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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盛榮百年

  • 盛榮百年
  • 昪生
  • 8133字
  • 2025-04-20 10:34:44

太爺爺的棺材運到了。

從小窗望出去,幾個人縮著脖子,正吆喝著把棺材抬到院子的角落,又在棺材頂鋪上一塊塑料布,撿了幾塊腐朽的木板壓在上面,匆匆上車走了。

連著好幾天,太爺爺房間里人滿為患。我走到太爺爺房間門口,剛用小手指推開一條門縫,尿騷味兒就夾在昏沉的濁氣里絲絲縷縷地往外飄,我聞著比以前淡了許多。往里一瞧,里面的人把柜子擋的嚴嚴實實,有幾個人穿著鞋就站到了炕上。上炕要脫鞋,這點兒規矩都不懂。我又推了推門,瞧見我媽站在最外圈,正踮著腳朝里望,她懷里抱著一摞亮藍色的衣服,一條褲腿耷拉下來,上面繡著深藍色的什么東西,像是花鳥,眼看就要被她踩住了。

我沒提醒她,何必呢?上次她說白養了我。我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前些天又說我沒救了。她罵我的時候,根本不記得我給她洗過腳,雖然是課堂作業,但我確確實實洗了。她也不記得我幫她擰過床單,那會兒她笑得可開心了。我記的清清楚楚,她說自己唯一的兒子沒救了,就因為我在她爺爺閉目養神的時候關了廚房的燈。怎么就沒救了,誰在閉目養神的時候需要燈呢?我關燈難道不是為了給家里省電?到底是誰沒救了?

從閃動的人縫中,我看到太爺爺躺在最里面,他眼皮上的皺紋垂到眼角,如同舊棉被的被角。他的白胡子像老山羊一樣又長又黃,可臉還是紅撲撲的,潤的很。做家里的老太爺可太舒服了,前幾年就有這么一次,跟這次一樣,大費周章折騰下來,還去了醫院,沒過幾天太爺爺回來了,又坐在炕沿邊兒哼小曲,跟什么事兒都沒發生一樣。我摸摸自己的下巴,還是太光滑了。算了,我也不稀罕這老太爺的位置,我自己要干的事兒多著呢,不像他那個時候,閑下來就無事可做,一口氣生了三男三女!我光看看小孩兒就夠煩的了,哪有性子養那么多?生了又不一定養我的老,到頭來白忙活一場,像我太爺爺一樣,何必呢?我越想越氣,家里親戚一堆,數我們家窮,我爹媽沒明說過,但我是知道的。他呢?自己的大房子給了大兒子住,那么多子女,偏偏要來跟我們擠小房子!不干活就算了,他自己睡一鋪炕,留我們三代人擠另一鋪炕,這像話嗎?不過,就算讓我去他房間睡,我也不樂意,到他這么大歲數,有些地方反倒越來越像小孩兒,時不時就尿床,房間的尿騷味兒一年比一年重了。這不能怪我爸媽伺候的不好,十幾畝水田都得靠他倆和我外公貪黑起早的干,一家人吃飽飯就不錯了,哪還有精力每天洗床單被褥呢?這些親戚也沒個眼力見兒,明知道我們家條件不好,也不說幫襯幫襯,來了就看看老太爺,看完了就走,還要我們準備酒菜!真討厭。

我正想著,一個亮閃閃的老女人從背后推開我,像游泳一樣撲進人群里,嘴里嚷著:“趕上了趕上了!”狹小的空間頓時刮起一股洗衣粉味兒的風,尿騷味兒和洗衣粉味兒混在一起,嗆得我打了個噴嚏。這城里人我見過,是太爺爺的二女兒,這個時候才來,也談不上孝順。我白了她一眼,出了門,院子里擠著兩臺亮閃閃的小轎車,一臺紅色,一臺黑色,只給人留了個走路的地方。我家的狗蹦著朝我跑來,我摸了一把,狗毛濕乎乎的,我嘆了口氣把它踢開,這狗崽子見人就愛,真把這兒當家。不像我,越長大越覺得家不像家,我就像個家里的孤兒。家里人都圍著太爺爺轉,好了,現在圍著他的人都穿鞋站到炕上去了,我媽倒是一聲也不吭。我抬頭望望,大門外也停了幾輛轎車,黑的、白的、紅的,樣樣都有。上一次見到這么多轎車,還是太爺爺百歲生日的時候,不過那時院子里到處是人,不像現在都擠在屋里,我心里直癢癢,也只能遠遠看著。如今四下無人,我把臉貼近了看院子里的兩臺車,聞聞車窗,涼絲絲的,是玻璃味,擼起袖子,兩只手緊緊地貼上冰涼涼的引擎蓋,我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我用手量了每臺車的長度,都有四十五個手掌那么長。

