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里那株臘梅,已靜靜開了十來日。
不言不語,花卻日漸濃,像是把所有聲音都含進了香里。
她坐在門邊,針腳游走于灰布之間,一線一縫,竟有種渡人的意味。外頭風大,風吹到門縫時變細,像被規(guī)整后的命令,夾著冷意,挨個掃過房中的每一角。她的發(fā)被吹亂,但針腳未曾亂過。
“繡這個圖樣,要用七十二針。”她自語似的說,低眉時眼尾有紋。
可這圖樣她已經(jīng)繡了幾十年了,線頭都能在指縫中找到方向。她為何還要數(shù)針呢?
也許,是怕那只無形的眼看見她偷懶——哪怕,早就沒人來巡過。
墻角立著一張泛黃的牌子,上頭寫著“優(yōu)良工匠示范間”。那是十年前某次突擊檢查的成果,像一張早已褪色的獎狀,被時間黏在那兒,撕不下來,也無人再讀。
她抬頭望它,眼里不帶光,像望一個聽不懂人話的親戚。
這屋里不止她一人。還有坐在另一頭的阿嶼,那男孩剛成年沒多久,額角還長著未脫的青痘。他做的活不重,只是不斷重復地把花邊嵌進繡底,一日下來,只能嵌二十尺。
“慢一點,別錯。”她提醒。
阿嶼點點頭,卻總按不住指尖的顫。
他是新來的,還不懂,這屋子講的不是快,而是穩(wěn)。而“穩(wěn)”不是效率的對立,而是它的偽裝——就像有些話,不是不想說,而是早被鉗了舌頭。
窗外有只麻雀跌在地上,撲騰幾下,飛不起來。她看了眼,沒動。
“天冷,筋骨凍了。”她說。
沒人問她,是麻雀的筋骨,還是她自己的。
她曾繡過一方帷幕,獻給某次展覽,最后卻連署名也被裁去。她笑笑,說那是“集體創(chuàng)作”。
那帷幕如今還掛在外頭的大堂里,沒人知道它出自她手,就像沒人知道,這屋里每一寸的精巧,都是用幾代人的指節(jié)磨出來的。
“該歇會兒了。”阿嶼勸她。
她搖頭。
“歇著,時間也不動啊。”
墻上的鐘是假的,只擺樣子。它指針永遠停在九點整,像在提醒眾人:晨會剛過,活還得繼續(xù)。
她不惱。她說那是個好時辰。開始的樣子,總比結束要體面。
她從未質問過什么,不是不敢,而是覺得沒用。
問了,也不會有人答。
她只記得多年前來此上工,填的那張表格上,最后一行寫著:“享有應有的保障”。
她笑,筆尖一頓,差點把“保障”寫成了“保藏”。
阿嶼不懂,問她那是啥意思。她不說。只是把那張舊紙疊好,藏進了布箱底層。
她知道,再拿出來的那天,大概是紙比人活得久的那天。
光又透進來了,斜照在那臘梅上。花未敗,只是顏色漸深,如同一張不肯褪墨的畫。
她起身,伸了個懶腰。指節(jié)“咔咔”作響,如齒輪。
阿嶼問她:“你這腰是不是又疼了?”
她笑著搖頭:“是歲月咬我,不松口。”
“有些疼,不是病,是歲月給的印章,蓋在你不曾反抗的每一日上。”
后來,她走出了那屋子。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只知布箱還在,帷幕依舊,鐘還是九點整。
臘梅謝了,花瓣落進水里,無聲沉底。水面很靜,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可若你低頭去看,能瞧見水底那一瓣瓣暗香殘影,正堆疊成一種說不出口的記憶。