔微縮——

媽蛋，這群記者不在旭日影廳看電影，怎么跑我這來了？

先回貴賓室躲一陣吧！

許冠聞聽說老板回來了，上前晃了晃手中的報紙““周生，《文匯報》發了文稱，《富貴逼人》將顛覆港島喜劇電影的格局。”

“放屁！”周文懷抓起桌上的茶湯猛灌一口，琥珀色液體順著嘴角淌進襯衫領口，“一定是那毛頭小子在搞里胡哨的燈光噱頭！”他重重砸下馬克杯，一腳踢在沒關緊的門上，震得水晶吊燈微微晃動。

突然，敲門聲響起。

一道陌生的聲音透過門板：“周老板，記者們想做個開場采訪?！?

不等回應，門直接被人撞開，四五臺麥克風已經懟到面前，鎂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

“周先生，聽說您今早拜訪了旭日影廳？“一名女記者舉著錄音筆追問，“盧同導演稱《發錢寒》是‘炒冷飯的鬧劇’，您怎么看？“

周文懷太陽穴突突直跳，港媒還是一如既往地冒昧，不請自來，無孔不入，連安保都擋不住人。

他深吸一口氣，露出標準的商業笑容：“香港影壇百花齊放，有人愛故弄玄虛，有人專注打磨作品?！彼麛堊≡S冠聞肩膀，“許家兄弟這部新作，融合了最新的拍攝技術和港式幽默，相信觀眾自有判斷?！?

“據我所知，許冠聞先生并未參與電影拍攝，周老板……”

記者的話還沒問完，周文懷就先一步打斷他。被盧同妙語連珠地譏諷了一頓，現在的周文懷強得可怕。

“電影主演是許冠嬰，剪輯指導是許冠聞，后期制作的負責人是許冠伍，主題曲的詞曲人是許冠潔，這怎么不算許家兄弟的新作？”

此言一出，記者腦袋瞬間宕機。

好像，確實沒問題？

“周先生，請問，吳雨森作為電影導演，為什么沒有和您在一起？宣傳時也很少提及他？”

“你都知道他是電影導演了，肯定忙著首映式。宣傳時很少提及吳生更是無稽之談！”周文懷指著一旁的電影海報，導演和編劇那一欄赫然寫著“吳雨森”三個字，“看清楚，嘉禾從未虧待自己人。你若問，為什么報紙上很少提及吳生——這件事，你自己不應該好好反思嗎？”

記者懵了。

倒反天罡?。?

我們按照你們的要求撰稿，你要求我反思自己！

吳雨森從戲臺處趕來，臉色十分焦急，半邊西裝肩帶滑落在臂彎，領帶歪成領帶結——差兩分鐘就十點，周老板怎么還不來？

見周老板被一群記者，他急忙沖上前撈人。

時鐘指針即將壓過十點，首映式的管弦樂前奏已經在走廊盡頭響起。

“各位媒體朋友，”吳雨森側身擋住鏡頭，后背幾乎貼上周文懷的西裝，“首映式后有專門的媒體問答環節，請不要堵在貴賓室外。許冠嬰先生已經準備好與大家分享拍攝趣事，請大家移步戲院——”

話未說完，左側突然閃過道青灰色身影，《大特寫》的創辦人唐舒璇端著錄音機擠到前排：“吳導，聽說您在片場堅持用新改良的斯坦尼康設備，卻被嘉禾器材組退回三次？”

周文懷的后頸瞬間繃緊，下意識覺得戰火會再度燒到他這兒。器材組退回斯坦尼康是他親自批的，那套設備的配套膠卷價格昂貴，嘉禾在第一季度上映的電影票房不佳，本埠和外埠雙冷場，他想開源節流。

吳雨森轉頭看向唐舒璇，嘴角還帶著溫文爾雅的笑：“唐小姐消息靈通。不過器材組最終還是被我們的分鏡稿說服了。我們周老板可不像邵爵士，死摳門。”

人群中爆發出低低的笑聲。唐書璇推了推眼鏡，倒也沒再追問。

吳雨森趁機拽著周文懷往側門走，經過消防栓時，周文懷忽然瞥見玻璃反光里，楚源和張徹正站在拐角處，指間煙頭明明滅滅。

艸，邵氏也來看笑話了。

走廊盡頭傳來許冠嬰的笑聲，帶著粵曲底子的清亮嗓音穿透人群：“周老板再不來，我們可要把剪彩的紅綢帶拿去綁威亞啦！”

“來了。”周文懷小跑上前。

戲臺穹頂的水晶燈在十點整準時亮起，三千盞琉璃片折射出細碎光斑，像撒了滿場的碎鉆。

許冠嬰站在紅漆雕花的中式拱門前，鬢角特意留了兩綹卷毛，正是時下最火的“許氏幽默”標志性扮相。他單手拎著兩尺長的紅綢剪，見周文懷和吳雨森終于現身，立刻扯著帶戲腔的粵語嚷道：“再不來可要學你在辦公室摔煙灰缸啦——”

哄笑聲中，許冠嬰拔高嗓音，將紅綢剪往空中一拋，又穩穩接住。

“今日《發錢寒》首映，既是給港島市民送笑彈，也是給某些人送‘寒’——”他故意拖長尾音，眼角余光掃向貴賓席方向，“免得總以為掛個霓虹燈牌，抽獎送衣服，就能把觀眾哄得團團轉！”

臺下記者席傳來相機快門聲，有個戴鴨舌帽的小記者突然舉手：“許先生說的‘某些人’，是否暗指旭日影業今早推出的‘集章送繽繽服裝’活動？”

許冠嬰卻咧嘴一笑，長衫下擺一甩，露出繡著銅錢紋的黑色布鞋：“我只知道，真材實料的喜劇，不需要拿衣服當招牌?！?

就在此時，戲院外突然傳來巨大的喇叭聲響：“金記檸檬茶新品，富貴逼人，火熱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