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上個月，新長城的王信松把膠卷截胡了。”童悅娟自言自語，無奈地坐到沙發上，揉著太陽穴。

見姜峰齊還在眼觀鼻、鼻觀心地裝死，童悅娟的火氣又上涌了。

“你不會覺得左派那群人都是傻子吧？片場發生意外，他們肯定要調查。順藤摸瓜地發現我們走私膠卷是早晚的事！你為什么不上報？”

姜峰齊如實回答：“疤面強那些人串供隱瞞了。”

“呵，一群廢物。”童悅娟毫不留情地嘲諷，還不忘帶上對家，“新長城的那群人也不聰明，事情都發生了大半年，他們才查清。”

姜峰齊剛想附和兩句，話頭又砸到他身上：“你們更廢！新長城的人都這么拉跨了，你們還能讓他們劫走膠卷。簡直——”

“算了，這事先揭過了。”童悅娟深吸兩口氣，平復了心情，恢復平日里的優雅，“盧柳氏在左派也算個人物，她死了，左派就少了一位大將。一批膠卷換她的命，倒也值。”

說話間，童悅娟用福白菊沖了一杯菊花茶。

“我會用職權把這件事壓下來，你讓疤面強想法子湊齊這批膠卷的錢，總會不做慈善。”

童悅娟倒茶的手一頓，目光冷冷地掃過姜峰齊：“不過，如果總部追責，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知道。”姜峰齊苦著臉點頭。

他真是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童會長當初明確表示，港府將來必定會打壓黑幫，自由總會想要取代華南影聯，不能與其有糾葛。但總部拒絕了童會長的建議，還派他來港島協助童會長管理自由總會。

現在，疤面強闖出禍事，他肯定要被推出來頂鍋。

畢竟，當初總部的意思就是，他有權越過童會長與黑幫溝通。

啊，到底是哪個天才否決了童會長的提議——

祝此人頂替自己，用他聰明的腦袋直面馬仔的黑星鐵槍，用三寸不爛之舌游說馬仔為他所用。

阿門！

童悅娟面色稍緩。自由總會雖有權管控電影，但盧家與葉家、黃家交好，主要產業可能偏向外貿。盧家雖然開設電影院，但播放的電影都是左派電影、小電影公司和自制的電影、江家從國外引進的翻譯片，大部分片源不是由自由總會管控的。

至于剩下的那一小部分……

在港島生活多年，童悅娟早就看透了那些制片公司的嘴臉——

只有利益，沒有立場。

人前對自由總會點頭哈腰，轉頭出門就聯系上走私販，把沒過審的影片錄像帶賣到灣島。

童悅娟嚴重懷疑，就算她下達命令，禁止電影公司給盧家影院提供片源，他們也會在私下交易。

然后，他們以盧家侵權為由，和盧家明目張膽地分贓。

她上任第一年，新長城就用這一招給了她下馬威。

若不是嘉禾提出“衛星制”，吸納了一大批電影公司，她說不定一上臺就要引咎辭職。

除了小電影公司的陽奉陰違，戲院的包底制也是一大問題。

所謂“包底制”，即電影公司把電影在某院線上映，需先支付一筆包底費用。若票房的收益好，超出包底金額的部分再與院線分成，通常電影公司拿大頭。若票房不佳，超不過包底金額，電影公司就沒有收益，甚至會面臨賠錢。

這種模式對小規模電影公司和小制作影片不太友好，不少電影公司都被包底制坑到血賠。

六八年時，盧家對名下的戲院進行改革，提出了分成制。兩年后，南方影業開始對“雙南線”進行改革，采用分成制與包底制并行。

起初，這項改革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隨著近些年嘉禾與邵氏的斗爭愈演愈烈，小制片公司和獨立戲院的生存空間進一步被壓縮，分成制的優勢就逐漸顯現。

