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趙淑芬豎起第二根手指，字字清晰，敲在朱富貴心坎上，“這些貨，您自己也清楚，款式老舊，花色過時。我收了，要找人重新設(shè)計、裁剪、甚至染色，全是成本。萬一處理不好，砸在我手里，真金白銀打水漂。這個風險，朱廠長，是我在承擔。”

朱富貴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趙淑芬所言句句屬實。這些東西在他手里，除了占地方，招灰塵，讓他堵心，還能有什么用？收廢品的都嫌棄，他還能指望什么高價？

“第三，”趙淑芬的語調(diào)依舊沉穩(wěn)，“朱廠長，我敬您是老前輩，也敬佩你們廠當年為國家出口創(chuàng)匯做的貢獻。但生意歸生意。我出三千，不是羞辱您，是基于這些貨目前最實際的殘余價值，和我后續(xù)需要投入的巨大成本來評估。這批貨，我要找車運回去，運費就不是小數(shù)目。還要找地方存放，找人手整理，哪一樣不要錢？”

趙小麗和李娟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她們真沒想到，自家老太太砍價能這么狠，三萬直接砍到三千，簡直是釜底抽薪。兩人偷偷交換了個眼神，李娟更是暗暗咋舌，這要是換了她，別說三千，朱廠長要一萬，她都可能覺得撿了大便宜。

朱富貴鐵青著臉，嘴唇哆嗦。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趙淑芬，想從她臉上看出哪怕一絲戲謔或者退讓。

然而，趙淑芬眼神平靜，沒有半分閃躲。

“趙老板……”朱富貴嗓子發(fā)干，像破舊的風箱拉動，“您這……太狠了！三千塊……我……我怎么跟廠里那些等著這筆錢救急的老伙計交代？”他抬手用力抹了下眼角。

趙淑芬沉默片刻，從隨身布包里拿出水壺，擰開蓋子，遞過去：“朱廠長，喝口水，順順氣。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您也要想明白，這批貨，您是想讓它繼續(xù)爛在倉庫里，最后真的一文不值，還是讓它換回三千塊錢，至少能解一部分燃眉之急？”

她略一停頓，放緩了些許：“而且，朱廠長，您不妨想想，除了我，現(xiàn)在整個紅星市，不，往大了說，整個省，還有誰會愿意出錢，把您這倉庫里所有的‘廢品’，一次性清走？”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朱富貴的心上。

是啊，除了眼前這個看起來精明得有些過分的女人，還有誰會要這些東西？

那些天跑了不少地方，托了不少關(guān)系，結(jié)果呢？不是閉門羹，就是冷嘲熱諷。偶爾有幾個表示點興趣的，一聽數(shù)量這么大，款式這么老，跑得比兔子還快。

趙小麗看著朱富貴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也有些不落忍，她輕輕拉了拉趙淑芬的衣袖。

趙淑芬不動聲色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別插話。

倉庫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只有從破洞屋頂投下的光柱中，無數(shù)塵埃在無聲地飛舞。

良久，朱富貴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往旁邊一垛布料上一靠，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滿是苦澀的嘆息。

他低頭看著自己磨得發(fā)亮的工裝褲膝蓋，半晌，才啞著嗓子擠出一句：“趙老板，您……您真是個做生意的料啊。”他認命般地補充，“行，三千就三千。您說得對，放著也是爛掉，不如換點錢，給老伙計們買點米面油鹽。”

趙淑芬見他松口，心里也是微微松了口氣，面上依舊平靜。她知道，此刻不能流露絲毫得意。

“朱廠長，爽快人。”趙淑芬從包里又拿出一個信封，放在那張破舊的木桌上，“這里是三百塊定金。您點點。”

朱富貴看著桌上的信封，眼神復雜。三百塊，對這滿倉庫的貨來說，杯水車薪。但對現(xiàn)在的他，對那些等著他消息的下崗工人，卻是一筆救急錢。

他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信封，沒有點，直接揣進了懷里，像是怕趙淑芬反悔。

“趙老板，剩下的錢……”

“您放心，”趙淑芬接上話，“明天，我會派車來拉貨。貨車一到，剩下的兩千七百塊，我當面點清給您。我們立字為據(jù)。”

她從本子上撕下一頁紙，拿出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朱富貴：“朱廠長，您看看，這是收購協(xié)議，簡單明了。如果沒問題，咱們就簽字畫押。”

朱富貴接過協(xié)議，湊到光線亮一點的地方，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協(xié)議寫得很清楚：甲方趙淑芬，收購乙方紅星市前進紡織廠倉庫內(nèi)所有積壓棉布、的確良、燈芯絨布料及服裝半成品，總價人民幣叁仟元整。定金叁佰元已付，余款貳仟柒佰元于提貨時一次性付清。貨物質(zhì)地、款式、新舊程度以雙方現(xiàn)場看貨為準，甲方不得以此為由反悔或拒付余款。

“沒……沒什么問題。”朱富貴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磨得發(fā)亮的印章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枚刻著“前進紡織廠財務(wù)專用章”的銅章，哈了口氣，重重地蓋在了協(xié)議乙方處。然后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趙淑芬也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將其中一份遞給朱廠長。

“朱廠長，”趙淑芬收好協(xié)議，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布料，“這些貨，數(shù)量可不少。明天我派車來，恐怕一天也拉不完。您看，能不能請幾個廠里的老伙計幫忙裝車？工錢我另外算，不會虧待他們。”

朱富貴一聽這話，黯淡的眼睛里頓時放出了一絲光彩。這不僅是給老伙計們找了點活干，掙點辛苦錢，更是趙淑芬的一種姿態(tài)。

“趙老板，您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們廠的老伙計，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保證給您裝得妥妥當當！”他拍著胸脯，聲音也洪亮了不少。

趙淑芬點點頭，視線轉(zhuǎn)向那些被油紙包裹的半成品服裝。

片刻后，她問：“朱廠長，我看這些半成品，有些裁剪和縫制都相當不錯。特別是那些繡片，工藝很精湛。不知道廠里以前負責這些的老師傅，現(xiàn)在還在不在？”

朱富貴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趙淑芬的意思。他嘆了口氣：“趙老板，您真是好眼力。我們廠以前確實有幾個蘇繡、廣繡手藝都頂尖的老師傅，這批出口單的繡活，就是她們帶著徒弟趕出來的。可惜啊，廠子黃了，她們也都回家了。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如以前了，估計是做不動這些細致活了。”

趙淑芬沉吟著：“朱廠長，能不能麻煩您，幫我聯(lián)系一下這幾位老師傅？我想請她們出山，幫我處理這批半成品。工錢方面，好商量。如果她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也可以請她們帶帶徒弟，把這手藝傳下去。我這里，正缺這樣的手藝人。”

朱富貴聽得有些發(fā)怔，他原以為這批貨拉走就算完了，沒想到這位趙老板還有后續(xù)的打算。

他搓了搓手：“這個……我試試看。她們……唉，都好些年沒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