彌補了上次的遺憾,我意猶未盡地走到棺材旁,也想用手量一下。日!黏糊糊的!沾了我一手的黑漆,氣得我踢了棺材一腳。怕什么呢?我吹著口哨,走出院子去量其他轎車,手按上車屁股才想起來沾了漆,抬起一看果然半個手掌印兒!我緊張了一下,不過也就一下。我望望窗戶,吹個口哨,我家的狗屁顛屁顛來了。

抹了手,我吹吹手上的幾根狗毛,手掌根還有些黑漆,我邊用另一只拇指搓著,邊朝鐵路道口走去。原野上分辨不出是霧還是雨,眼前卻是顆粒般的雨滴,如同一艘艘失控的小飛船,飄搖著撲到我的臉上,打濕了我的頭發。我并不在意,我三天沒寫作業了,這種時光可不多?;疖囋诓贿h處的樹林里鳴笛,我邊走邊盯著樹林,按以往的經驗,火車經過時總會有無聊的乘客向我招手,有的多有的少,但總會有。

站上鐵路道口,能看到火車已沖出了樹林,卷起一人多高的水霧,開到附近我才看清這是一列貨車。沒關系,我玩起老把戲,一、二、三……一共二十四節車廂,數完車廂,我的頭發也濕透了。我吸著尚未飄散的油味兒,看著火車在水霧中遠去,直到消失在另一側的樹林里。等我再高一點,就能夠著車廂外的扶手,順著扶手爬上車頂,那時沒人能追上我。一切只是時間問題,想到這我再次笑出聲,順著鐵軌瘋跑起來,越跑越快,鞋底甩起的水就像火車激起的水霧,我就是那列火車,我的臉沖擊著迎面而來的雨滴就像沖刺的火車頭,我驕傲地任憑其流淌。

打小我就喜歡看火車,我有看火車的命。方圓二十里就這么一個火車道口,我家離這道口也就百十來步,我不看誰看?我緊挨著鐵路彎腰站著,瞇著眼睛等火車來,先是淺淺的隆隆聲,接著低沉的響聲越來越大,可火車還沒露頭呢!閉上眼,沉重的悶響如黑云般從四面八方朝我撲來,簡直要沖碎我!我強忍著不睜開眼,黑云里裹挾著細細簌簌的金屬聲,我心臟砰砰跳著,和大地的震動一個節拍,直到隆隆聲化作無數人聲嘶力竭的吶喊,我緊緊閉著眼,免得看見自己雙腳騰空而產生眩暈,突然一聲尖厲清亮的汽笛再次擊穿我,混著油味兒的熱風呼啦一下,差點把我掀個趔趄兒,再站住時,車過去了,我的腦袋空空如也,就像完成了一次抵達極限的奔跑。小時候,汽笛聲一響,我飯碗一撂就要跑,被我爸揍了多少次才長記性。長記性不是不看了,是等他們白天去種田了再看。太爺爺總會帶我去看的。

