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田徑場鍍上一層暖橘色。塑膠跑道上人群漸散,喧鬧沉淀,只剩晚風拂過草葉的簌簌聲,還有零星幾個如同白影般不服輸、仍在加練的身影。
汗水沿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尚有余溫的跑道上,洇開一個小點。白影緩緩停下沖刺的步伐,胸腔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帶著灼燒感的喘息在空曠的場地回蕩。訓練效果達到了預期。在不動用明顯異能的前提下,僅憑強化后的身體基礎能力,放眼整個暮山長跑項目,能對他構成威脅的選手……屈指可數。
除了……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跑道盡頭,那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身姿挺拔矯健的身影正彎著腰系鞋帶。很帥,動作流暢帶著一種天生的韻律感。這人似乎也是田徑隊種子選手,跑得確實很快,氣息悠長,步態充滿爆發力。但對方身上有種說不清的……細微違和感,像是蒙著一層精致的薄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為什么總覺得有點熟悉?’白影的直覺微微刺動了一下,但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壓下?;蛟S是某個身形相似的舊識吧。他搖搖頭,不再多想。
就在這時,那個“帥學弟”似乎察覺到什么,恰好抬起頭。清澈的目光隔著半個場地,猝不及防地與白影的視線撞在一起!對方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快的、類似……警惕與研判的異樣?
‘嗯?被注意到了?’白影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嘀咕,‘我看起來很像去查他訓練數據的嗎?還是……他真被我之前那點權能波動嚇到了?(指猜測對方發現他保留了實力)’
(遠處林秋內心警笛狂響:又看我?!白影果然起疑了?!這個偽裝到底哪里不對?!領袖的插件不會是過期了吧?!)
搖搖頭,甩掉這些無關緊要的雜念。訓練目標達成,肌肉在抗議,精神也有些疲憊。白影接過杜笙拋過來的水壺灌了幾口,婉拒了顧霖淵“食堂新開了麻辣香鍋去不去干飯”的吆喝。
他需要一點安靜的、屬于自己喘息的空間。紛繁的思緒需要梳理——運動會的反常表面之下,直覺告訴他,浮塵校長那看似脫線隨意的安排,必然牽扯著更深的目的。保留異能作弊是下策……可如果規則本身……
夜色如同半透明的灰色幔帳,輕輕籠罩了喧囂后的校園。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空曠的道路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白影漫無目的地走著,循著記憶中熟悉的路徑,來到了暮山深處那一片僻靜的荷花園。
月光如練,灑落在碧玉般的蓮葉上,凝結成顆顆銀珠滾落。淡粉、潔白的荷花在夜色中悄然綻放,幽香浮動,沁人心脾,連空氣都仿佛被洗去了白日的塵埃。這里是整個學府最寧靜的角落,也是他偶爾懷念龍淵市夜街那條總是帶著濕漉漉青苔氣味的舊路時,會獨自佇立的地方。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在幽香和水汽的撫慰下緩緩松弛。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氣。
然而就在這寧靜松弛的邊緣——
池塘對面。月光無法完全穿透的、由層層寬大荷葉和垂柳構成的婆娑暗影之下,站立著一個纖細婀娜的身影。
她背對著白影,面向著月光下粼粼閃動的池水。長發如墨色瀑布傾瀉,在肩頭流淌,發梢被晚風輕輕拂起。一件樣式簡單卻剪裁極佳的米白色連衣裙包裹著窈窕的身段,勾勒出肩頸處一抹柔美的線條,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柔潤的微光。
這個剪影……如此熟悉!
熟悉到白影渾身的血液瞬間凝滯!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收縮!呼吸在那一刻被徹底剝奪!
不可能!
這……這不可能?。。?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邏輯和理智在瞬間轟然倒塌!什么權能、什么陰謀、什么運動會、什么【無心】境界……在那一刻統統化為齏粉!
是那個他不敢觸碰的名字!
是那片他午夜夢回也無法愈合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是他深埋于萬丈深淵、用冰封和雷霆包裹、卻從未停止滴血的悔恨與思念!
——釋云?。?!
根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辨別!
是刻進骨頭、融于血脈的氣息!是她!只能是她?。?!
像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推動!白影的身體完全脫離了控制!他猛地沖了出去!動作快得像一道撕破夜色的殘影!踏過石板小徑,濺起水洼里的月光!完全不顧池邊濕滑的淤泥!徑直沖向那個背影!
“釋云——!?。 ?
一聲嘶啞到破音的低吼,飽含著三年累積的所有思念、痛苦、狂喜和難以置信!他張開雙臂,帶著撞碎一切阻礙的決心和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隕星,狠狠撲上前去!想要將那個身影緊緊擁入懷中!用最真實的觸感確認這不是他的妄想,不是破碎的夢!
