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置酒艨艟舟上，命做黍臛款待鳳雛。

黍臛既成，先陳于龐統前。龐統自食至飽，復飲芋酒一卮，舟車勞頓之疲頓消。

“天下事，誠可笑也。周公瑾意氣風發，謀圖巴蜀，欲成二分天下之局，此于江東而言，利莫大焉。惜乎吳侯心生疑忌，恐公瑾功高震主，竟將南郡輕借于人。”

“周公瑾文武兼資，籌略蓋世，誠萬人之英也。昔赤壁鏖兵之際，其威何其壯哉！孫策在時，待之信重無比，謂為總角之交，情同骨肉，二人誼若手足。及吳侯嗣位，公瑾雖為臣子，猶盡心輔弼，未嘗有貳。”

“吳侯初嗣位時，內憂外患交迫，若無周公瑾等股肱輔佐，江東六郡早為他屬矣。赤壁之戰，周公瑾浴血前驅，保江東于危殆，縱無赫赫之功，亦有拳拳苦勞。然終換得君心猜忌，良可嘆也！”

龐統談興愈熾，引卮芋酒連傾，意氣激蕩，滿舟皆聞其聲。

劉琦忍不住感慨：“公瑾卓爾，逸志不群。總角料主，則素契于伯符；晚節曜奇，則三分于赤壁。惜其齡促，志未可量。”

龐統眼神犀利：“若大都督有異心，豈會氣絕而亡？他的處境和公子，何其相似。公子在荊州，何嘗不是如坐針氈？”

劉琦感同身受：“琦困荊州時，行止謹慎，唯恐行事有失。然禍事終難避，反被世人謂為懦弱可欺，終至大變臨頭，不得已亡命嶺南。”

龐統語氣決絕：“究其根本，皇叔終是心慈手軟。若某為皇叔軍師，斷不使公子南下，更勿論坐據蒼梧。必當不惜代價揮師南下，攻破荔浦，將公子剿于襁褓！”

劉琦坦然道：“此事于顏面之上，終是不甚好看。”

龐統咧嘴而笑，形貌雖陋，聲卻鏗鏘：“顏面何足惜？英雄所求，唯天下霸業耳！當震古爍今，豈為虛名為累？”

劉琦引芋酒輕呷，酒液濃烈入喉，剎那間氣概勃發，有睥睨江海之色。

龐統雙眸追憶，感慨道：“周公瑾功高震主，若求自全，莫若舉兵一呼，收取江東六郡。其若有公子決斷，或可另開生面，何至命喪黃泉？”

劉琦心神悵惘，道：“某非有決斷，實乃被逼入絕境耳。幸得將士不棄，方強撐意氣，為眾人謀一安身立命之所。”

龐統爽朗大笑：“公子今非昔比矣！較往日更多幾分灑脫隨性，更悟得生存智慧，真乃困厄中得大自在者。”

劉琦淡然自若：“以前如何？”

龐統脫口而出：“往昔公子為求成事，直行無前，鋒芒畢露若出鞘之劍。古人云‘過剛易折’，正謂昔日之公子也。”

劉琦慷慨：“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今琦欲伸大義于天下，扶漢室于將傾，然智術淺短，愿聞士元良策。”

龐統運籌帷幄：“蒼梧郡雖據三江匯聚之險，然嶺南龍脈淺薄，終難與中原抗衡。自古未有從嶺南北伐成功者。公子欲成大業，唯先復荊州，再圖巴蜀，舍此無他途也。”

大江之上，激濤翻涌，雪浪拍舷，飛沫濺落甲板，濕了一片木紋。

龐統的想法，和劉琦不謀而合。沒有荊州和巴蜀，終究只是偏安一隅的政權，難逃北軍吞并。縱南方諸侯內斗不休，其強敵始終唯曹操耳。唯有在紛爭中勝出者，方有底氣與曹氏一較高下。

龐統擊楫自樂，怡然道：“公子可曾備下與皇叔為敵的決斷？”

黃忠心神凜然，今南土三家聯盟初定，局勢方穩，龐統此言若涉離間，必觸眾忌。

劉琦神色肅然，知此劫終須直面，沉聲答道：“非不欲也，實乃力有不逮耳。”

龐統欣慰地大笑，楫聲叩舷有節：“公子欲圖荊州，必先下交趾！討平士燮收交州七郡，可集兩三萬銳卒北伐，屆時荊州指日可待。”

劉琦面露猶豫：“士氏盤踞嶺南數世，根基深固，誠難撼動。吳巨治理蒼梧多年，又有豪強區景支持，不敢南下一步。”

龐統撫楫反問：“公子大建舟師，莫非非為征討士燮耶？”

劉琦會心一笑，眸光深邃：“若無三五年經營，此事難竟全功。”

龐統擊楫聲忽止，目光如炬：“公子內修農商、外結豪帥，以宗禮聚人心、以舟師練強兵，此乃王霸正道。公子有信心在三五年內，趕超士燮統治二十多年的交趾，令人佩服。唯獨漏算了一件事，怕是要讓公子蹉跎歲月。”

劉琦長揖及地，肅然求教：“愿先生明教。”

龐統擊楫而歌，聲震江濤：“若困嶺南三五載，中原局勢必生巨變！試觀天下：曹操、孫權、劉璋之屬，起于公子之前；即便是皇叔基業，得孔明輔佐，亦比公子穩固。”

劉琦頷首稱善：“先生高見，正合吾意。”

龐統按楫而前，鋒芒畢露：“公子可知，兵者，詭道也。欲成大業，安能循規蹈矩以自縛？夫循規蹈矩者，終為規繩所困；唯破局而立新制，方為王者之姿。古往今來，豈有敗寇能定天下規？不過勝者執簡耳！”

劉琦心神凜然，目光灼灼地望著龐統，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龐統深吸口氣，重重地呼出：“公子當速圖嶺南，方得天下立錐之地。然士燮勢大，需借勢而發。公子身為江東之婿，可修書荊南問候吳國太，既結皇叔之好，亦安江東之心。”

劉琦沉穩：“先生要借江東的勢？”

龐統意味深長，聲如沉鐘：“沒錯，江東已歷三世，吳侯又贏得赤壁之戰，威風凜凜。最重要的是，士燮已遣質子入吳，顯有附吳之心。公子欲圖嶺南，正可借江東之威。”

劉琦離席長揖，目光懇切：“愿聞先生具體方略。”

龐統眸中精光暴射：“公子先修書吳國太以表善意，再馳函江東言明，蒼梧距江東遙遠，盟誓難固。可借此為由，逼士燮割南海郡予江東。”

劉琦心潮翻涌，暗忖龐統此計容易攪亂嶺南之局。

龐統撫掌冷笑：“吳侯素懷拓土之心，其貪如饕餮，得南海必思郁林、合浦。”

劉琦深思熟慮：“兵行險著，恐為開門揖盜耳。”

龐統勝券在握：“兵者，詭道也，公子可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