從去年開始，以雷家的麗聲院線和江家的安樂影業院線為首的獨立院線也開始改革。

今年，華南影聯對小型電影公司發出邀請，只要加入華南影聯，“雙南線”將對它們永久開放。

要知道，“雙南線”除了有港島的戲院，還有健全的外埠發行渠道。

目前，除了邵氏在東南亞有自己的院線，其余制片公司都要依托旁人向外埠發行電影。即便是在港島本埠勢力強勁的嘉禾，想要把影片出口到東南亞，也要依托國泰院線。

小型電影公司就更難了。

對他們而言，院線從包底制改為分成制、外埠渠道免費開放，這兩點有這致命的吸引力。

盡管大多數小型電影公司礙于自由總會的威懾力，持觀望態度，但若把人逼急了，事情就可能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童悅娟越想越郁悶，位置坐得越高，越要權衡利弊，受氣了都不能明目張膽地報復回去。

她猛地灌了一口菊花茶，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

姜峰齊感到辦公室越來越冷，想找個機會溜走。步子才挪到門邊，飲茶的童悅娟突然道：“姜峰齊，我記得，許家兄弟好像有一部電影打算在七月初上映，片子送來沒有？”

灣島作為港片的最大票倉，港片想進灣島，必須先通過自由總會的審查，才能進入灣島市場。加入自由總會的電影公司如果有大片上映，都會提前告知自由總會。

姜峰齊停住腳步，如實道：“許冠嬰因為檔期原因，沒空錄制電影的主題曲，嘉禾聯系總會，電影要推遲到七月底上映。”

“影片制作完了嗎？”

“兩周內就能完成。”

“讓他們提前到六月，如果嘉禾還想要進入灣島市場。”童悅娟緩緩直起身，冷笑一聲，眼尾的細紋緩緩爬上了睛明穴。

港島的電影市場就是被嘉禾與邵氏破壞的，現在左派瞄準時機發起攻勢，嘉禾跟邵氏必須站出來！

……

九龍黃大仙區，斧山道。

嘉禾影業的公司選在前身是電懋的國泰舊址。

姜峰齊把豐田停在片場空地，走到辦公樓的途中，見片場熱鬧非凡，工作人員們穿梭其中，為一部部即將誕生的經典影片忙碌著。

剛進辦公樓，姜峰齊又看見一群人正熱烈地討論著新的拍攝計劃和市場策略。墻上掛著李筱龍、程龍、許冠嬰等明星的海報。

前臺似乎和姜峰齊很熟，一看到人來，就把人領到老板辦公室。

她敲門：“老板，自由總會的姜生來了。”

“進。”周文懷起身迎接，前臺小姐剛開門，周文懷就走上前給姜峰齊一個擁抱，“姜生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

姜峰齊拍了拍周文懷：“老周，有個不信的消息要告訴你。”

“什么事？”周懷文佯裝在口袋里找東西，不經意地拍過了姜峰齊摸過的地方。

“童會長讓我傳話，許家兄弟的電影如果想進入灣島，《發錢寒》必須在六月上映。”

“為什么？”周文懷愣住了，自由總會是什么意思？

難道是因為他把嘉禾攝影師借給新聯的事，被自由總會知道了？

姜峰齊掐頭去尾道：“有個不長眼的電影公司得罪了童會長，童會長要你給他們一個教訓。”

“那個公司的電影定檔六月？”

“是的。”

“嘶——”周文懷吸了一口氣，那公司到底干了什么啊！

“冒昧地問一下，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誰？”

“盧旭，旭日影業。”

“是他啊！”周文懷聽過盧旭的名字——繽繽影業老板葉志明的好兄弟，兩人一起賣過假發，葉志明每次組飯局都會拉上盧旭。

去年，葉志明發行電影《跳灰》時，想借助嘉禾院線，但雙方利益沒談攏。于是，葉志明就找了邵氏，請他們幫忙發行。

簡言之，見過、不認識、不熟。

可以得罪。

“我盡量和許家三兄弟溝通，爭取兩天內給童會長明確答復。”

“好。”

周文懷面帶假笑地送人離開，等姜峰齊開車走了，他立即換了一副面孔，對天豎起中指。

“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