我知道他并不想帶我去,每次爸媽和外公走了以后他就把前后院門都鎖住。怎奈他只是個尋常的老頭兒,連哄我的故事來來回回就是那么幾個——愚公移山、塞翁失馬、孔融讓梨。但凡他的故事多一點兒,我也能在家多待一會兒。他是經不住我折騰的,上躥下跳、滿地打滾、原地轉圈,隨便來上幾招,我倆輩分就換了。每次都要他親自帶我去才行,只有這一條由不得我。這鐵路上死的人可不少,一年總有幾天,各村的人跑到鐵路道口燒紙錢,燒完了滿地灰堆,早上起來一看,灰堆浸了露水,跟牛糞一樣一灘一灘的。我看著他穿外套、戴帽子、提拐杖,等我撒個尿回來,再房前屋后抓幾只蜘蛛,他才終于出門了。我倒也不急,火車一趟趟地來,就像吃飯一樣準時準點,最重要的是,爹媽不會知道我溜出去了,太爺爺也有他的優點。那時候,他對我還很好,數數也是那時學會的。一開始我只是數他的拐棍,他總是要拄著兩個拐棍才出門,后來便開始數今天過了幾趟火車,再后來數車廂,能從頭數到尾。沒火車的空當,我抓螞蟻和蜜蜂,然后把螞蟻喂給蜜蜂,或者把蜜蜂喂給螞蟻,總之就是看它們打架。太爺爺坐在鐵路道口值班室外面的長凳上,跟值班的人嘮嗑,也跟來來往往的村民嘮嗑,總之就是嘮嗑??诟缮嘣锪?,他便叫上我回家,回家走的倒是很快,他急著喝水,進了家門第一件事就是把茶缸里晾的涼開水喝完。家里唯一的茶缸,他幾口就喝光了,我的任務則是燒水。后來我發現,但凡有閑人來找他嘮嗑,不管是在鐵路道口還是家里,嘮完了他準會到廚房喝水。我還發現,他其實也是愛看火車的,尤其鐘愛一班藍皮車,每次這趟車經過他都會站起來,兩只手疊著撐在拐杖上,咂著嘴,胡子一動一動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直到火車消失在另一端盡頭。除此之外他永遠無事可做,要么坐在自己的炕沿上看窗外的麥田,要么到我們的房間里看我玩玩具,永遠無事可做。

難道我老的時候也會這么無所事事么?每天帶一個混球兒看火車,我得無聊死。我站上鐵軌向東看去,薄雨中,我們家像是從自家稻田里長出來的蘑菇,現在這個蘑菇快被里面的人撐爆了。撐爆了蘑菇,我就去住太爺爺的大房子。有時我會想,要是太爺爺也不在了,那白天這房子里就我自己,還怪害怕的。全村只有我們家一塊兒水田,也只有我們家住在鐵路東側。其他人家都種玉米,且住在鐵路西側的村里。這不,還有人陸陸續續往這邊走呢。我二哥也在其中,一看到他的肥樣兒,我便沒了興致,轉身往回走。

二哥是太爺爺最愛的重孫兒,雖然他一年來不了幾趟,但老頭兒只偏愛這胖小子。發現這個事實前,我常去太爺爺房間玩,那時他房間里還沒有尿騷味兒。他房間里有個大木柜,里面堆著如山的吃喝,隔著玻璃柜門看的一清二楚。我知道這些都是城里的女兒帶給他的,這些人來了就往太爺爺房間鉆,吃飯了才出來。有時太爺爺高興,會賞我一包奶粉喝,我們家只有我知道奶粉什么味兒。

直到有一次,我沖好了奶粉,剛要嘬上第一口,那個胖小子和他爹一起來看太爺爺,我趕緊端起碗藏到廚房去??蛷d的鐘滴答滴答響,我一個人在廚房里安安靜靜地嘬奶粉,要是沒有后面的事,這就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晌以趺匆矝]想到,這胖小子那天得了大便宜!他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搖著胖手跟太爺爺說再見,我看見他懷里抱著一整盒餅干。我心都要碎了!這盒餅干來我們家半年多了,跟我像親兄弟那么親,它靜靜趟在柜子里傲視群雄,身上能看到的每個字——夾心、脆脆餅、獨立包裝、配料表、小麥粉、植物油、凈含量——每個字我都無比虔誠地念了無數遍!終于喚出真身的時候我卻連渣都沒吃到!我一口奶粉嗆出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當時就下定決心再也不去他房間玩了。太爺爺啊太爺爺,你每天吃我家的飯、睡我家的炕、用我家的茅坑,那么一大盒餅干你說送就送了?我仰起頭,咬緊嘴唇,想起課文里的荊軻和藺相如,激動又寒冷的感覺襲遍全身,人還是要有尊嚴!此后再有村里人來找他嘮閑嗑,或者從鐵路道口回來,我便先去茶缸灌兩口,不管我渴不渴。

