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城的又一個夜晚,圖林根大街上的居民們都緊閉門窗,拉上窗簾。若是平日,這些昂貴的臨街公寓中都舉行著達官貴人們的派對,燈火輝煌,還有助興的樂隊彈奏出的悠揚樂曲,但今天,恐怕大部分住戶都已經逃離了柏林。
侯爵偷瞄著街道上法蘭西士兵,他們慶祝持續了六個小時,狂飲葡萄酒,高唱軍歌,揮舞著三色旗與鷹徽,贊揚著波拿巴四世的威名,時不時對著天空放上一槍。此情此景是讓他本人既悲痛又想笑,曾經他是多么努力想保住波旁王,但法蘭西人民以“讓國王都見鬼去吧”的口號拒絕了他,結果他們轉頭給自己找了個意大利皇帝。
頭頂的軍用飛艇噴吐著黑煙,兩根粗壯的麻繩將這些飛行的戰爭機器固定在地面上,并通過吊籃補給著彈藥、食物和淡水,飛艇上的探照燈掃視著地面,尋找著還在頑抗的普魯士士兵。美洲與阿維坎尼亞的發現并沒有給歐羅巴的人民帶來機遇,反而加劇著各國間的戰爭,各種奇形怪狀的機械被制造出來,被用于殺戮和統治。
侯爵本人有著日夜顛倒的作息習慣,自從79年那次意外之后便是如此,渴血、皮膚慘白、牙齒不受控制的生長著,他竭盡全力去隱藏自己的不同,可還是被雅各賓派發現,他不得不踏上逃亡的旅途,否則迎接他的便是路易王和王后同樣的下場。
法蘭西帝國與普魯士王國的戰爭只持續了六個月,法蘭西人的新式步槍、火炮和其他新武器為他們的軍隊提供了巨大的戰術優勢。今天塵埃落定,才即位的年輕皇帝重現了他曾祖父的偉跡,領導著他的軍隊進入了柏林,這也算是打斷了普魯士一整代人的脊梁,他們還有沒有勇氣再戰并不重要,因為沒有盟友能幫助他們了。
不列顛人在葡萄牙和佛蘭德斯的戰場上失利,停火談判早已開始。戰前支持普魯士的沙皇,在吞并波蘭后就加入了法奧同盟,他也在法奧的協助下強行贖回了俄屬美洲,還得到了一塊在阿維坎尼亞群島中原屬于葡萄牙的殖民地,并同意讓波蘭中西部恢復獨立國家的身份。
這些年,侯爵沒有錯過《普魯士日報》的任何一期,但即便不出柏林城也能知道報紙上全是胡說八道。什么“糧食大豐收”之類的宣傳語來安撫民心,現實中柏林城近一月都只能吃蘿卜,其他城市更是不敢想象;“英勇的戰士們由國王陛下親自授勛”,一看下文,他們并沒有與法蘭西或者奧地利士兵作戰,而是“在鎮壓西里西亞罷工工人的行動中表現英勇”。
普魯士國王把自己的國家改造成戰車,但一場外戰都沒能取勝。德意志地區優秀的軍工企業都在萊茵邦聯的管轄下向法蘭西人提供武器來殺害自己的同胞,為普魯士提供軍火的黑心工廠不僅工期長,產品次要價還高,一追查下來,老板們早就在漢堡登上了前往北美和阿維坎尼亞的郵輪,這國家算是徹底沒救了。
不遠處的戰場上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對于普通人來說硝煙與灰塵肯定更刺鼻,但更為敏感的嗅覺與追尋血液的本能使侯爵可以注意到那溫暖且香甜的氣息。
侯爵換上一身黑衣,頭頂黑帽,貼著墻壁沿街行走,盡可能地不吸引目光。兔子不吃窩邊草,在藏身處附近狩獵是危險的,面對著街邊壘放整齊的普魯士士兵遺體和爛醉的法蘭西士兵,侯爵低下頭,藏起不受控制的鋒利獠牙,繼續向前。心里想著,不是我不敢,而是你們運氣太好。
往西走是最好的選擇,那邊的戰斗最激烈,多幾具尸體不會被人所注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一處被大口徑攻城臼炮的炮彈炸塌一半的建筑前停下,他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從廢墟中傳來,這是個良好的獵物選擇。待其他人清理完廢墟,發現尸體的時候,肯定已經高度腐爛了,誰還在乎尸體內還有沒有血呢?