手臂收攏!
溫熱的、帶著鮮活生命力的體溫從掌心傳來!
柔軟的布料觸感……
清幽的、少女獨有的體香混雜著淡淡的梔子花皂角氣息……
真的!是活的!是溫熱的!她還在?。。?
巨大的、足以掀翻理智海嘯的狂喜瞬間沖垮了白影的所有防線!他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哽咽又如同嗚咽的聲音:
“釋云……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聲音支離破碎,如同瀕死的困獸終于找到了水源,只有緊箍的雙臂傳遞著排山倒海的力量和無盡的思念,仿佛要將懷中的人揉進自己的骨血,再不分離。
然而,預想中的回抱沒有到來。被他緊緊擁在懷里的身體,沒有半分喜悅或熟悉,而是在瞬間變得僵硬冰冷!
“放開!”
一個清冷、陌生、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和不加掩飾的厭惡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穿了白影狂喜的心防!
那雙記憶中總是帶著笑意或關切的、會彎成月牙的眼睛,此刻正冷冷地、帶著審視和戒備的目光看著他,像在看一個粗魯無禮的陌生瘋子。
白皙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強行掰開了白影緊箍在她腰后的手臂,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受過訓練的克制與果斷。
“同學,你這行為未免太失禮了吧?”她后退一步,拉開了安全的距離,裙擺輕輕搖曳,月光下那張精致絕倫的臉龐上沒有絲毫重逢的喜悅,只有一片冰冷的疏離?!拔覀儭坪跏莿倓傄娒妫俊彼穆曇羝届o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白影如遭雷擊!所有的狂喜被這盆冰水澆得透心涼!
“釋云……我……”他僵硬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她溫熱的觸感和那淡淡的、魂牽夢繞的梔子花香。他看著眼前這張讓他刻骨銘心、如今卻寫滿陌生的臉,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仿佛被命運戲耍的撕裂感瞬間攫住了心臟!
“額……”大腦嗡嗡作響,思維一片混亂。他張著嘴,卻吐不出完整的句子。為什么?!為什么她會不認識自己?!
“同學,”她再次開口,清冷的聲音帶著明確的劃清界限的意味,如同極地的寒風,“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如果是認錯人了,那請立刻道歉并離開。如果不是……”她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寒意更盛,“你再試圖靠近或者觸碰我,我會很明確地告訴你——我非常不高興?!?
那語氣!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白影僅存的僥幸。那不是模仿的疏離,而是發自內心的、對待騷擾者的那種冷淡與防備!陌生得讓他心膽俱裂!
“我是影?。 卑子暗穆曇魩е唤z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哀求的顫抖,“白影!我是白影啊!你怎么會……你怎么不認識我了?釋云?!別開玩笑了!你看清楚我!”
他上前一步,想讓她看清自己的臉,看清自己眼中的急切、痛苦和滿溢的希冀!那每一個深夜獨自舔舐的傷痕,在此刻都化作最卑微的祈求——求她記起!
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精致的臉龐在月光下如同沒有感情的冰雪人偶。她再次后退半步,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我當然認識你,”她說,聲音清泠如玉珠落盤,卻字字如冰錐穿心,“白影學長,暮山學府的傳奇人物,這學校里恐怕沒有人不認識你?!?
她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就認識我?!彼粗子八查g蒼白的臉,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寫滿巨大痛苦和不解的眼眸,語氣平淡得像在念一段說明書,“無論你把我當成了誰,無論你在你的過去里沉溺得多深……學長,沉迷于死去的幻影,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活在過去……是很可憐的事情。”
月光照在她臉上,那清晰的輪廓,熟悉的眉眼……卻是白影從未見過的、如同世紀堅冰的冷漠。
“很晚了,”她疏離地點點頭,如同完成了一項乏味的社交義務,“請不要再打擾我了。再見。”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不再看白影一眼,輕盈的身影如同月下精靈,很快便融入了層層疊疊的荷葉柳影深處,消失不見。只留下那消散在空氣中、冷冽如同刀子般的話語和那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
白影如同被釘死在冰冷的池岸上。
僵硬的手還停留在半空,凝固成一個絕望的姿勢。
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荒謬感混合著撕裂肺腑的劇痛,如同千萬噸冰川,轟然傾軋下來!
月光灑在荷花池上,波光粼粼,美麗依舊。
然而立于池邊的少年,眼中的世界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他像一個被遺棄在曠野的、唯一的坐標也被抹去的孤兒,連呼吸都帶著徹骨的寒。
剛剛觸碰到、幾乎要將靈魂燃盡的“真實”,在下一秒變成了更殘忍的幻夢。
仿佛上天給了他一顆糖,又當著他的面,把它碾碎在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