剛走到院門口,我媽推門哭著跑出來,一見我便說,你太爺爺走了!沒等我回話,她便又跑進屋了,就像是特意通知我一樣。

我試探著走到太爺爺門口,房間里鬧哄哄的跟之前一個樣兒,只是人圍的更緊了,沒什么看頭。我鉆出門回了自己房間。不一會兒,院子里人也多了起來,窗戶下有兩三個女人哀嚎的聲音,一個老太太嚎的格外大聲,不像哭、倒像是喊。我細細聽了一會兒,撇撇嘴、閉上眼睛,可是并沒有眼淚出來,干咧咧了幾聲便放棄了,索性爬到炕上,這炕三天沒燒火了,躺著冰屁股、趴著冰肚子、站著冰腳,又沒人鋪被子,真是沒法呆了。我剛要去找一條被子裹上,外公推開門,叫我去打電話通知外地親友,還囑咐我帶上筆,每個電話打三遍,哪個電話沒打通要在電話簿上標記好。外公像交待我寫作業一樣,說完就走了。我走到院子,二哥也在院子里,他剛說了聲老弟,我張手就舉起電話簿,他趕忙晃著滿身的肉逃了。慫樣兒。我胳膊里夾上電話簿,兩只手插兜,就像個經商回鄉的大老板,吹著新學的口哨晃蕩到鐵路西的雜貨店去。雜貨店門開著,老張兩口子不在家,估計也到我家去了,我就自己坐在柜臺里打起電話來。

“喂。”

“喂?!?

“找哪位?”

“通知你,王仁義去世了。”

這工作實在簡單,對方的回答也平淡無奇,唯獨有幾個電話號碼太潦草了認不清,不過試了幾次也打通了。我干了一整個下午,然后心滿意足的走了,路過鐵路,我掏出褲兜里的糖紙灑在鐵軌上,回到家天已黑了。屋里喝酒的人大吵大嚷,院子里搭了靈棚,我看到我爸和幾個舅舅在靈棚旁抽著煙,棺材已移到了靈棚正中央,前面放了一張太爺爺巨大的黑白像。家里的兩張全家福都卡在鏡子縫里,這次用的是太爺爺百歲壽辰時拍的那張。另一張也是壽宴時拍的,看樣貌沒什么變化,但照片已經泛黃,我看了眼水印,算下來當時太爺爺有八十八歲。百歲和八十八歲看起來竟一模一樣?那么七十八歲呢?六十八歲呢?四十八歲呢?他并沒有四十八歲的照片,估計和外公一樣吧,頭上謝了頂,身子開始佝僂,就像深秋光禿禿的蒲公英。

第二天,更多的車來了,房間和院子里站滿了人,擠得我沒處站。村里結婚也是這樣,鬧哄哄一片,我站在房門背后,看到院門外兩個人正熱火朝天地吹著喇叭,院門里我外公正拉著一個人的兩只手,像兩個領袖在親切會晤。靈棚里面,一個人穿了中山裝,袖子上別一塊黑紗,筆挺挺站在棺材旁指指點點,指揮磕頭的人如何磕頭,他光禿禿的后腦勺在陽光下閃著光,一扭臉,哎呦!臉上一大片皮膚是深紅色的,看著怪嚇人,我從沒見過這個紅臉的風水先生。

沒一會兒,我爸找到我。他讓我去搬紙錢,我答應了,反正無事可做。倉房里堆了很多紙錢,燒紙的人絡繹不絕,磕完頭在棺材前頭的臉盆里燒上一捆紙,有的人事情多的很,燒完一摞還要再燒一摞。隨便吧,我反正無事可做,靈棚里只能摞三摞紙,再多放紅臉先生就要瞪我,我只能來來回回地搬紙錢。倒不是我怕他,只是不想讓他的臉正對著我。下午,我剛抱著一摞紙錢出了倉庫,便怔在原地——牛?。∫粋€穿了紅外套的老太太,我的大姥姥——太爺爺的大兒媳,正從鐵路道口往我家走。她光芒萬丈的紅外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忙活的人都停住了腳看她。我看到她懷里抱著一張小孩的黑白相片,我一下樂了,難道太爺爺帶著我那二哥一起去了?緊接著,一個瘦老頭兒從我家里竄出來,跑又跑不動,快速捯著步子,兩只手端在胸前保持奔跑的姿勢,似乎這樣能讓他走得更快,那是我的大姥爺——太爺爺的大兒子,這個小老頭兒抬手一巴掌就把他老婆扇在地上,老太太躺在地上尖聲哭了,兩個老人在泥地里打起滾來,幾個小輩兒趕緊過去把他倆扶了起來。這么一骨碌兒,老太太臉和頭發沾了草和泥,可紅外套還是那么紅。片刻,喇叭又吹了起來,所有人默契地同時開始忙活手里的事兒,只有我還沒回過神來。大姥爺扯下老太太的紅外套,把自己的黑外套給老婆罩上,按著哭啼啼的老太太到棺材前磕了頭。