侯爵邁著堅定的腳步踏上瓦礫廢墟,如同他曾經攀上約克鎮的最高處迎接士兵和群眾的歡呼,如今他卻像一個小偷一樣。
“救我,救救我,求你了,上帝保佑你。”那年輕女子下身被倒下的家具掩埋,無力地伸出一只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
她的脊椎斷了,侯爵能從她血液流動的異常聲響聽出來,沒救了。
他輕撫著她布滿灰塵的臉頰,多么的年輕,多么的可惜,尖銳的牙齒貫穿了她的頸動脈,他卻像個貪婪的嬰兒,用力地吮吸著,根本停不下來,直到她變成毫無氣息的肉袋。侯爵的欲望得到了滿足,他開始變得像從前的自己,他懺悔,他默默向上帝祈禱,祈求著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的寬恕。
“你是吸血鬼嗎?”稚嫩的聲音驚醒了侯爵,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大意。
看著眼前七八歲的小男孩,他湊了過去,目光中滿是憐憫,他想起了自己遺忘的尚未成年的兒子,如今,他恐怕也死于年邁了吧。
“我是,孩子,快走吧。”
“你能治好我的手嗎?我母親以前告訴過我,吸血鬼的毒液能治愈所有病痛。”小男孩舉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知為何已然消失不見,只有那光禿禿的關節和丑陋的傷疤,“如果我能重新長出右手,我就能回工廠上班,弟弟妹妹就不會餓肚子了。”
“你的父母呢?”
“我母親告訴我,父親在追隨卡爾親王,保衛國家。我母親昨天出門找食物,可她沒有回來,弟弟妹妹們哭著想媽媽,我就出來找母親。”
侯爵聽不下去了,他跑開,逃回自己藏身多年的住宅,那棟兩層樓的公寓,他以獵取生命為生,但他還有一顆人類的心臟。
侯爵失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主人!主人!”仆人連跑帶爬地來到他跟前,“馮·羅恩元帥,他死了,自殺了,現在尸體被法國士兵吊在勃蘭登堡門上。主人,我們還不走嗎?據說法國人帶來了許多殖民地輔助軍,包括黑膚人和山羊人,當法蘭西人親自上戰場的時候,普魯士人的彈藥基本都被消耗光了。”
侯爵帶著些許傷感,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腦袋上長著山羊角,褲腿下是羊蹄的仆人。他身為亞人類,從小就被奴隸販子帶離了位于阿維坎尼亞群島,至于父母給它取的什么名字,它自己也不記得了,自己族人的語言和文化更無從而知。陪同侯爵參觀阿維坎尼亞文物巡回展出的時候,它表現得比周圍的人類還驚訝。
“尼古拉斯,你更怕我還是更怕法蘭西士兵?”
“主人,您依然是法蘭西人民的將軍吶。”侯爵回想起那些年身著白色軍裝,手持鳶尾花旗幟,在萬里之外征戰時的激情歲月,他是兩個世界的英雄,那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如今他的容貌一成不變,而靈魂卻年老腐朽,早已沒有任何激情。
“取我的酒來。”
“主人,哪一瓶?”