真有意思。后面再沒有這么好玩的事兒了,火盆里的火烤的我嘴唇干巴巴的,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紙錢終于燒光了,我才稍稍坐在院門口休息一下。外公叫我去吃晚飯,我突然發現自己一天沒吃飯了,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我挨著外公坐下,前面的客人已吃完了,桌上留著他們吃剩的飯菜,紅臉先生和幾個親戚還在桌上閑談。我沒看到父母,也顧不上等了,拿起饅頭吃起來,邊吃邊聽到有人說:

“這么說,你兩天前就出發了?”

“嗯。”

“我們這不出風水先生,你這次走之前來我們村里轉轉,老人要走的時候也好給你托夢!”

“這個……我早就不做了。這次就來送送三爺?!?

沒想到著這個風水先生倒是會說話,知道太爺爺排行老三,張口就叫三爺。

“我爺爺還是小伙子的時候去過一次你家那邊吧?”

“瞎說!爺爺那會兒也不算小伙子了!姑姑那會兒都約莫十歲了!”

“是去抄家譜那年路過的嗎?”

“嗯?!?

“來,多喝點!先生上次來是哪年了?”

“三爺八十八大壽那年。百歲那次本來也要來的……家里有些事情?!?

“你這也是有福之人。不是有句話么,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三爺讓我多活了五十多年。我每天一照鏡子就想起三爺。”紅臉先生說到這嗚嗚地哭起來,我頭一次見大老爺們哭哭啼啼的,跟丫頭一個樣兒。

外公舉起杯,說:“都是緣分。來!干一杯吧,這幾天就辛苦老弟你了!工錢和路費咱們最后一起算?!?

“別別!我說了,就是來送送三爺,提了錢味道就變了……干!”

第二天天晴了些,卻刮起了風,我依舊忙的暈頭轉向,風吹火烤,我嘴唇都起了皮。火車轟隆隆地開過去,我抬眼看的力氣都沒了。吹喇叭的兩個人都已經倒班干活了,我還是一個人搬紙錢,這時候二哥倒是不見了。直到傍晚,人群里讓出一個皮膚白凈的老頭,穿了一身筆挺的棕色制服,上面別著好些軍功章,他身后跟著兩個穿軍裝的人,抬進來一個巨大的花圈,一下子占了院子一半的地方,外公看到急忙迎了上去。他端詳了老頭一會兒,突然握住那老頭的手說:“郭叔?您來了!”“小景??!還好嗎?”兩個人又像是領袖會晤一樣親切的握手。我外公的郭叔回身一望,兩個當兵的立即把花圈立到棺材側面,馬上人們像潮水一樣又擠滿了院子。老人帶著當兵的“啪”地立正,齊整整敬了個軍禮,院子里頓時靜悄悄的。老人又顫巍巍鞠了三躬,這三個躬鞠完,我感覺我的腳都站酸了。老人把右手稍稍往后一伸,手里便多了一瓶剛開了蓋的茅臺酒,他往前嘩啦一撒,酒香四溢,一些酒落在火盆里,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整個院子都亮堂了,他自己又灌了一口,說道:

“班長!弟弟代表兄弟們來看你了!”說罷踱上前去,一只手伸到棺材里,半天才退回來,又握了握外公的的手,一個當兵的遞上一個長長的卷軸,轉交給他,他再遞給外公,我看外公的嘴微微張開,還未說話,老頭轉身走了。