“1784年,切薩皮克,瑪麗·福賽斯;加上最后那瓶索泰爾訥的好酒,兩個杯子,還有我的手槍。”侯爵在接受自己的嗜血欲望后有了個小癖好,他將自己的毒液、受害者的血液以及來自家鄉的葡萄酒混合在一起裝桶發酵,最后得到只屬于自己的佳釀。
“好的主人。”
有時他無法直視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動物的血液也能滿足他的欲望,但整座城市充滿著跳動的頸動脈,巨大的誘惑令他只能屈服于本能。他是糾結的集合體,兩種思想不停地爭奪著意識的主導權,他只是個沉醉于記憶的老者,他根本算不上人。
侯爵翻看著往年的書信,華盛頓的,路易王的親筆信都被他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尼古拉斯回來時,拿出那兩瓶侯爵的珍藏,裝進兩只威尼斯古董玻璃壺,以完美的禮儀將它們倒入杯中。再將侯爵古老的滑膛手槍填好彈藥。
侯爵接過手槍,藏在腰后,“尼古拉斯,你服侍我有三十年了,今天我還你自由。”
“主人,為什么?我做錯了什么嗎?”
“不,尼古拉斯,是獎勵。”侯爵遞給他的仆人一只拇指般大小的玻璃瓶,“這是我的毒液,今后你的生活取決于你自己的選擇了。”
吸血鬼的毒液能將普通人轉化為吸血的怪物,留下了永生的詛咒,不過單純的服用它也可以包治百病。
只要服用者不在毒液被排出人體前死亡,那樣詛咒便不會生效。超常的效果令一小管吸血鬼毒液的價格相當昂貴,即便是私人醫生在為他們富有的患者治療時,每次也只舍得用一兩滴。如果不是長年的逃亡令他囊中羞澀,侯爵也不會用昂貴的管制品當遣散費。
屋內的掛壁時鐘恰好指向九時,大街上傳來了普魯士國王威廉向指揮進攻柏林的麥克唐納元帥投降的新聞,真假不得而知,侯爵只覺得這名字很熟悉,大概是拿破侖·波拿巴當皇帝時,他手下某個將領的后代。
不久后,他整夜等候的客人才粗魯地叩響了他的大門,“咚咚咚——”
“帝國異常事務調查委員會!開門!”
侯爵將頭探出窗外,全然不顧陽光照射他皮膚時的異象,一男一女,他們倆穿著一套通體黑色的大衣,領口處有金色的胸針。他們身后跟著一群扛著步槍渾身泥漬的士兵,步槍槍口還掛著明晃晃的鍍銀刺刀。侯爵有些失望,一般情況下帝國異常事務調查委員會的巫師們都是以五人的小組行動,結果只有兩人前來。
“上來吧,法蘭西的勇士們,不要這么拘謹。”侯爵向他們喊道。
“砰——”一聲巨響,樓下的大門被子彈轟開,緊接著是密集的靴子踩在木制樓梯上的噪音。
領頭的巫師氣勢洶洶地闖入侯爵的房間,他摘掉自己的禮帽,用冷酷的眼神凝視著宅邸的主人,“吉爾貝·迪莫捷?”
唉,帝國異常事務調查委員會的巫師只會來干一件事,“是我,先生,您的名字呢?”
侯爵仔細打量著他,年紀不大,三十來歲,不過渾身上下散發著自信,雙手上有藥劑燒灼和利器割傷的疤痕。巫師們完全有能力消除這些傷疤,但此人將它們當作勛章保留了下來。
“不重要。”巫師摘下自己的皮革手套,隨后命令著隨行的士兵們,“搜查房屋!”
“請坐吧,我為您準備了一瓶加斯科涅的好酒。”侯爵趁機觀察起站在一旁的女巫師,她比巫師稍年長些,氣場也沒有前者足。
手持步槍的士兵們正仔細搜查著侯爵的宅邸,連沙發坐墊都沒放過,直接用刺刀挑開。
“先生,你應該很清楚我們為何而來吧。”巫師說道,一點兒也不在意侯爵為他準備的好酒。
“我清楚,實話告訴你吧,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幾十年了,如果二位再來晚些,我的珍藏酒就要喝完了,那才是折磨。”
“吉爾貝·迪莫捷,你被指控多項罪名,包括叛國、顛覆國家政權、謀殺、非法轉化人類或亞人類,你被缺席審判判處死刑。”
“很好。”
巫師愣了一下,問侯爵:“你不打算為自己辯護嗎?”
“當然不。”侯爵感受著自己腰后的硬物,那把曾伴隨他在美洲打擊英國人的滑膛手槍,“我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不愿意讓自己成為某個人佩戴在胸前的榮譽勛章,他自己的命,也得由他自己來終結,下地獄就下地獄吧,如果地獄真的存在的話。
“法蘭西帝國是個法治國家,我們不會隨便動手的,請先生隨我們回巴黎。現在是個特殊時刻,我們和英國人處于戰爭狀態,皇帝陛下說不定會特赦你,并恢復你英雄的身份。”巫師說道,他站起身,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手杖,“走吧,侯爵,巴黎在你離開的幾十年里可是大變樣了,你不好奇嗎?你還有孫子和孫女還活在世上,你不會不知道吧?”
聽到這里,侯爵動心了,一邊是結束自己的罪孽;一邊是冒險回巴黎,賭那百分之一的幾率皇帝會讓他活下來,然后見到自己拋棄在身后快一百年的家人們,也許他們不會認自己,但無所謂啦,還活著就行。
突然,一道黑影從窗戶外跳進屋內,瞬間便撕碎了一名士兵的喉嚨,“主人!快跑!”是尼古拉斯,它原本齊整的兩排方型牙齒已經有幾顆變成了尖銳的犬牙,被利齒穿破的牙齦不停地淌著鮮血。
它主動喝下了會很快便會奪走他最后理智的毒液。
人類和所有類人生物都會受吸血鬼毒液的影響。但其副作用在人類身上是最小的,類人生物對吸血鬼毒液非常敏感,會令它們在短時間內變成只剩下嗜血欲望的軀殼,不再具備思考能力。
“尼古拉斯!快住手!”侯爵呼喊道,但是沒用,才轉變的尼古拉斯已經殺紅了眼,除了死亡已經沒有辦法讓他停止腳步了。
士兵們發射著鍍銀的子彈,使用著鍍銀的刺刀攻擊尼古拉斯,但是凡人的反應比起吸血鬼終究還是太慢了。
屋內一片混亂,四處都是被子彈擊中的家具濺起的碎屑,槍聲、慘叫聲不停。巫師拔出手鍍銀的杖劍,無聲施放的法術擊中了尼古拉斯。侯爵的山羊人仆人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懸停在半空中,瞬間,士兵們發射的鍍銀子彈便多次射入尼古拉斯的身軀,他慘叫著,身體自內開始燃燒。
“不!”侯爵拔出腰間的滑膛槍,打了巫師一個措手不及,火石瞬間打響,槍口冒出大量的白色煙霧,原本應該擊中巫師腦袋的鉛彈被那女巫師的法術擋住。
如果是五個經驗豐富的巫師相互配合,侯爵在他們面前連一戰之力都沒有,但在仆人的幫助下對付兩個并未做好十全準備的巫師并沒有太大壓力。
侯爵飛撲向女巫師,他的反應比新生吸血鬼快得多,等巫師回過頭時,女巫師的腦袋已經被侯爵連根拔起。
巫師用手杖劍刺向侯爵,侯爵趁機將剛剛吸入腹中的女巫師血吐了巫師一臉,鮮血飛濺進巫師的眼睛里,將他致盲,這時他再想施放法術就太遲了,侯爵手掌以反常的力量撞進巫師的胸膛,把他的心臟活生生地扯了出來。
剩下的士兵更不是侯爵的對手,他們自負地沒有逃走,而是在房間中搜尋著侯爵的蹤跡,好像他們才是獵人,實際上他們只是獵物。
侯爵隱蔽在屋頂上,士兵們壓根不清楚他身在何處,恐懼驅使著他們向黑暗不停地射擊。每個被侯爵觸碰過的士兵肢體都殘缺不全,子彈在他眼中只是以龜速運動,完全不構成威脅。直到那最后一名士兵,侯爵拽下他的左臂,正準備取他性命的時候,那士兵的右掌中突然迸發出一團火花,將整層樓都炸得面目全非。
侯爵躺在圖林根大街上,身邊都是爆炸產生的瓦礫碎片和灰燼,魔法的火焰包裹著他,吞噬著他,結束了他早就該結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