真奇怪了,長這么大沒人跟我說過太爺爺當過兵。我跟在人群后面朝外張望,想看看他們是坐什么樣的車,我媽突然來了,拉著我到靈前排隊。我說,我好像兩天沒見你了。我媽沒理我。按紅臉先生的指揮,自家親屬在院子里按輩分長幼依次站好,轉著圈排成長隊。最前面是三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接著是其他幾個老人,只有大姥姥沒來。接著是舅舅和阿姨們,再往后是舅母、姨父,再往后是我二哥和其他小輩兒,還不會走路的嬰兒就由母親抱著,我排在隊伍的最后面。我看到大姥爺到靈堂前三叩首,燒紙,然后拿著白酒到棺材前,用筷子沾了酒,風水先生拉著長音念一句:點眼睛!大姥爺便把筷子伸到棺材里去點一下。點嘴唇!又伸進去點一下。

其他人只三叩首便完事了,月牙兒老高了才輪到我。當我跪下時,火盆烤著我干巴巴的臉,倒是很暖和,我彎下腰,看到棺木上的油漆已被烤干了,直到頭抵著地面,如此陌生的姿勢使我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畏懼,仿佛那上面躺著的已經不是我熟悉的太爺爺。之后,按風水先生的指示,所有人圍著靈柩轉了三周。我走到靈柩前,太爺爺的臉色只是稍稍白了一些,嘴唇微張,像是午睡還沒有醒來,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手底下壓著一張照片,看不清是誰。

這一晚,輪到我守靈。靈前懸著一顆昏黃的小燈泡,在秋風中瑟瑟搖動,月牙兒已不見蹤影,只有黑暗從四面緊逼而來,死死壓迫著燈泡的微光。我抱著雙腿,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眼皮漸漸沉重。半夜,身邊人陸續站起來,我迷迷糊糊也跟著站起來,看到鐵路道口另一側有光柱晃動著,是手電筒的光,一只、兩只、三只,數不過來,轉眼間到了院門口。

四舅披著衣服到院門口,繞過門前停的汽車,邊走邊說:

“走路來的?快進屋吧!明早才出殯。”

我覺得他根本沒看清是誰。其中一人和四舅低語了幾句,我看到他點點頭,手電筒一下全熄滅了。他快步走回屋里,和我爸抬了兩箱白酒出來,一箱放到院門外,一箱放在院子里,之后便又恢復了寂靜,這群人靜靜待在院門外的黑暗里,似乎是坐著,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爸扔給我一件外套,我捂著嘴問:“誰呀?”

“周圍幾個村的。來給你太爺爺守靈?!蔽野中÷曊f。

“為啥呀?”

沒等我說完,我爸已急匆匆進屋去了,不知道他這么晚在忙啥。

“這孩子啥都不知道?!币粋€聲音在院子另一側飄來。

“以前的地,哪塊不是三爺的?”

“怎么可能?”我使勁往黑暗里看,想看看是誰說的,以便確定幾分真假。黑暗里窸窸窣窣了一陣又靜了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另一個聲音說道,“實話說,老太爺的靈堂簡單了點兒?!?

“要不是重孫的事兒,不就在老宅養老送終了?那院子多大!”

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睡意沉重,黑暗里傳過來一瓶白酒,我聞了聞,太辣,又遞了出去。耳邊傳來悠長的汽笛聲,我躺在地上仔細分辨,并不是樹林的方向。又一聲,我聽到了,那么近!我坐起身,一陣陣大風抽在我的臉上,我看到向后飛馳的樹木和天空中搖晃的燈泡,穿出樹林,我借著燈泡的微光,看到不遠處的稻田和稻田里的大蘑菇,太爺爺領著一個孩子正站在蘑菇下向我招手,我吃了一驚,身下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我聽到我媽在喊我。我使勁支起一只胳膊,瞇著眼睛,窗外晨光熹微,忽然院子里哐啷一聲震天的鑼響。我媽又罵了我一句,兔崽子趕緊!我慌忙爬起來,跟著她走出去。

屋外清冷異常,寒氣直逼腦門。我瞬間清醒了,睜開眼睛,院子里靈堂已撤了頂,從房門口到院子外,圍著靈柩黑壓壓跪滿了人,看不到頭。我當即被一股力量壓著伏在地上,磚頭的寒氣順著手和膝蓋傳遍全身,傳到我的眼眶和鼓膜,冷的我頭皮發緊。靈柩旁一人戴了一頂巨大的帽子——那一定是紅臉先生,正躍動著甩動大褂——

“咣!”

又是一聲鑼響,滿院子的人齊整整俯下身去,隨即大地發出一聲悶響,如同一聲遙遠的悶雷。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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